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屋内无言,外头时不时传来鸟雀脆鸣。
“方才去哪了?”
当帮男子穿好衣裳,他忽然问道。
“去命人备早膳和热水。”瑶光如实答道。
男子淡漠地笑了,“也是会说实话的。”他躬身将脸凑到瑶光跟前,“下回,可还欺瞒?”
他虽笑着,瑶光却深感到一股莫大的压迫感,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这些日子他找自己似只为索欢。
可其实自己的一切尽在他的监伺中。
“我知错,大人。”瑶光闷声道,等待着男子继续讯问。
比如问她,那夜有没有被迫着做那事?
身子可还清白。
又或者质问她,是不是做了燕羽的细作才被放回来。
“两日前,谁来过?”
面如冠玉的脸凑近,笑意未敛。
“……”这个问话大大出乎瑶光预料,她近日未曾拥有的战栗感再次回来了,上一回新婚之夜她朝他怒吼,把埋在心中所有想对他说的话统统都说了,那时候她几近崩溃视死如归。
但有些畏惧的事,真正发生了,便也就会接受,变得稀松平常。
失去家、失去娘亲、被人卖、做乞儿……曾经经历的桩桩件件,她都挺过来了,如今的境遇又算什么?
不过做这个人的金丝雀罢了。
“燕小将军来过。”少女望着男子,没有躲闪,“我们只是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我被掳之事是他堂弟醉酒失言传出,他来道歉。”
“离离。”男子唤道,他轻轻抬起瑶光的下巴。
“这才乖。”
……
帝都最繁华的仰神大街,川流不息花天锦地。
一间金铺的账房内,美艳妇人正神思不定地斟茶,端起花神十方茶盏,偷偷朝坐在书案后头的盛年男子瞟去。
这男子正是尹家家主的嫡长子,尹容海。他似察觉到女子的目光,便从账目上抬头:“娘子,有什么心事?”
苏氏脸上盈着笑,将茶盏轻置在男子跟前,又婷婷袅袅地走到夫婿身后,替他捏肩膀:“夫君,今早……我又去了弟妹的宅邸。”
尹容海拧眉,无耐地叹息一声:“你无端又去找她做什么?我说过,不要过问她的事,也休得痴言妄语。”
身后美妇有些委屈,成婚这么些年,她的夫婿一直待她极为尔雅温和,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几回。就连她仅生下一女,他也不曾说过要纳妾。
可前几天她从那位贵女宅邸回去,将那日所见和外头传闻告诉夫君时,却被他狠狠斥责。
还勒令她以后不可再提赵家贵女,也不要胡乱打听,更不准再去找她。
她实在是想不通,赵家贵女即便出身官宦世家,可那又如何?终究还不是已经嫁到尹家,成为尹家媳妇?
她水性杨花行为不端那岂不是污了尹家门楣?就因为她是贵女,就可以肆意妄为吗?
苏氏是越想越觉得冤屈,她不过是将事实说出来,夫君竟还斥她。就因为她出身远不及这个高贵的弟媳吗?
所以她决心一定要证实自己所言非虚,还命院里婆子时常去那边宅邸蹲守。果然,昨晚婆子来报,傍晚的时候有辆马车停在宅邸门口,从上头下来名盛年男子,气度非凡,恍若神祇。
苏氏想,那就是燕羽将军没错了。
所以她今日起了大早,前去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那边婢女还说他们主人是染了风寒,不宜待客。
呵呵,我看是昨晚待客待晚了起不来了吧。
苏氏从宅邸直接来到仰神大街的金铺。
这间金铺由尹容海去年亲自开设,也是尹家第一次开金铺,原本尹家只开设米铺、布庄、钱庄、赌坊等。
只是自景顺帝驾崩,朝堂一番洗礼,如今的新帝继位后,下了禁赌令,短短数月间,大景数以万计的赌坊尽数凋零。
赌坊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少了这一门生意,尹家也似被折左膀右臂。
故而尹容海试着先在帝都设金铺,拓展新的营生。通常时候,尹容海都在此地。
苏氏停下揉捏,娇声道:“夫君,我今早可是又瞧见燕小将军从弟妹宅子里出来,千真万确。”
尹容海神色越发阴沉,“上次我说过,不要再管她的事!也不要胡说八道。否则,我也护不住你。”
“……”苏氏被夫婿的模样吓到,她从未见过夫婿这般。
“马上回家,不得再私自出府!”
