巴齐耶在这时抬头注意到了他们,马上露出了一个欢迎的热情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艺术家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格外敏感的,在场的几位画家在见到道林时均是眼前一亮(或许要将德加刨除在外),脸上纷纷涌现出无限欣赏之情,和蠢蠢欲动想要提笔创作的光芒。
“我们还有些公事需要单独聊一聊,先失陪一下。”
在和众人打过招呼之后,苏冉和杜巴走到了画室的另一侧。
停下步子的杜巴伸手打开了手边的那扇窗,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一下子便清晰了起来,伴随着远处传来的车马人流声,为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制造出了一份天然的隐秘屏障。
他侧头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正在与画家们交谈的道林和迈克罗夫特,压低声音调笑道:“带着仰慕者们来看巴蒂诺尔画派的作品可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我的女爵夫人。”
苏冉微微一愣。
虽然从没想过隐藏自己“不合主流”的审美趣味,但她确实没有考虑过那两位先生会对印象派这种激进前卫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她下意识地向迈克罗夫特投去观察的一瞥,在看到对方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和被冒犯的情绪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在您的眼里,异性之间就只存在浪漫关系这一种吗?”收回目光的苏冉回了杜巴一个坦然的笑容。
“难道您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纯洁而高尚’的友谊?”他的目光灼灼,带着淡淡挖苦的意味反问道。
苏冉闻言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您何必明知故问?不是还有像我们这样‘纯洁而高尚’的利益关系吗?”
这出人意料的答案打了个杜巴措手不及,听到那特意被加重的“利益关系”,他愣了一下,随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阵爽朗的笑声引得画室里其余几位先生纷纷侧目,苏冉不得不在瞪了杜巴一眼之后,礼貌地向其他人的方向投去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杜巴在收到苏冉的瞪视之后笑得更加开怀,他似乎毫不介意引来旁人对他和苏冉之间关系的揣测,甚至还颇为享受这一点。
在终于笑够之后,他恢复了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眼底却多出了几分认真又危险的神色,如同一只迅速进入狩猎状态的豹子:“那么这次您约我出来,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纯洁而高尚’的动机了?”
“正是如此。”苏冉也收起笑容,逐渐凝聚的眼神里闪烁着有棱有角的锋芒,“对于成衣制造,我想听听您对我最近这个新想法的看法。”
杜巴方才那阵笑声不止惊动了正在交谈的几位先生,也惊动了看起来像是在一个人默默发呆的德加。
他转过头,将视线收回到了画室之中。
从几人谈话中暂时抽身出来的巴齐耶走到他的身侧,有些无奈地对着这位心情一向难以捉摸又不甚合群的朋友道:“埃德加,今日你难得来我的画室,难道就只是为了坐在窗边发呆吗?”
德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视线滑过了与画家们交谈甚欢的道林和在观看墙上画作的迈克罗夫特,这才慢慢投向了站在远处的苏冉和杜巴两人身上,不无讥讽地开口:“你和爱德华(马奈)费尽心思拜托杜巴先生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这里,但你们要讨好的对象对那些画似乎并没有上次表现出来的那么感兴趣。既然你那么担心奥斯卡(莫奈)的经济状况,不如像之前一样继续买下他的作品不就好了④。”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埃德加。”巴齐耶语气温和地反驳,“更何况我出资购买朋友们的画,和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一位真正资助人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在联想到自己这位朋友对女性一贯恶劣的态度之后,他不太放心地叮咛道,“看在奥斯卡和皮埃尔(雷诺阿)的份上,至少今天请你稍微收敛一下吧?”
