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夏尼伯爵在她毫不知情下的无声维护,苏冉掩盖住自己的惊讶,心中流过一阵暖意。
“您要知道,到时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进行观察和审视。”杜巴继续说着翘起那暗藏讥诮的嘴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冉的表情,“无论是您和夏尼伯爵兄弟的关系,还是我们之间这样纯洁而高贵的交往,又或是您身边这位极为惹眼的仰慕者……哦,现在还要算上您对巴蒂诺尔画派的偏爱。”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带着一副有趣又探究的表情期待着苏冉对于他接下来话的反应。
“您这些大胆的行为当被挂在巴黎千千万万张热衷于八卦的嘴唇之上时,任何良好的名声与德行都会以一种令人发指的速度灰飞烟灭。巴黎人对于自己同什么人物来往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严苛挑选,被排挤在主流的社交界,无异于一种社会性的死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是古今中外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理解了杜巴的暗示,苏冉仔细斟酌起来。
她并不害怕任何针对自己的非议与攻击,她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她从未想过夏尼伯爵会慷慨地馈赠她“吕利”这个称号,这在一方面为她铺平了许多道路,但在另一方面也就导致了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反过来直接影响到伯爵的名誉。
在接受夏尼伯爵的恩惠之后,她实在是不想毁掉对方对她如此深厚的信任。
苏冉想了想,还是把“求婚”换成了一个更为中性的词汇表达:“恕我愚钝,这和您刚才的……‘提议’有什么关系吗?”
杜巴看到她不为所动的面庞,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容越来越大:“您作为一位未婚的‘贵族小姐’和一位有婚约的‘贵族小姐’,这些评价对您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您会因为放荡的名声而彻底毁灭,而作为后者,只要您和婚约者关系和睦,反而会因为富有魅力而成为一段风流美谈。”
听到这里,苏冉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因为这个“双标”而翻出一个白眼。
这见鬼的父权时代。
仿佛感受到她对当下风潮无声的蔑视和反感,杜巴低笑出声,他探着身子,更近地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和那副不正经的调情口吻截然相反的,是他黑色眸子里冷静理性的真挚:“来自异国的您或许有所不知,在这里没有多少正经的先生可以接受一位女士像您这样在外抛头露面,甚至将金钱与生意挂在口上。但我恰恰正是被您这一点所吸引。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荣幸,我不仅乐意帮助您堵住那些悠悠之口,更愿意在余生用我的财富全力支持您的’奇思妙想’。”
杜巴说完伸出右手抚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欠了一下身,收起笑容的脸上在某一瞬间流露出了一种极为深刻的认真。
苏冉看着杜巴,缓慢地眨了眨眼。
说起来有些讽刺,这并不是她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听到“求婚”的话语,可她却是第一次感到了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厚重承诺。
虽然无关风月,但面前的男人是真诚地向她提议,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存在的最稳固法律的契约,来确保他们两人“一生”的合伙。
就算他的动机是纯粹的利益,能够在现在遇到一位可以克服固有成见说出支持女人“不安于室”想法的男人,简直就像是在老虎机上第一次就摇出了Jackspot②一样幸运。
如果没有夏尼伯爵和他之前的恩怨……
……如果没有埃里克……如果没有莫里亚蒂……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相当令她心动的提议。
可是这世界上永远没有那么多如果。
苏冉压下心中生出的不得不回绝对方的惋惜和歉意。
她故意挑起一侧的眉毛,露出了同杜巴相差无几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回击他方才颇具侵略性的攻势,主动拉近了一点两人的距离,轻声反问道:“是什么让您觉得我一定会在这里嫁人结婚呢?”
在杜巴无法掩饰的错愕之中,她迅速将两人拉回到了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诚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些调侃的意味说出了让人几乎无法辩驳的婉拒理由:
“杜巴先生,您的体贴和厚爱令我受宠若惊,不甚感激。不过按照现在的法律,如果我答应了您,本应属于我的分红本质上不就是从您的左口袋移到了右口袋,而我却变成了尽心尽力的免费白工③……如果换做是您,您会答应吗?”
