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尹夫人。”
又是那女童的声音,瑶光赶紧挣脱段怀悯,跑去开了门。却见那女童手里拿着半块红豆糕,“斋饭这会儿好了,你和你家老爷快去吧。”
“……谢谢。”瑶光说完,又回到屋里找出半包蜜饯予了女童,道是谢礼。
女童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不过段怀悯并未在此用膳,他洗漱后便离去了,临行时恰巧被那女童几名长辈瞧见,待他走远,她们皆啧啧赞叹好一朗朗郎君。
瑶光则朝她们赔不是,毕竟这里是女客厢房。
可那些女眷全然不在乎一般,还一个劲打听她这神仙似的相公是何许人。
她们只知瑶光夫家姓尹,却不是那堆金积玉的巨商尹家。瑶光在此地吃穿用度皆是平常,倒不惹眼。但她们感叹过瑶光生得极美,入宫做娘娘也是使得云云。
“我们是黎州来的小商户,不是什么显贵人家。”瑶光随口敷衍着,又道要去素食斋才得以脱身。
待瑶光用完早膳归来,豆蔻和另两名仆妇才姗姗而回,昨夜他们必是被追风指使走了。
那两名仆妇是谈氏的人,回来时面上淡淡,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豆蔻勤快地把屋里收拾一番,又找来幡巾擦洗竹床。
瑶光回到屋里时花窗大开着,花木气息弥漫着,教人心怡。
昨夜那场尤花殢雪,一如春梦了无痕。
……
到了当日傍晚,瑶光闲来无事,在院里陪那小女童踢毽球。她年幼时除了凫水,最爱的便是踢毽球,她踢得甚好,小女童喜得连连拍手叫好。
就在这时,尹容衍却来了,他是由一小道士引路而来,远远就看见瑶光踢着毽球,笑靥如花。
“芷儿……”他在几丈远的地方唤道。
少女听见呼唤,腿上动作一滞,“啪”地一声毽球摔落在地上,上面五彩鸡毛被风吹得乱颤。
“你来了。”少女立在原地。也未相迎,只遥遥望着他,“去屋里坐吧。”她面上并无何情绪,语气也无波澜。
许是她的态度过于疏离。尹容衍有些发怔,又审视般地望着她:“你在此地住了也有十日,没有发生何事吗?”
少女眉间若蹙,忽而莞尔:“昨晚,你畏惧的那位大人来过。”略微一顿,“你派遣跟着我的仆妇尚未将此事传于府中吗?”
华服公子脸色霎时僵住,却闪过几分庆幸,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满是屈辱:“此事……你又何必告知。”
今日他赶来神观,是因今早骤然听闻,外头有人传,他那在神观静养的娘子在前几日被燕小将军掳了去,但当晚又被其送回。
此事颇为怪异,外人只会觉得是无稽之谈,燕小将军那样的英雄,怎会掳人妻子。
可尹容衍却清楚,他父亲不久前以家中生意衰落为由,称无力再供给边域军马的粮草,燕家应当恨极。
而他父亲敢出口婉拒的因由,便是他的新婚妻子,赵麟芷。
新婚之夜当朝国师将他的妻子占有,他怨他恨。
那是他的“神女”,濯濯不染浊世的“神女”。怎会容他人玷污?
每每思及他的“神女”,他的妻子与他人缠绵悱恻,便是五内俱焚之痛。
他多么想一纸休书了断这桩孽缘,可他却不能。
因为新婚当晚,宫里那位陈公公便与父亲密谈。他不知二人具体说了什么,只是在次日他欲赶去新房时,被父亲拦住。
他道,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将新婚妻子留在尹家。
他问是何故。父亲坦言,段大人占我尹家妇,愿倾力庇护尹家。
段怀悯在朝野已然只手遮天。
有其相护,那么他尹家还惧怕谁?每年十万军马的粮草,亦可省去。
所以,赵麟芷不能离开尹家。
她,只能是尹家妇。
故而他惊闻妻子遭燕小将军掳去,唯恐触怒到国师,这才急急赶来……
“我将此事告知,是因你害怕……”少女的声音将公子的思绪拉回。
她走至他的跟前,眉眼微抬:“害怕……那位大人不再找我。”
第37章 离叹
晚风拂过, 卷着几片竹叶,袭过尹容衍的脸,他惊骇地望着跟前的少女, 她依旧姣若明珠, 可那双秋水皓眸却透着几分悲悯。
“你心中有怨,我知道的。”少女望着他,平静地诉说着,“那位大人你我皆无法违抗。你无能无力我也能理解, 甚至你说你恨我、无法原谅我、无法接受我,我都可以理解。只是,你们家想利用这段孽账攀附于他,不如直接告诉我。又何必遮遮掩掩,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留我?若早些知道我也不用惭凫企鹤。”
是啊, 她本想与尹容衍和离,或者被其休弃亦无怨言。她本以为尹家双亲是为了家族颜面才装作无事发生, 且待自己极好。
以为尹容衍是屈于段怀悯的权势, 他无从对抗, 唯有默默忍受这份屈辱。
可结果, 尹家竟是想靠着她停下边域十万军马粮草的供给。
如果他们直接告知, 她也不会怨怼。
可为什么只由她一人承受那份羞惭呢?