…
段怀悯离开了。
瑶光在院中鱼池边兀自瞧了许久,碧水中金色锦文鱼酣畅游动,池子不过方寸,它们却以为是整个天地。
她虽未回宫,可从未逃脱段怀悯的禁锢。
唯一不同的,便是可以自行外出。
这件事她早该知晓,可或许因这段时日段怀悯找她次数也不多,又或许他来了也只执迷那鱼水之事,待她也似温和许多。
令她几乎忘却了这个真相。东曦金光洒在身上,少女感受到浅薄的暖意,她朝聚集在池边的锦文鱼群又抛洒下饵食,大小不一的金色鱼儿争先恐后地张嘴抢食,池水涟漪不断。
可对于自己此番隐瞒,他亦未惩处,甚至没有逼问旁的事。好似也不在乎她遭掳,有没有被人……
甚至也没有限制她做任何事。
他对自己只有一个规定,就是不得欺骗隐瞒。
碧水中的星点食饵很快被抢食干净,没了食物做引,不一会儿,金色小鱼便又畅游而去。
瑶光眼前只余毫无波澜的池水,水中照映着她出尘的面容,仍旧锦绣年华般般入画。她轻拂水面,那张端丽的脸在水波荡漾中支离瓦解。
第40章 险恶
碧水清池上漂浮着几片金灿灿的银杏叶。萧瑟的微风里, 一少女用长柄网兜将落叶捞起。
刚过秋分,骤然天寒。
瑶光极爱着鱼池,每日都要清理落叶。她适才把收回网兜, 豆蔻就捧着几本经书来了, “少夫人,现在出门吗?”
“嗯,叫辆马车去街上。”
最近几日小宅门庭冷落,无人登门。瑶光又得以安然度日, 她每日都会去街市采买些物件,主要就是找机会找人打听都中要事。
先前总是与世隔绝,不知今夕是何年。尤其是关于她被掳走的传言,她竟毫不知情。以后总要灵通些。
这一带靠近城郊,街市远不及仰神大街等几处扼要之地繁盛, 可倒也热闹。书肆、茶馆、酒楼、面摊、布庄应有尽有。
经过几日攀谈,这条街上不少商贩都认得瑶光了, 毕竟她生得出挑, 教人难忘。只是瑶光并未言明身份, 只道自己姓米, 是小商户之妻, 暂住此地养身子。
这日, 她带着几本手抄的经书来到唯一的书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矮瘦,瞧着淳朴憨厚, 一见瑶光来了,登时迎上来:“米夫人, 你又来寄卖经书哪?”
“嗯,攒够五本才过来。”瑶光朝他笑笑。
“上回你存在这里的几本书全都卖出去了。”杨老板殷勤地跑回后面柜台, 清点出几串铜钱,“米夫人的字落纸烟云,看见您的字没有不买的。”
“多谢老板提点,上回换了写法才那么快卖掉。”
先前瑶光的字娟秀妍美,虽是悦目,可一看便是女子的字,许久才被卖掉,这世道总对女子不公。她唯有换了写法,学着建朝初期一位隶书书法家的字,抄下几本经书。
古意秀劲刚柔相济。
娘亲靠卖字画维系生计,瑶光幼时便跟着娘亲练字。七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帮人写对联,偶尔地还会帮些开蒙的学童抄写课业。她总能完美地模仿出每个人的字迹,故而找她代写课业的孩子很多。
后来被娘亲发现,被勒令禁止。但很多年里,瑶光抄了各种书籍给娘亲去卖,故而她算念过不少书,书法亦比常人好上许多。
只不过她是迫于生计,以前她并不爱写字抄书,更想去外头疯玩。但这两年饱经忧患,她倒爱上写字抄经,凝神静性。
瑶光收下铜钱,又与杨老板寒暄几句正欲离去,杨老板却又叫住了她:“对了,米夫人,你素日一个人写字可是孤单,我倒认得一个女子,也是常来我这儿卖些手抄的书本。她上回瞧见你的经书,道想与你结交,你看……你可愿意?”