……
迈克罗夫特虽然认真地在看着眼前的画作,却依旧保留了相当一部分注意力在周围的环境和谈话中。这样的习惯并非来源于刻意的训练,他是一位天生的观察者。
道林·格雷先生对于绘画展露出兴趣并不让人感到奇怪,无论这份喜爱是源于自己贵族阶级的兴趣,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讨苏的欢心。
让迈克罗夫特稍感意外和好奇的是,比起艺术理论和绘画技法,道林在谈话之中表露更多的是如何运输和保护油画的兴趣。听起来这位克索尔勋爵手边有着一张极为宝贵的画作,他甚至通过巴齐耶先生预订了一个可以被上锁的画箱。
在觉察到那位小姐不顾一切的“莽撞”天性,以及埃里克和莫里亚蒂这两位先生之间存在的某种令人不甚愉悦的共通人性之后,迈克罗夫特下意识地就对这位俊美程度远超常人的青年采取了一种谨慎的观察态度。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位先生的性格和他神情中近乎天真的纯洁特质颇为相符,作为一个英国人有时直接得令人感到惊讶——在道林得知他被苏冉留下做客之后,他就立刻遭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冷遇。
这种被视为情敌的情形让迈克罗夫特的心情十分微妙,他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与他之前预想的完全不同,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自他同苏相识以来,她身上充满矛盾的谜团和那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客感一直在吸引着他的好奇心,让他想要追寻谜底的答案——
她是如何知道夏利的?
是什么让她对夏利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兴趣?
她是如何在这样轻的年纪就掌握了如此众多又不同寻常的深奥知识?
……
当站在这些无论是色彩还是线条都与前人迥然不同的画作之前,他在画家大胆而坚定的自我表达中,意外地捕捉到了她身上某种相似气质的外化体现,那是一种对世俗毫不在意的特立独行。
思想精神上不受拘束的自由和独立,并没有让她形成一种自视甚高的清高傲慢——这是现在许多“才女们”的通病,而她在生活中偶尔的越规行为,又因为往往极为诚实地从实用角度出发,并不会让人觉得放肆和做作。
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④的成见,这些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即使是上流社会也能原谅它的狂妄。
迈克罗夫特沉思着,不禁再一次在心中问出了那在众多问题中最为困扰着他的问题——
这位小姐,到底从哪里来?
苏冉和杜巴结束谈话重新回到众人之中时,在画室中一直近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德加突然站起身,大步径直走到她的身前停下。
德加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迈克罗夫特转过身来,站在几步之外的道林眯了眯眼,巴齐耶更是脸色一变。
但是在巴齐耶来得及开口主导话题之前,德加便已生硬地对着苏冉行了一个礼,面色阴沉地开了口:“日安,吕利夫人。”
苏冉暗暗吃惊,下意识求助地看了一眼她身侧与画家们相识的杜巴,然而后者还沉浸在方才被拒绝的低沉心情里,只对着她爱莫能助地扬眉耸了一下肩,便表情冷峻地走向了窗边。
迈克罗夫特的视线从杜巴回到苏冉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歉意和黯然,他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两人急转直下的气氛,目光转向了在此刻优雅迈开步子的道林。
这位英俊的青年自然而然地背手站到了苏冉身边的空缺,整个屋子里的光彩似乎也随之跟了过去。面对她时,道林的神态中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顺从,犹如一位等待被垂青的骑士。迈克罗夫特相信,在伦敦这位先生仅仅凭着这一个谦逊忠诚的姿态,就能赢得许多淑女太太们的芳心。
但从苏的无动于衷来看,如果不是不解风情,那么她未免也有些太过铁石心肠。
想到这里,迈克罗夫特的嘴角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
苏冉从杜巴的背影上收回目光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对着走过来的道林笑了一下,随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转头礼貌地问道:“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德加先生?”
