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她们前头的瑶光步伐缓慢,方才一路疾奔,已然耗尽了她的气力。她一时之间亦不知该去哪里。
现在她连“神女”都不是,宫中无人知晓她。所以连她身边的人,都可以任人欺凌。
没有段怀悯的庇护,她什么也不是。
瑶光苦涩一笑,这么快就要屈从了吗?
……
夏起,大景多地旱灾,四处民怨颇大,发生数次暴/乱。
故今日由神女巡宫祈福,在这国运要脉为大景求雨。国师则于万朝殿内第二层,与昊天上帝神通,求其降雨。
这是晚衣告诉瑶光的。
所以,段怀悯白日在万朝殿。
瑶光没有耽误,她先回到荧惑神宫,换了一身宫女的衣裳,头发亦绾作双鬟髻。令晚衣提上一个漆木食盒,便朝万朝殿去了。
快至万朝殿的时候,忽闻一阵铃铛之音,紧接着前方转角处徐徐而出一辆精致非凡的桃木马车,马车四周铜制铃铛以红绳相串,随马车前行而不断婆娑,阵铃声声。
“神女,快避让!”晚衣把瑶光拽至道边,又小声,“委屈一下,先跪下。”
瑶光心中并无波澜,她只想尽快救出宝来。故而赶紧跪下,叩首。
铃音不绝,她听见马车碾压地面平缓的声音,越来越近……戛然而止。
一阵疾风风席卷着枯叶掠过马车上的铜铃,发出教人不安的铃音。
“你们两个,是哪个宫的?”
一个极为温婉的女子声音。
“奴婢是荧惑神宫的。”晚衣缓缓直起身子,恭敬地回答。
马车帘被掀起小小一角,只能瞧见一根如葱白纤长的手指,“哦,又是来自神仙殿宇。”她发出一声轻笑,“今早你们那儿有个小太监冲撞我的马车,被赵贵妃勒令送去慎刑司了,怎么你们还敢在外乱走?”
“神女恕罪,奴婢只是依主人之命出来取些糕点。”晚衣说着叩首。
“原来如此。”里头的女子慢悠悠地说,“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以后初一十五少命你们出行。此番我亦想饶恕你们,只是祈福事关沧城、潼谷等多地的旱情。我实在不能做主,你们便在此跪上两个时辰,以平息天怒吧。”
“神女,我们并未冲撞您。”
瑶光直起身子,虽未抬头,声音却极大。已经顾及不上很多,她不想再耽误时间。
马车帘子被狠狠揪住,“你……”
“神女,这婢女交给老奴处理。”一个矮胖的老太监持拂尘走来,他陪着笑超马车内道,“还须在皇宫行一圈,若因为个宫婢耽误了时辰,惹段大人不悦可就是大事了。”
那里头一阵沉默,继而帘子的一角垂下。
“陈公公,那你可要好好掌她的嘴。”
……
待马车远去,陈公公赶紧把瑶光扶起来,“天哪,神女,您这是……您怎么不早喊老奴啊。”鬓角已有白发的老人急得要给瑶光拍去裙裾上的尘土,可伸出手,还是收了回去。
瑶光方才并未瞧见陈公公,她急道:“陈公公,你能不能去慎刑司救下我宫里那名小太监?”她其实在动身去慎刑司前派人去寻过追风,可追风素日行踪不定,大多数时候根本找不到。
所幸现在碰见了陈公公。
陈公公一怔,“神女是为了救那个小太监才出来的?”还装扮成宫女。
“正是,赵灵……赵贵妃是与我有仇怨,故意拿那小太监撒气。他还不到十五岁,如何受得了慎刑司的酷刑。求公公帮我这个忙。”瑶光本想从身上找些珠宝予他,可近日她不衫不履,哪还穿戴了首饰。
晚衣倒是机灵,她掏出一个钱袋递到陈公公跟前。
陈公公扫了一眼,和善道:“神女不必与老奴客气,今日那小太监也实在是委屈,他远远在马车前头捡纸,发现马车时就退至了路边……”说着摇头,“那时我本想帮着说两句,可赵贵妃亦在宫道边,她发话了,老奴无法帮忙。”
“……”所以还是只有找段怀悯。
“不过神女,您金尊玉贵又何必求我一老太监。段大人就在万朝殿里,老奴带您过去,您一开口,段大人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何况这种小事。”陈公公上前一步,极小声道,“您回宫这么久,早该主动些,去找段大人哪。段大人公务缠身,他未去找您,您也莫放心上。”
