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凤眼隐含肃杀之气,逡巡这小小柴房,屋内一少女披散青丝,只着一身素白深衣,手脚皆被绑住,纤形柔骨模样楚楚。
蟒袍少年直冲过来,一脚将燕无虞踹翻在地,“畜牲!”
那一脚着实不轻,燕无虞捂着肚子缩作一团,叫唤半天才蔫蔫喊了声“堂兄……”
这蟒袍少年正是弱冠之年就战功赫赫的燕羽燕小将军。他方才准备就寝,偶然听下人说堂弟从外面扛个什么东西到柴房,心有异焉,便过来一探。
本以为这小子是偷摸买了斗鸡之类玩物丧志的玩意儿,谁知竟是个妙龄女子。他堂弟燕无虞于军中时就曾强要了一名捉来的蛮族女子,被叔父打去了半条命。
没想到他非但未改过自新,回到都中还敢做出强抢民女这种丧德之事。
燕羽没管在地上打滚的堂弟,径自走到瑶光身边半蹲下去,沉默地替少女松绑,缚住少女手腕的是一条脏污的麻绳,解开绳时,那细白腕子上红痕累累,分外刺目。
他又将目光落在少女缠了数圈麻绳的腿上,正欲继续解,可那双腿却瑟缩一下,继而他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不劳烦你。”
蟒袍少年这才抬目,昏暗的烛火下,少女靡颜腻理,眼含秋水却万分黯淡,她低垂眉眼,微颤着斑斑红痕的手试图解开腿上束缚。
燕羽惊觉。
她,不害怕。
“姑娘,今日之事是我燕家之过,你若想杀了他,我替你动手。”蟒袍少年虽疑虑,可还是要先行请罪。
这女子容姿绝盛,如何瞧也不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如今虽不比建朝之初,女子清誉被毁便活不成了。
可于帝都世家大族的贵女来说,还是颇损其名。今日之说若穿出去,整个帝都怕是没有人会娶了。
燕羽虽恨得想亲自打断燕无虞的腿,可到底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堂弟,并不想真的让他以死谢罪。
“姑娘,你父亲是谁?”燕羽问道。
或许还有余地……
“她,她是赵铉之女!就是那个跟段怀悯做苟且之事的淫/妇!!”
燕无虞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仍旧佝偻着身子,手捂被踹的肚子,似强撑着般怒言,“此女明明嫁到了尹家,却青天白日与段怀悯在街上马车幽会!!必与尹丰年拒供粮草脱不了干系!你怎么问也不问就打我?还说要杀我?”
第34章 燕羽
外头偶有风鸣, 将烛火吹得乱窜,摇曳不定。
一番不堪入耳的侮辱之言,少女不为所动, 依旧缓慢地解着脚上绳子, 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刚刚从那蟒袍少年的话里,她大约猜到他是谁了。
燕羽。
她没想到自己竟会与这位燕小将军相识,只不过是以一个不好的身份。瑶光有些想哭,她不知道燕家如何知晓马车之事, 或许不止燕家,整个帝都都知道了。
那么,她真的无法待在尹家了……
不,尹家不愿再供给粮草幸许与自己有关。可能是段怀悯许诺给予他们庇护,他们才选择忍气吞声。
有了段怀悯撑腰, 他们不必负担十万军马的粮草。比起来,献上一个新嫁入门的媳妇算什么呢?
或者说, 这样的媳妇, 怎么可以让她离开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眼前水雾迷蒙, 缠绕在腿上的绳索好似怎么也解不开了。她以衣袖拭泪, 似乎放弃解开绳子了。
今日被燕家人捉来, 只怕凶多吉少。若燕老将军瞧见了她, 发现她是弑君的“神女”,大抵能将她就地正法。
新仇旧怨, 如何逃出生天?
瑶光越想越觉悲悯。
娘亲,对不起, 阿瑶还是这么快就来找你了。
不过,阿瑶有些累了, 有些……想娘亲了。
“别哭。”少年将军忽而开口,他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瑶光模糊的视线里,“我不会杀你。”
他声音较之先前,不再温和,似是边域刺骨的风。
瑶光怔住,朝少年将军望去,却见他已经起身,径直走到燕无虞跟前,他略高一些,身姿如竹,气势傲人:“燕无虞,你为何不把段怀悯捉来?不把尹丰年、赵铉捉来?只捉她一女子?”