德加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埃德加·德加极其讨厌女性,这是一个在朋友间众所周知广为流传的事实。
在某一次聚会上聊到娶妻生子的话题时,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我,结婚?我怎么可能结婚?你想想,如果我的太太在我每次完成一幅画后,就嗲声嗲气地说‘好可爱的东西哦’,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痛苦不堪吗?⑤”
可与他对女人厌恶之情相反的是,他偏偏又会经常创作一些以女性为主题的画。
巴齐耶看着德加望向苏冉皱起的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性格和善的他做不出将朋友从自己画室赶走的事情,只能在心中打定主意,为了保证那位女爵不会因为被冒犯而愤然离去,待一会绝不能让德加有任何机会同她接触和交谈。
转身离开的巴齐耶并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位看起来对苏冉充满敌意甚至不想与对方共处一室的朋友,事实上可能是在这间画室里对她关注度最高的人之一。
德加今日来巴齐耶画室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想要再见这位女爵一次。
自从第一次见过苏冉,他就萌生出了想要以她为模特画一幅肖像的心思。
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长着一张异国情调脸的缘故。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出现在画室里时,就立刻用眼角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对方的身影来,甚至连那意外出现的美男子都难以引起他的兴趣。
与那些喜欢外光和色彩的朋友们不同,德加格外推崇素描。他认为,只有纯粹的线条才能完美地表达出他所追求倾慕的极致之美,这样的理念来源于他最崇敬的画家安格尔⑥对他的忠告——“画线条,年轻人,从生活中和记忆中画更多的线条,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
这个女人的神态中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刚硬与锐利感,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一条纤细明朗、延展清晰的曲线,丝毫没有那如同“舔舐着自己身体猫儿”的媚俗气息⑦,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模特。如果把她和他见过的其他女性们放在一起,她的气质之卓然,借用左拉的话说,“简直就是在一群宦官中站了一个男人一样”。
不用再掩饰自己目光的德加打量着双手交叉环在胸前陷入思考,神色冷然得几乎没有一点女性气质的苏冉,感受到心中激荡的创作欲时,忍不住紧紧地锁起了眉,就连巴齐耶是什么时候走开的都没有注意。
就算她的气质再特殊,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德加看到远处苏冉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盯着她的目光一下子阴沉起来。
……
苏冉在杜巴说完话后就保持着沉默,飞速运转的大脑还在消化着刚刚从他那里了解到的信息。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既然杜巴手中控制着法兰西如此众多的制衣厂,又把控着产业上游的布料供应,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建立一个统一的品牌,来享受这样规模带来的巨大红利呢?她不知道为何杜巴迄今为止没有自己做这门生意,她向他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简单阐述了现代时装品牌创造并引导潮流的营销策略,并着重向对方介绍了关于真人模特和发布会走秀的概念。
本以为这会是一个马上受到欢迎的想法,但杜巴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的冷淡和谨慎:
“这样模仿的做法会让某些人相当不快,一不小心甚至还会惹恼我们的王后陛下。”
苏冉这才知道,原来在现在,第一个想出使用时装真人模特和举办时装沙龙的人已经出现,而且他经营的House of Worth制衣店正如日中天。
“查尔斯·沃斯⑧,英国人,二十年前来到巴黎时全身上下只有5法郎,甚至一句法语也不会讲。现在,他是我们那位尊贵的、一件衣服从来不穿两次的王后陛下最钟爱的裁缝。”
杜巴在谈论到欧珍妮皇后时口中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讽刺,他保持着那抹若隐若现的讥笑,详细地向苏冉介绍了查尔斯·沃斯堪称传奇的发家史。
沃斯不仅有着精明的生意头脑,在设计上也相当富有才华,他为妻子玛丽夫人设计和搭配的服饰总能引人眼球,争相被人效仿。这样的才华最终吸引了欧珍妮皇后的青睐,他也因此顺利打入了巴黎乃至整个欧洲最上层的社交圈——连奥匈帝国的伊丽莎白皇后⑨也是他的客户之一。
苏冉在杜巴的讲述中陷入了思考。
这种抄作业一不小心就抄到原主头上的感觉……真是十分酸爽。
虽然整个巴黎的潮流全由欧珍妮皇后和沃斯两人把握,但她实在是不想浪费这近在咫尺的优势。
静静思考了半晌,苏冉渐渐松开眉头,对着杜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沃斯做定制,服务非富即贵的高级客户。但我们需要瞄准的,是那些新富裕起来的中产阶级女性们,高效的量产规模不正是我们的优势吗?”
他瞬间理解了苏冉的意思,黝黑的眸子骤然放出异样的光彩,翘起嘴角,无声地吹了一个口哨。
看到杜巴一点就透,放下心来的苏冉趁热打铁:“过几天我会把详细的企划书送到府上——老规矩,三七分?”