瑶光大婚那日,陈公公是跟去了尹府的,什么都知道。他可是个人精,明白这个少女可是段大人的心头血、朱砂痣。
尽管此女被接回宫十余日,段大人都未去,可依他猜测,二人不过是闹了龃龉。
那他这个老奴帮着劝两句就是。
面前的少女沉沉点头:“那,麻烦公公带我过去。”
……
巍峨高耸,琼楼金阙。
午后乌云逐渐浓沉,遮天蔽日。傲然屹立的万朝殿在黯淡的日光下,显出苍凉诡异之感。
万朝殿一层昊天上帝神像之下,有九名道士,他们皆盘腿而坐闭着双目,即便瑶光跟着陈公公行过,所有人都纹丝不动。
瑶光知道这是打坐入定。
“段大人也在禅定,您待在二楼屏风外等着吧,可万万不能打扰。”上楼的时候,陈公公悄声道。
这是万朝殿重新修葺后,瑶光第一回 来这里。一面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展开,将内里与外头隔绝开来。
屏风两边各跪一名太监,以随时恭候差遣。陈公公示意他们退下,令瑶光在屏风外候着。
“老奴先退了。”陈公公朝瑶光做着口型,弓着背下去了。
瑶光将漆木食盒置在角落,跪坐下去,凑着斑斓玻璃朝里望去,隐隐绰绰一皎白身影盘膝而坐,鹤骨松姿清冷独绝。
少女仰头,男子面对着的整墙上是精雕细刻的昊天上帝神像,神像低眉慈悲却又肃穆庄严,教人不敢直视之。
段怀悯仙姿佚貌,他于此地入定,当真似欲得道成仙。
瑶光心道,回宫这么久,他都未踏入荧惑神宫。只等着我主动讨好,可我却不闻不问。
今日为了宝来方才见他。必然……会触怒他吧。要打要骂她也认了,只希望他会放出宝来……
思及至此,瑶光不觉自责起来,怎么偏偏今日让宝来去取竹纸?
屏风那头紫云缭绕,屋内没有窗,四角都置莲花铜烛台,灯火幽幽,不知外面是夜是日。
瑶光嗅着屋内泛滥的乌木沉香,好似心宁了不少。今日所焚之香,极为浓烈。少女虽心系宝来,可也唯有抱膝等候。
铜壶刻漏。紫烟渐渐淡了,焚香燃尽。
屏风内依旧寂然无声,湿冷的风从楼梯口涌入,少女不禁打了个寒颤,双手抱怀,缩在墙边。已经过去许久,朝踏道往下望去,隐见外头日光沉郁。
瑶光有些耐不住,她微微移开墙边的屏风扇,从缝隙朝里瞥去。只见面如冠玉的男子剑眉蹙起,双目阖着,他盘腿端坐蒲团之上,一身皎白锦衣清浚出尘,不似凡间人。
只是他神色凝重,幽幽烛火中,隐约可见其天仓、脖子沁出点点汗珠。
……
“悯儿,今日九月十五,你的十岁生辰。”眉目秀美的妇人将桌上热腾腾的面推到男孩跟前,“这是我命厨房为你做的长寿面,快吃吧。”
“……谢母亲。”男孩声音恭敬疏离,他低头静默地起面。对面的妇人亦不声不响,只望着他吃。
“悯儿……”妇人唤道。
男孩抬首,霎时僵住,妇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她端丽的脸的笑容格外狰狞,几近扭曲,“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有两件。其一是嫁给你的父亲;其二就是生下你!!”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匕首抵在她自己脖颈,“父债子偿,一切业障就由你来承受吧!”
狰狞的脸逐渐扭曲、放大,刺目的红,腥烈的气杂糅在一起,男孩无处可逃……
“段大人?”
睁眼。
钟灵神秀的少女跪坐在跟前,她额上缠着一圈绵白的裹帘,微仰着脸眸光微颤,“我……我见你流了好多汗,脸色也很白……不是,有意喊出来的。”
第43章 祈雨
瑶光真的懊悔, 陈公公都提醒她不得打扰,他流汗随他就是,何必过来探看?