德加对道林的出现熟视无睹,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半分。那看起来没有太多焦点的沉郁目光直直落在苏冉身上,游移在她的下巴和脖颈之间,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对上她的眼睛。
“如果今天您没有任何购画打算的话,”德加面无表情地慢慢说道,“那么就请您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画室里的气氛瞬间凝结到了冰点。
作者有话说:
①取自1840年左右出版的一本新编词典,因为作者电脑网页崩溃丢失原著书籍名称。
②Jackspot即为赌场中老虎机的最高奖池。按照设计机制,出现概率在1/262144,即0.00038%左右。
③抱歉作者实在没有时间查阅法国此时期对于女性财产分配和继承的法律,此处借鉴英国同时代的法律规定。当时已婚夫妇在法律上是一个实体,丈夫是实体的代表,女方所有的权利都会合法地转交给丈夫,所以男方会控制夫妻双方的所有财产、收入和金钱。
④Bourgeoisie的音译,即资产阶级。
苏冉:德加就算再想画我也一定恨我入骨ˊ_>ˋ
莫里亚蒂:有我爱你还不够吗:)
道林:楼上真是虚伪又令人作呕
埃里克:……楼上半斤八两
迈克罗夫特(持续观察)
德加:……(继续冷漠)
***
上一周真的是太忙了抱歉!保完饭碗一回过神就已经这周了,对不起大家久等了!这章继续剧情铺垫节奏稍微有点慢,这周末一定把剧情推到某人搞事情的地方!(其实计划是想在六月完结的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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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12
苏冉看着德加那双陷落在眼窝阴影之中的棕色眼睛, 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好像还是严重低估了这位画家对她的厌恶程度。
纵使是与德加相识许久的巴齐耶、雷诺阿和莫奈,也被这一句突兀又极度失礼的话语所震惊。
莫奈最先回过神,双颊因为咬紧牙关骤然绷紧, 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雷诺阿在旁边死死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保持冷静, 他早已冲上前去对着德加的脸挥上一拳了。
自从莫奈和卡米拉的儿子在八月出生之后,这本应带来欢笑与幸福的小天使却让莫奈本已穷困潦倒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潭。因为父亲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这两年莫奈格外勤奋,像疯了一样作画, 但所有的努力依旧徒劳枉然。两年前在官方沙龙的成功就像雨后的彩虹,虽然绚烂却并不持久。今年提交的几幅作品全部被沙龙拒绝,更令他备受打击, 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巴齐耶年初为了帮助几乎陷入绝境的他,用2500法郎买走了去年所作的《花园里的女人》①,现在的他可能连买面包的钱都掏不出来。
这些日子, 他为了追求自己的艺术与爱情不得不同残酷的现实苦苦对抗,没有金钱的生活如同最深远的噩梦, 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内心,敲断他的脊梁, 让他像溺水者一样无助地沉浮在冰冷无际的绝望之海中。
所以当在盖尔波瓦咖啡馆遇到对他们创作理念大感兴趣的这位小姐时,他的心中终于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如果这位异国小姐愿意购买他的画作,成为他的资助人, 那就意味着他向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卡米拉还有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了②。
但这些痛苦与挣扎,是出身优越衣食无忧的德加永远不会懂的。
这个个性冷漠的混蛋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从来不屑于理解他人的处境, 所以他才可以这样毫不在意, 口无遮拦地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彻底毁掉了一切。
感到巴齐耶安慰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莫奈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双拳,带着最后一点侥幸转眼看向苏冉。
苏冉用余光注意到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表情惊讶或是气愤的几位画家,心中稍感安慰。这几年的商业谈判经验让她很快就抑制住了个人情绪,将重点迅速放回到了德加身上。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讨厌她——因为她是一个外国人?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她暗暗斟酌着,缓缓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德加先生如此为我考虑,体贴周到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苏冉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成功地让想要上前打圆场的巴齐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连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都微微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他刚才的话,德加终于抬高视线,那总像是处在白日梦游之中的眼神凝聚起来,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和审视。
在他试图在她的淡笑里寻找愤怒、反讽等等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失败之后,他的脸色一暗,似乎因为某种期待的落空而变得更加不快,然而瘦削脸颊上的肌肉却轻轻抽动着,像是在下一秒就要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德加复杂的表情让苏冉飞快地生出些许困惑,但她依旧噙着笑容,彬彬有礼继续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如果连参观自己欣赏的画室都被您视为浪费时间,那么在您看来,到底做些什么才不算是‘浪费时间’呢?”
谈话的方向至此已经彻底脱离了德加原本的设想。
他本以为她会恼羞成怒,愤然离去,这样他就能顺其自然地从那蠢蠢欲动的创作欲望中解脱出来……
德加定定地看了她两秒,伸手从黑色外套的内兜中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静静递到她的面前:
“我想以您为模特作一幅画。”
……哈?
这样的转折让苏冉措手不及,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对方真诚的提议,还是一名画家厌恶羞辱他人的特殊方式。
他和她对视的目光中带着某种奇怪的打量,就算知道对方在未来会成为一位艺术大师,可这样的眼神还是让人感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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