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一周过去了,调查的方向不出所料地落到了与克莉丝汀有私人恩怨的卡洛塔身上。苏冉没有想到,那个晚上卡洛塔真的命令女佣在克莉丝汀的茶水里做了手脚;而她自己,还因为这桩谋杀上了巴黎的报纸,率先成为了巴黎人茶余饭后娱乐八卦的一部分。
注意到苏冉陷入自己的思绪许久未动面前的早餐,坐在她左手侧的莫里亚蒂用膝盖上的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随即自然地推开自己的盘子,将她的盘子换到了自己的面前。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从镜片后抬起眼,对上坐在他对面戴着面具男人的凶恶眼神后,牵动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微笑。
在对方瞬间变得要把他生吞活剥的凛冽视线中,莫里亚蒂心情颇为愉快地拿起刀叉,动作优雅地开始切起苏冉盘子里的纽伦堡香肠②。
从坐上餐桌后就一口未动的埃里克死死收紧手掌,他冷冷地看着莫里亚蒂,紧绷的身体仿佛在下一秒就要从座位上弹起。
站在餐厅门口等待召唤的珍妮在目睹到这一幕后暗暗心惊。她小心地转动视线,在看到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依旧一脸平静转着咖啡杯的苏冉时,心中再一次对自己服侍的这位小姐产生了一种接近敬意的钦佩。
珍妮家中从祖父辈起就开始服务于夏尼这个古老的家族,几代人随着夏尼家族的命运沉浮,也经历了不少风浪。在夏尼伯爵的小妹芙罗拉小姐出嫁前,珍妮一直伴在这位二小姐左右。并不是她自夸,在整个巴黎,应该再也找不出比芙罗拉小姐更温柔端庄有涵养的淑女了。
相比之下,这位苏小姐就相形见绌许多。
因为来自遥远的东方,珍妮总觉得这位小姐长得有些寡淡。虽然称不上美艳,可有着一张看起来就很聪明的脸。得到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因为这位小姐虽然对唱歌、绘画、舞蹈、弹琴这些淑女们必须掌握的技能毫不精通,却懂得数学和物理这类在珍妮看起来像天书一样的艰涩知识。
苏小姐最大的兴趣就是把自己关在伯爵的私人图书馆里看书,关心的从来都是政治、科学、经济这些“男人的话题”,还有一些在珍妮眼里颇为奇怪又无关紧要的事情。
更为奇怪的就是这位小姐的脾性了。
苏小姐在尚蒂伊接待过的所有客人里,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被佣人喜欢的一位小姐了。除去平易近人的态度,开朗风趣的谈吐,就算下人们偶尔犯了错无意冒犯了她,她也从不生气,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因为时刻跟随在苏冉的身边,珍妮可知道,这位小姐待人温柔和气的表象下,可有着极为火爆强硬的一面。
在苏小姐还时常跑去工厂的那段时间,在她发现工厂负责人背着她将轮班制度偷偷又改回一天17小时制时,她直接冷着脸拍案而起,吓得那位波蒂先生差点拿不住手中的雪茄。
‘波蒂先生,我知道你现在绝不相信一天8小时的轮班制可以超过一天17小时的效率,请你先试行两个星期。如果两周后成衣产量减少,我会一人向夏尼伯爵承担所有责任。’和那强烈怒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平稳冷静的语气,还有脸上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到时不仅要恢复17小时制,我还要亲自坐到缝纫机前——少十件我缝十件,少一百件我缝一百件,直到补完为止。’
波蒂先生哪敢真的让苏小姐去做这种事。
珍妮发誓,她这辈子还从没看过一位淑女居然敢这样不得体地威胁另一个男人。
那是苏小姐唯一一次如此失态。
珍妮隐隐觉得,苏小姐这样生气倒不完全是因为波蒂先生的阳奉阴违,更多的却是来源于对那一天17小时工时的厌恶——每一次苏小姐看着那些埋头在昏暗厂房里干活的工人,总是会皱起眉,眼神中露出几分复杂。
但就因为这样一件事生气发火,珍妮十分不解。
她同样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苏冉这样出身的小姐为什么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会和工厂里最底层的工人们接触,还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为什么在尚蒂伊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屈尊降贵地找城堡里的仆人们聊天,还常常聆听她一个女仆对于各种事物的观点和看法……
但种种这些不合时宜,让教导苏小姐的拉格里太太常常火冒三丈的离经叛道之处,她看在眼里,其实一点都不讨厌。
她必须得承认,她对这位非常奇怪的苏小姐的喜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或许已经超过了服侍了十多年的芙罗拉小姐。
与苏小姐相处时,她是「珍妮」,如此而已。
这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所以当她发现在苏小姐身边的几位先生,似乎或多或少都对苏冉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愫之后,她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又觉得理应如此。
甚至在知道子爵殿下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高音迷得神魂颠倒时,她还一度怀疑过子爵殿下的眼光。
只是最近,当苏小姐的朋友埃里克先生也住进嘉布遣11号后,珍妮之前那种淡淡的自豪感很快就被一种忧虑取而代之。
这倒不完全因为埃里克先生戴着面具,显得神秘危险又难以接近——论谁见过他在苏小姐面前的样子,都会窥探到那阴沉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深沉的温柔。
只是在埃里克先生出现之后,珍妮就感觉到,嘉布遣11号中那原本似有似无压抑的张力在几位先生之间,愈发明显了。即使是看起来最置身事外的福尔摩斯先生,在埃里克先生出现后,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份令人敬畏的冷意。
她不知道苏小姐是怎样安之若素地和几位先生相处的,有时候她作为佣人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提心吊胆。