看着苏冉那要从眉眼中溢出的轻快笑容,杜巴忽然抽出一直插在兜中的左手,撑在了她脸侧的窗棂上。他微微栖身,骤然将两人之间拉进了一个暧昧的距离:“既然有朝一日您终会结婚嫁人,不知您是否愿意优先考虑一下在下呢。”
作者有话说:
①Rue de la Paix,意译为和平街,在1868年改名为Rue de la Condamine,最出名的应该就是9号的巴齐耶画室,作家左拉1869-71年间曾在14号住过。
②瓦卢瓦王朝,在1328-1589年间统治法兰西王国,卡佩王朝直系绝嗣之后,由两大支系瓦卢瓦和波旁相继统治法国,一直到1792年法国大革命被推翻。
③画作原名为《L'atelier de Bazille》。巴齐耶从1868年1月1日到1870年8月15日租下这间画室并慷慨地与雷诺阿分享,故事时间线现为1867年10月,此处将时间稍稍提前。感兴趣的小天使们可以搜索一下这幅画,里面有很多有趣的细节。
④巴齐耶为了救济穷困潦倒的朋友们,除了分享画室,为对方买颜料,花自己的钱买对方的画也是一种常规操作。1867年8月莫奈有了第一个孩子,但他和卡米尔(Camille)的爱情并没有得到莫奈家人的承认,因此没有结婚。卡米尔只是一个洗衣工的女儿,而莫奈出身富商之家,莫奈之父为了拆散他们断掉了莫奈的经济来源。再加上莫奈的画作一直不被官方沙龙接受,直到卡米尔去世,莫奈经济都处于异常窘迫的状态。
⑤非杜撰,德加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⑥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新古典主义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1867年1月去世。他的画风线条工整,构图严谨,色彩明晰。1855年德加结识了安格尔,同年4月进入法国美术学院(Ecole des Beaux-Arts)学习,在那受到了安格尔风格很大的影响。
⑦德加曾形容女人是“舔着自己身体的猫儿”,他把自己画的芭蕾舞女们称为“小猴子女孩们”。女人在德加的形容中更像是一个物品。
⑧查尔斯·沃斯,被称为时装之父,也是高级时装定制的创始人。
⑨奥匈帝国伊丽莎白皇后,大名鼎鼎的茜茜公主。
道林: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求婚,当我不存在吗?
埃里克:很快就会让你真正不存在的。
莫里亚蒂:我最近听到一个词感觉很适合道林,「战五渣」:)
迈克罗夫特(继续选择当布景板安静观察)
苏冉:‘宦官群里的一个男人’……这真的是在夸我吗???
德加:……(冷漠)
***
这一章需要核实的史料稍微多了一点,更新比预想晚了一天。
杜巴的脸我是代入克拉克·盖博的脸写的XD(毕竟重要配角,必须要有颜值),至于老迈,答应我一定去看Jeremy Brett年轻时的盛世美颜!有一张他抱着提琴的照片简直绝了,大家也可以去看看My Fair Lady里的扮相。
我一定在能力范围速速给大家产粮卖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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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11
随着杜巴的靠近, 迎面扑来的是来自他身上愈发浓郁的香水味,和一种极富侵略感的男性气息。
……“结婚嫁人”?
这几个宛如来自外星的词汇并没有让苏冉感到冒犯,甚至还生出了一丝充满荒谬的喜感。她忍耐住想要拉开两人距离的冲动, 仰起脸观察着杜巴似笑非笑看不出有几分认真的表情。
美丽虽然应是上帝赋予人类的稀有特权, 但在巴黎这似乎稀松平常。苏冉对自己的样貌也相当有自知之明,而且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如何生存下去是她最重要的目标,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其他任何事情。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正常”的男性, 都绝对不会因为她作为一位女性而受到吸引。在这全部权力被男性垄断的父权社会里,一位女性的价值只在于自己是否能够吸引和取悦男性,毫无主体性可言。而她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 绝对会被视为一个十足的“疯子”。
当苏冉在书籍或是报纸里看到「即便让女性接受男性化的教育,她们也不能在身体和道德方面与男性接近,女性也无法培养出在科学与文学等人类最高智慧方面的才能」①诸如此类对女性歧视的论调时, 除了内心升起的巨大愤怒和无力之外,她也做好了要和整个大环境对抗的心理准备。
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受到任何卫道士猛烈直接的攻击, 抛开某些运气成分,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能为像夏尼伯爵这样的特权阶级提供可观的利益和价值, 从而让自己也跳上了那列名为“特权”的列车,得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微小资本。
来自现代的她很容易看清,在这个社会权利逐渐向资本过渡的社会里, 金钱才是最终让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基本手段。
在巴黎, 贵族与工商界虽然彼此轻视,但两个阶层的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从白手起家达到今天这样高度的杜巴, 是比谁都清楚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的。
在婚姻这件事上, 她根本不信杜巴只是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才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毕竟他上一次的求婚对象, 是夏尼伯爵的妹妹。
见苏冉并没有因为他出乎意料的大胆求婚产生任何羞涩扭捏的反应, 反而露出了与刚才谈论生意时相差无几的深思表情,杜巴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在她给出答复前率先开口:“请先不要着急拒绝,我亲爱的吕利女爵夫人。虽然夏尼伯爵前几个月一直颇为低调地将您隔离在巴黎的社交圈之外,但考虑到他赠予您封号的举动,和即将开始的冬季社交季,想必要不了多久,拥有异国背景的您一定会成为今年社交界备受瞩目的一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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