“如今, 话说开了也好。”瑶光扯出一丝微笑, “你恨我,我也不会怪你。只是你我既已到了这种境地, 大可不必再住一个院子。请容我搬出去吧。”
尹容衍僵硬地站着,良久良久, 他才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声。
接着, 他感觉鼻头发热,眼前一片模糊。因为他卑劣地发现,自己竟因她未提“和离”而庆幸。
“多谢,尹二公子。”
“还有,我不过是那位大人兴致使然的玩物,他不会独独为了我而护你一门。”
“望君珍重。”
少女的话一句句,逐渐飘渺起来,渐渐离他远去。
尹容衍失魂落魄地抬头,胸口悲苦交杂,无处宣泄,只化作泪。
“谢谢,神女。”
……
“夫人,那个公子是谁啊?”小女童望着前面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你们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瑶光抱起女童,轻声道“一位……故人,叙旧罢了。”
她始终是不怨恨尹容衍的,只是他又何苦欺瞒于她。他若早些说了,大抵也是如今这般局面。
她可以为尹家妇,可却不必与“夫君”早晚相见。不见,对两个人都是好的。
边域十万军马的粮草、朝堂的波诡云谲她并不想管。实际上她也无法管。
保全自己尚且做不到,她又如何管得了国之大事?
……
三日后,瑶光收拾行装回到尹府,只用半日便搬至城东一处宅院,尹容衍拨了些家仆过去,以保证“尹家妇”的安全。
宅院不大,却分外清幽雅致。瑶光对这个住所甚是满意,她尝试着将抄写的经书送去书肆卖,虽赚得的不过几串铜钱,却令她乐乐陶陶。
偶尔地,她也会自己下厨房,做一些住在边域时,娘亲常做的酸笋鸡皮汤、羊肉粥等她爱的吃食。
边域虽荒烟蔓草,可娘亲总会想方设法做出些精致可口的饭食,故而瑶光被养育得极好,完全不似长于那等荒凉之地。
暑气逐渐消散,院里那方清池里多了一群金光粼粼的锦文鱼,每日成群结队四处遨游颇有趣味。
不知不觉瑶光已在这宅子住了十余日,她已然喜爱上这里的生活。
这日午后,瑶光带着豆蔻出去卖了几本手抄的经书,堪堪回到宅子。
就见守门的小厮禀告道:“二少夫人,大少夫人到访,正在前厅呢。”
大少夫人?这个访客令瑶光莫名,偶尔地尹妙筠会来瞧她,或许因其天真烂漫,故而尹家一直未告知其真相,直至现在,尹妙筠也以为瑶光只是因身子骨弱才住到这片幽静之地静养。
可这大少夫人……
瑶光并不认得。因她成婚时,尹容衍那长兄携妻女去了遥远的道都沧城行商,婚事亦赶得急,故而并未有机会与这对兄嫂相见。
只是她听尹妙筠提过,她那个长嫂不好相与,愚昧无知且爱与人相较,尹妙筠极为厌恶长嫂。
所以瑶光猜,这个长嫂并不聪慧,尹家应当不会告知其自己与段怀悯的事。
可既然人都来了,总不能轰走。瑶光命豆蔻去备些茶点,自己则独自去了前厅。
此刻,颇为雅致的前厅里,一名二十五六的妇人坐在檀木椅上。这妇人生得颇有姿色,风姿卓越雪肤花貌,杏色桃花纹广袖锦袍配以白色滚边百花裙,即便衣袍宽大,仍难掩其丰姿冶丽。
这美妇正是尹家长媳,苏氏。
她此番随丈夫外出行商,不想竟中途接到府中来信,道是她的小叔子被皇上赐婚了,对方是一品御史的女儿。
尹氏一门虽富贵滔天,可却极少与朝中重臣通婚。士农工商,那些簪缨世胄为了脸面也不好将女儿嫁过来的。
可这回不但娶到了,还是宫里皇上赐的婚。
苏氏出身某地米商之家,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商贾,可在尹家跟前却卑微至尘埃里。若非当年尹家嫡长子尹容海经商途径她的家乡,在桥上对乘船行经的她一见倾心,以她家门第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尹家的。
如今这小叔子成婚,竟娶了高门贵女。岂不是更加显得她这长媳出身不高?