“我……”燕无虞被问得哑口无言,面上虽仍有不服,可似乎又畏惧堂兄,只憋屈地撇嘴,不再言语。
末了,又小声道:“堂兄,我知错……此事别让祖父和我爹知道。”
今夜他掳来赵铉之女不过是他为泄愤而为之。前几日堂兄面圣时,道出边域兵马今年损损惨重,请新帝从北边调兵一万,良驹千匹。把衣48一6九6③
彼时段怀悯未到场,那新帝许是被堂兄气势所摄,竟犹犹豫豫答应下来。
而调动兵马需兵符,这是逼段怀悯将兵符拿出来。亦是公然与那叛臣叫板……
那日,燕无虞未与堂兄一块儿出宫,他找了借口去瞧被关在一处偏僻殿宇的蛮族王子,更确切的说,是去瞧那王子的一姬妾。
那姬妾便是被他酒后乱性,强要了的蛮族女子。那日大伙儿庆功,他饮了不少酒,回营时瞧见有校尉扛着一异族美人,那美女哭哭啼啼,他便上前制止,而那校尉见是他,便道将美人让给他。
而后,身边数名兄弟都跟着起哄怂恿,加之他有些醉了,又感骑虎难下,便横抱着美人回了营帐……
一夜温香软玉,那美人并非不愿,反而引着他教着他。可第二日,不知是何人将此事告予了父亲。此事于军中不算违纪,女战虏罢了,谁会在乎。
可于燕家却是有违家训。
他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通,棍子都差点打断。回都这两个月,他大半时间都只能乘坐马车。他时常还会想那美人,可又实在畏惧父亲并不敢去找。
那日他难得找到时机,随意编了借口令堂兄先行回去。再悄悄找到质子住的宫殿,奈何一番努力也未混进去。
就在他铩羽而归时,却在皇宫后门,瞧见段怀悯着素服踏上一顶极为寻常的马车。
他心觉有异,就悄悄跟上。一路尾随至尹府,那马车停歇,段怀悯的贴身侍卫与尹家守门奴仆交谈一番又驾马车而去。
后来又在一繁华街市停下,他瞧见一极美的女子被送上马车……
他也经过人事,如何能不知这是什么勾当。第二日,他便打听到那女子身份,赵铉刚认回的庶出女儿、以及尹家嫡次子的新婚妻子。
赵铉的女儿怎么会和段怀悯……
意识到事关重大,便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燕家才堪堪发现赵铉已投诚段怀悯,又得知尹家不愿供给粮草。
于是震怒之下,他就将这叫赵麟芷的女子掳来。打听这姑娘的行踪还费了不少工夫,本想捉回来逼问一番,就杀了她泄愤再拿草席子一卷扔去城西乱葬岗。
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稀松平常。
可谁知这事被堂兄知晓,唯有作罢。他知道这件事于燕家其他人眼里是小人做派想,但对着那些乱臣贼子需要讲究礼义廉耻吗?
“去找一套旧衣裳给她,还有鞋。”堂兄阴冷的声音唤回燕无虞的神思。
燕无虞疑惑:“给他旧衣裳做什么?”
燕羽拧眉,目光森冷。
“……”燕无虞当下不敢再多问,匆匆领命而去。
屋内只余下瑶光和蟒袍少年,外头偶有风鸣鸦叫,听着有些骇人。
燕羽见少女仍旧瘫坐着,一双玉足赤/裸着,那白腻与青灰色的石砖格格不入。不如说少女整个人都好似不该出现这残破的柴房。
“燕小将军是想送我回去。”少女忽而开口,她微仰着脖子,一双秋水眸仍微红着,盈着悲戚,却又分外幽静。
燕羽走至她身边蹲下,因常年练兵秣马他肤色呈现出浅淡的古铜色,舒淡的眉眼亦极为精致,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下格外明亮:“是,我会送你回去。但请夫人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你告诉段怀悯,是我燕羽将你掳来。”少年面色沉下去,“今日之事是我一人为之 ,与旁人无关。”
瑶光并未想到他会这般说,还以为他会威胁自己不要将今夜之事说出去。方才她听见燕羽命那叫燕无虞的少年去拿衣裳给自己,亦是惊诧。
今日她已被捉来,于燕家而言,此事是再不可善了了。
所以还不如将她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如果被燕老将军瞧见,她更是难逃一死。
可这少年将军却如此轻易地放了她,还要一力承当此事。
少女轻抿樱唇,“燕小将军,今日之事说出去毁我清誉,我怕段大人会舍弃我,所以我不会说。”此言有一半真心,半夜遭人劫掳,此事是难以说清了。她明白男子都爱冰清玉洁的女子,无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被玷污,哪怕只是个玩物也不愿被他人染指。
不过实际上她不在乎被段怀悯舍弃。她害怕的是阴晴不定的段怀悯会在盛怒下活活掐死她。
“……你半夜失踪,此事焉能瞒住?”