这几位先生当中,唯一没有太多变化的是莫里亚蒂少爷。
这也让珍妮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克索尔勋爵的俊美太过惊人,像一朵沾了蜜的玫瑰,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有无数人为他神魂颠倒。她每次见到这位勋爵都忍不住脸颊发烫,不敢直视。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年轻英俊同时坐拥大笔资产的贵族,怎么会心甘情愿将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之中。
那位据说有恩于苏小姐的埃里克先生,虽然冷漠神秘,感情却热烈而直白。但珍妮在面对这位举止优雅的先生时总觉得惴惴不安,他身上存在着一种不属于巴黎上流社会的危险气息,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招来灭顶的毁灭。
至于福尔摩斯先生,他的眼神太过锐利,感情又太过内敛。以至于她到目前为止也无法肯定,这位理智冷静的先生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小姐产生了超越朋友的情谊。
而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莫里亚蒂少爷与苏小姐格外般配。
莫里亚蒂少爷一表人材,性格温和,待人接物有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这和苏小姐极为相似。他也是除了苏小姐外,唯一一位会和仆人闲聊的先生。
在伦敦时,苏小姐就曾和她表达过对于莫里亚蒂少爷才华的欣赏。后来回到了巴黎,莫里亚蒂少爷更是在一次交谈中不小心和她透露出,他其实是为了苏小姐才特地从伦敦来到了巴黎。
这样执着的深情让珍妮格外动容,再加上莫里亚蒂少爷的追求看起来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主动,又不会过分咄咄逼人,这样的先生结了婚后,也一定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
但自始至终珍妮最看不透的,还是苏小姐的想法。
她似乎与谁都很亲近,却又不动声色地总保持着一段实在的距离。她对每一位先生的好意都给予过周到的回应,这也让那些拒绝的时刻不会让人觉得太过难堪。
餐桌上,表皮烤得香酥焦脆的香肠全部被莫里亚蒂切好,又被他重新放回了苏冉面前。
这惊世骇俗的举动由他做起来是那么优雅自如,反倒让旁人的大惊小怪都显得多余和少见多怪。
“不要太在意报纸上说什么。”他弯起绿色的眼睛,含笑淡淡地安慰她。
苏冉听到莫里亚蒂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眸看着盘子里被切成一段段的香肠,似乎在研究着它们大小一致的完美形状。
一直在偷偷关注餐厅里状况的珍妮暗暗心急,接下来几秒钟的沉默像是被拉成了几分钟一般漫长。终于,她看到苏冉拿起了叉子,心中一面在替莫里亚蒂少爷感到一丝安慰的同时,一面又因为苏小姐这个动作吊了起来。
果不其然,埃里克先生面具后的双眼在看到苏小姐动了被莫里亚蒂少爷切过的食物后,几乎可以喷出火来。珍妮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在这阵无形却浓郁的怒火中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生怕这位先生在下一秒就会将手边的餐刀冲着对面的莫里亚蒂少爷丢出去。
苏冉在礼貌性地吃了一块之后,就放下了叉子。
银质餐具和白色瓷盘碰撞的轻响是偌大餐厅里唯一的声音。
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她抬起头,视线掠过坐在正对面静静喝着茶的迈克罗夫特,然后落到了埃里克咬牙紧绷如刀削出的下颌角上。
苏冉没有说话,伸出手,从面包篮里取了一个面包,放到了埃里克的盘子里。
在她平静温和的长久凝视里,埃里克最终慌乱无措地先垂下了眼,紧握的手指松开又收紧。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僵硬地拿起面包,仿佛在撕咬着仇人的血肉一样用力地咬下一口,一点一点咀嚼起来。
经过这几日珍妮已经发现,只要对上苏小姐,率先认输的一定是埃里克先生。
她忍不住去看莫里亚蒂少爷此时的表情。
他依旧温柔地注视着苏小姐,微笑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眼底满是无奈与纵容。
被这样柔软又深情的目光击中,转而又想到苏小姐和子爵殿下之间的婚约,珍妮在心底深深扼腕叹息。
直到看着埃里克吃完一整个面包,苏冉才满意地站起身。
她的视线落在了眼前的空气中,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先生们我吃饱了,失陪一下。”
莫里亚蒂将手中把玩的餐巾搭在了桌边,也跟着起身,帮她拉开了身后的椅子:“我也一同去探望一下我们亲爱的朋友。”
苏冉闻言终于看了莫里亚蒂一眼。
她没有表态,只是拿起手边的报纸,侧头对着站在门口的珍妮道:“我待会儿便回来。珍妮,请你一定好-好看着埃里克先生用餐。”
她特地加重了语气。
“好的,苏小姐。”这样的吩咐在这几天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被叫到名字的珍妮下意识地挺直身子,点头应下。
苏冉叮嘱完,在走到迈克罗夫特的座位时忽然停了停,将手上的报纸随手放到了他的手边。
看到视线边缘出现的报纸,迈克罗夫特放下茶杯。而此时,苏冉已经提着裙子迈步走远了。
他平静地抬眼,并没有理会两位先生的目光。在莫里亚蒂一同远去的脚步声里,他挑出发行量最大的《La Presse(新闻报)》,仔细读起了昨日卡洛塔和她的女仆在法庭上的呈堂证供:
……
卡洛塔:歌剧院的怪事发生了这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克莉丝汀·戴耶为了取代我简直不择手段!我确实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晚上,我给了女仆一瓶会引起喉咙不适的药粉,让她掺在送去戴耶休息室的酒水里。圣母玛利亚在上!我只是想给她吃吃苦头,我以圣灵的名义起誓,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置她于死地的想法!