苏氏门户不高也不聪慧,久在后宅,故总爱钻些牛角尖。她自知晓小叔子的婚事就一直心事重重,后来过了些日子,府里又传讯道皇上称二人八字不合,婚事解除。
可那小叔子又与御史大夫的庶女成婚,命二人速回。
这回苏氏倒安心不少,虽这没见面的妯娌仍就世家贵女,可这回不是皇上赐婚了,还从嫡女换作了庶女。
可比先前令她好受许多。
因北顷被贤王管制,出入极为森严,苏氏与丈夫出城被拦截,道是通牒不齐全。后来又在沧城多逗留了大半个月才得以出城……
故而前两天才回府,令她惊奇的是那位她“心心念念”的弟妹竟搬出了府邸,在城郊住。
听婆婆说弟妹因身子孱弱,才搬到城郊。苏氏听来更为宽心,心道这出身名门有何用,刚成婚身子骨就这般弱,还如何生孩子?
素日她在家中亦无事可做,因其不善管家,婆婆谈氏也未命其执掌中馈。
故而她便想着来会会这位贵女弟妹。可一登门就听小厮说二少夫人出门了,她已经在此等了快半个时辰。
苏氏有些不耐烦地饮着热茶,却忽瞥见门外走进一红裳少女,少女梳着单螺髻,臻首娥眉精妙绝伦,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华,她朝自己浅笑着:“见过长嫂。”
“……弟妹。”苏氏愣怔一番才起身相迎,她自负貌美,本以为虽在家世不能与之抗衡,可起码在容貌上……她也只有容貌是出挑的。
可不想这位弟妹竟生得跟仙子似的……
苏氏本心生挫败,可又见此女唇红齿白,全然不似身弱之人。不由心生几分疑虑。开口与之寒暄几句后,便忍不住问道:“弟妹,听说你是来这边静养身子,是哪里不好,嫂嫂我让你兄长请太医配药。”
“……前两年受冻,伤了身子,怕是难再生养。”瑶光垂下眉眼,“只是不必麻烦长嫂了,我这边有药的。”
苏氏闻言,握住了瑶光的手:“莫急,你还年轻,调理一两年定然能生下孩子的。”她虽这般说着,可心里却是有些欢跃的,她嫁入尹家七八年,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未给尹家诞下一个男丁,亦是她的心结。
也难怪对于弟妹在外静养的原因,婆婆总是含糊其辞,只说她身子弱。
原来是个不能生养的。苏氏未读过书,胸无点墨,虽是尹家长媳,可无甚见识,总爱与人攀比些闲事。
她按耐住兴奋,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生女儿时的事。后来似乎又察觉到不好,便说:“我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心里原先也总是急的。其实我们为正妻,抱养一个庶子在膝下也是好法子。”
“说的是,倒省去生养之痛。”瑶光附和着。
“是啊。”苏氏笑笑,“可惜你大哥院里也无人,我总劝他纳妾,他却是从来不听的。”
“大哥待嫂嫂真好。”瑶光说,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
“二弟也是极好的,你如今在外头住着,他也只抬了个婢女做侍妾。”
“……”瑶光愣了一下,她确实不知。
“那婢女好似先前跟着你的吧,叫什么……春眠。瞧着是个好生养的,你就等她给二弟生个一儿半女,再抱过来养,横竖你是那孩子的母亲。”
……
苏氏待了大半个时辰才走,豆蔻一面收拾着茶案一面气呼呼地说:“难怪春眠青云观不愿意去,这里也不愿来……竟是爬上姑爷的床,做了半个主子!”
同是婢女,如今境地大有不同,她自然有些愤懑。说完,她又自知失言,偷瞄了瑶光脸色,见其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正欲问其可要用晚膳,守门的小厮又跑来,他有些支支吾吾:“少夫人,有个……有个人找你。”
豆蔻不耐,“什么人啊?”
“一个……很魁梧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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