“我这些时日暂住于青云观,只有几个仆妇相伴。被捉来时,她们仍在熟睡,所以应当无人发觉。”
燕羽诧异地望着少女,见其神色极为郑重,尚有泪光的眼睛也没了方才的悲伤,只余冷静。
“……多谢。”
末了,少年将军如是说。
*
月落乌啼,今夜不知为何分外寒凉。
瑶光身上穿了件碧色布衫,头发以一竹枝松垮地绾起,脚上也穿了双半旧的杏黄色绣鞋。
这一身行头是燕无虞方才火急火燎送来的,道是从亲姐的闺房翻箱倒柜找来的。
瑶光才得知燕无虞的姐姐便是被送入宫的燕家女子,燕桑宁。
为此,燕无虞又挨了堂兄一脚,“我何时要你找女子衣裳了。”
因嫌燕无虞碍事,燕羽直接命他滚回房里别再出来。
现在瑶光只低眉顺眼都跟在少年将军身后,他健步如飞,她只得一路小跑。
方才她被燕无虞装在麻袋里扛去柴房,出来总不能再被扛着,反而引人注目。
故而燕羽才令她穿上衣裳,扮作家仆随他正大光明地走出府邸。已是三更天,府内只偶有奴仆行过,见到小将军无不低头行礼,并无人在意跟在他身后的小小婢女。
沿着漫长的回廊走了许久,二人皆未言语,只听见两道脚步声,一快一慢。
瑶光瞧着那如松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由又加快了步子跟上,几乎跑了起来。
那身影忽而转身,少年长眉微拧,遥见少女朝这疾跑,最后在他跟前停下,捂住胸口喘息连连,“我,我没事。燕将军您继续走。”
“……”燕羽沉吟一阵,才道,“跟不上就该直说。”说完,他也未看少女,继续前行,只是步子慢了许多。
二人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忽而前头转角处走出一人,借着回廊上四角灯笼发出幽暗的灯火。
瑶光瞧清了,是一庞眉白发的老者,虽已至暮年,却步伐稳健眼神清明。
少女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后飞速低头,朝燕羽靠近了一步。
“祖父。”只听燕羽唤道。
“无忧儿,你怎么还未就寝?”
燕羽镇静地朝祖父一笑:“许久未归帝都,总睡得不爽利,横竖睡不着,索性出来走走。”顿了顿,“祖父如何也未寝?”
“还不是因尹家之事?”鹤发老者似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赵铉、尹丰年竟与段怀悯狼狈为奸,吾大景当真要亡了!老子真恨不得生啖段怀悯那狗贼的肉!!”
这话把瑶光惊得不轻,她确信,如果被燕老将军发现,他只怕也顾不上什么道义礼义,能当场把要她这“弑君者”以祭奠神狩帝。
所幸燕羽在场,只听他温言劝了祖父几句,燕老将军似乎缓和不少,叮嘱燕羽早些歇息后便道要回屋。
就在瑶光暗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已经走到几丈开外远的老者忽而问道:“无忧儿,你院里何时有婢女了?”
第35章 夜私
夜鹭啼叫, 风似刀鸣。周遭枝叶哗哗作响。
少女将头垂得极低,双手攥在腹前,整个人动也不动。明明方才在柴房都想着如何赴死, 可这会儿又觉着惧了。
“祖父, 我无贴身婢女,可院里却有几个负责洒扫的。”燕羽转身,望着回廊那头的祖父,恭敬道。
老者目光锐利如刀锋, 张口道:“你在府里闲逛,还需带着个粗使婢子伺候?”说话间,他已健步如飞地走回来,目光锁在孙子身侧的娇小婢女身上。
阑珊灯火下,婢女脑袋低垂, 虽未瞧见正脸,却足以窥斑见豹, 必是个佳人, 绝不会是粗使婢女。
她身上穿着半旧的碧色薄衫, 似大了很多, 越发衬得其单薄。她头发亦凌乱不堪, 胡乱般地在脑后绾做一团, 瞧着竟也不显邋遢粗鄙, 甚至有一种奇异的脱俗清丽。
少女感受到老者的灼灼注视,动也不敢动。
她听见老者又朝自己走来, 藏蓝色的衣角已经进入视线,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你, 抬头。”
“……”瑶光后脊发凉。
“祖父,她胆小, 惧怕您的威厉。”少年将军忽而挡在身前,巨大幽影将她覆盖,将方才的惊险隔绝开去。
“胆小?”老者大笑几声,话锋骤然一转,“我看你是和你那堂弟一样,色令智昏!三更半夜不睡觉,与这从哪来的女子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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