……
女仆:夫人在马车上交给我一个装满白色粉末的玻璃瓶,我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演出结束后,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粉末混进了一壶被叫到戴耶小姐休息室的茶水里,之后就溜了出来。
法官:那个空瓶现在何处?
女仆:离开歌剧院后,我把那个瓶子扔进了塞纳河里。
法官:也就是说,目前并没有任何证物可以证明,瓶子里的物质到底是如同茱蒂仙夫人声称的那样,是只会引起嗓子不适的药粉,还是Cyanide。
托马斯(律师):法官大人,我的委托人茱蒂仙夫人是从一位匿名仰慕者手中获得这种药粉的。请您看,这是同药粉一起送来的信件。信件上明确写出了粉末的功效:「让喉咙干涩,声音喑哑,难以说话」,仅此而已。退一步说,假设是这位仰慕者错将Cyanide送了过来,阅读这封信的茱蒂仙夫人也毫不知情。当然,使用这样的手段打压戴耶小姐绝不光彩,也应被指责,但这绝不能成为让无辜的茱蒂仙夫人承担谋杀这等恶劣罪行的借口。这桩案件中,我的委托人并不是凶手。
卡洛塔:Sono innocente!(我是无辜的【意大利语】)
……
因为证据不足,又没有指向新嫌疑人的线索,案件在昨日的庭审后陷入了新的僵局。
迈克罗夫特一字不落地读完了今日所有的报纸之后才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随着思考的节奏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即使苏冉语焉不详极力隐瞒,但去过地下湖的他,或许比她预想中要更为了解坐在他身边这位戴着面具的神秘先生。
不同的信息在大脑中飞快地被打碎,组合,建立联系,然后构建出了一条清晰的逻辑链条:
“怪事”——幽灵——后台事故——《欢聚》——新星戴耶小姐——夏尼子爵戴耶小姐恋情绯闻——电报求援——地下洞穴——埃里克受伤——卡洛塔·茱蒂仙复出——婚约——戴耶小姐复出——茱蒂仙下药——匿名信件——
……
——亨利勋爵死亡。
那一条将所有的碎片联系起来的线索是如此明显。
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埃里克的面具上收回,想到了《欢聚》里因爱疯狂最后变成魔鬼的音乐家。
如果拥有堕入地狱的决心,那么让双手沾满无辜的鲜血,又有何难?
是时候再去见一次克莉丝汀·戴耶小姐了。
迈克罗夫特站起身,离席时依旧彬彬有礼地对着将他彻底无视的埃里克行了一个礼,才转向珍妮,礼貌地说:“我想起一些必须要紧急处理的事物。请你转告苏小姐,我回来后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同她谈谈。如果她要出行,请她在归来后第一时间找我。”
比起这件凶杀案真凶的身份,真正令他在意的,却是她的立场。
她是确实没有发觉,还是在觉察到了什么之后,选择闭上眼扭过头去,不想去看清事实的真相。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真的非常失望。
作者有话说:
①19世纪印刷技术有限,佣人在送上报纸前往往会用熨斗熨一遍报纸,确保油墨干透,不会粘在主人手上。这章中的报纸确实是在当时发行的几份,作者翻译水平有限,大家看个意思就好。
②纽伦堡香肠是一种烤肠,一般有手指大小,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早餐香肠。
珍妮:原来未来有个词叫嗑CP?对!我嗑的就是苏小姐和莫里亚蒂少爷!
苏冉:……珍妮,眼瞎的人是你ˊ_>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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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周手机客户端请不上假真的非常抱歉!虽是二合一,确实有点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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