“……愿意的。”少女犹豫一阵,才答道。
……
搬到这城郊偏僻之地,尹妙筠偶尔会来,却也不常来,于帝都中她还有不少闺中密友,不必拘泥于瑶光一人。
所以若能结识志同道合的女子,倒也很是不错。段怀悯不过十余日来一回,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自由的。
杨老板说那女子姓柳,今年十七岁,住在城郊北面,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若瑶光愿意,下次便告诉那柳娘子瑶光的住处。
瑶光的住处是杨老板本就知晓的,她便也允了。
第二日晌午时,就有一十七八岁的姑娘登门拜访,自称就是柳娘子。
小厮将其引至前厅,瑶光接待了她。
柳娘子生得明眸皓齿,亦是楚楚美丽。她身姿曼妙,有着闺阁女子没有的韵味。
“没想到米夫人愿意与我结识,我今早一听杨老板说,即刻就来府上打扰……有些唐突。”柳娘子说着就朝瑶光福身。
瑶光也没想到她来得这般快,却也不甚在意。
“没有打扰的,这里独我一人住,平日也无事。”
二人寒暄一番,又论起书法,说了一阵。柳娘子又道:“对了,米夫人既已成婚,如何独自而居?”
“……身子弱,来静修。”
“你身子怎么了?”
瑶光继续以“不好生养”为由。柳娘子听后温言安慰一番,又道,“那你夫君来看你吗?”
“……”名义的还真没有,可段怀悯却是常来的。瑶光唯有点头,“嗯,每月会过来两三趟。”
柳娘子掩唇一笑:“那你岂不是深闺寂寞?”
瑶光愣了一下,继而笑笑,“柳娘子未出阁,此事不好与你说。”
“这……其实我是成过婚的,只是我那丈夫竟是个不行的,所以草草和离了。”柳娘子叹息一声。
“……”竟还有这种事?
“其实男人嘛,自然要龙精虎猛。”柳娘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你夫君……可是孔武有力?”
“……算,算是有吧。”瑶光第一次被人问这些,下意识又将段怀悯代入了“夫君”这一身份。
“哎?一夜几回?”
“……”
……
柳娘子每日都来,除了书法,她十分爱打听瑶光的“夫君”,以及论些床笫香艳之事。
瑶光起初有些羞涩,后来也能自如同她论道了。柳娘子有一回忽然说:“我其实悄悄与不少男人私会。”
彼时瑶光震撼,心道帝都女子难道都如此豪情万丈、放浪形骸?可她并不觉得柳娘子有何错,反而觉得这般不被三从四德束缚的女子是极好的。
为何男子便可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女子却只有从一而终。如今虽不及建朝之初,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不可被外男看见等极为苛刻的律法。
可终究还是男子的附属。贞洁永远是女子最大的枷锁……
瑶光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大婚之后,她也没有寻死觅活,只是深感身不由己罢了。
有时候,她会想,不如当作是自己为了片刻欢愉与段怀悯行那事,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与柳娘子相识的第七日,她忽然说她的表妹生下孩子,邀瑶光一同去赴百日宴,再瞧瞧孩子。
她说因表妹的家在都中,去一趟甚远,家中又无人陪伴,只有请瑶光一块儿。
瑶光也很久没去都中地带,想着顺便可以去置办些上好的笔墨纸砚,便应允下来。
到了那日辰时一刻,柳娘子的马车就来宅邸到接瑶光。瑶光领着豆蔻一块儿上了马车,秋高气爽,路上偶尔能嗅到金桂花香。
“柳娘子,你表妹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马车里,瑶光忽然问道。
“……女孩。”柳娘子似思忖一番才答道。
瑶光令豆蔻从包袱里取出个红色锦盒,打开,里头放着一对金镯子,外面缀以珍珠、朱色玛瑙,分外精致可爱。
“前天忘记问了,所以备下两种。女儿的话,就送这对了。”瑶光温婉笑笑。
柳娘子痴望那对小儿金镯半晌,才道:“米夫人如此大方哪。”
“……我素日也无甚花费,攒了不少,也无处好用。”瑶光解释着。
她刚说完,豆蔻又说话了:“对了,柳娘子,你今日带了什么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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