她一面道歉一面观察着段怀悯, 他剑眉轻蹙, 双眸似凝了层雾散不开,直凝着她,他气息紊乱,似尚未从惊悸中恢复。
瑶光从未见过段怀悯如此, 她栗栗危惧,是因自己惊扰了他入定?还怎么救宝来出来?
正想着,男子忽而抬起他骨节分明的手,少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可男子却只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来了?”须臾间, 段怀悯的双眸恢复清明。
“……我做了些糕点,想给你尝尝。”瑶光见其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 但仍不敢贸然提及宝来之事。她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 替面前的男子拭去汗珠, 原本她还担心对方会嫌弃锦帕不干净, 可他也未躲, 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男子的手微微发凉, 似浸染了秋日的凉薄。他任少女的锦帕在其脸上胡乱游走, “为何今日才来?”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恍若回到很久以前, 瑶光最初认识的国师大人段怀悯。
永远都是凉薄的、淡漠的。
瑶光停下手,她垂首, “大人将瑶光安置于荧惑神宫,却一次未来。瑶光想大人必是公务缠生身, 故……不敢前来。”
男子静默,须臾,“有何事求我,说吧,不罚你。”
“……”
……
宝来被架回荧惑神宫时早不见了天光,苍穹黑得浓烈,瞧不见一息星光,黑絮压顶。
陶御医早早被瑶光请来候着,他跟着去了宝来的寝房,良久,才回来禀告:“神女,老臣已替他清理伤口,只是恐伤了筋骨,须休养一段时日。”
瑶光松了口气,命晚衣取来些银子予陶御医。而后,又去瞧了宝来,令其好生歇息。
宝来面白如纸,眼睛也通红,他趴在床上,用衣袖擦了把眼睛:“神女,那赝品她是故意的。当时奴在捡掉落的竹纸,听见后头有马车轮声,就晓得要避让了。可赝品还是说我冲撞了她,还大声问我是不是荧惑神宫的,她早先认得我,晓得我跟着你的。只是恰好赵贵妃在那边,她应该也知道如今是您住在这里,所以早一步发落了奴……总之,她们俩都不是好东西!!”
瑶光只得温言安慰了其一番,才回到殿内。这些时日,她基本都住在主殿,并不想四处移步。
“晚衣,那位新神女,她……也侍奉了段大人吗?”瑶光屏退其余人,独留下晚衣。
她已经换下宫女的衣裳,身上穿着一件绯红金绣吉祥纹的大袖锦袍。她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搭在茶案上,精美的梁顶挂着数顶花神琉璃灯,每一盏都燃着灯火,地面四方似摆了琉璃花盏烛台,整个大殿灯火辉煌,霎如白日。
原本她不想问这些,毕竟她也不在乎段怀悯还有没有别的女人。第一回知道这位新神女的存在,是尹容衍提及。瑶光那时并未太在意,只以为段怀悯又寻了新欢,这神女与自己相似,或许是为了维护“神女”这个称谓,她三年期未满,需所以寻来一人顶替。
又或许,段怀悯就是喜欢她这般皮相的……814⑧1六9流伞
“神女,自您走后不久,奴婢就被段大人差遣至此监看。”晚衣恭敬地站着,“具体奴婢也不知,只知那个……赝品似乎除了初一十五去万朝殿,也不出钦天监。”
“……”那不是和自己先前被段怀悯禁锢时一样吗?
她脑海里无端地浮现与段怀悯缠绵悱恻的情状。
他也会同别的女人做那些……
瑶光无声地叹息一声,怎么会想到这些?都是早就该知晓的事。她既非他的妻子,也不是妾室,甚至侍妾都算不上。
不过是一个随时可弃的玩物。他想一步步逼着自己成为菟丝花,永远无法离开他。
她无论是作为赵麟芷还是尹家二少夫人,最终都还是身败名裂。追风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问她可想回宫,彼时她已经放弃思考,只想逃离,唯有点头。
睁眼,她就置身于这座辉煌的殿宇。甚至没有后悔的机会。
回宫后,她并未屈服,没有去找过他。在此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必伺候他,多么自在清静。
可今日之事,犹如大梦初醒。没有段怀悯,她于这朱甍碧瓦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连宝来都可任人宰割。
米瑶光,你既回来,又何必再尘外孤标?享受着这里的穷奢极侈,还妄想做贞洁烈女不成?
或者说,除了这里,这世上还有你的归处吗?
一个苏氏、一个柳娘子都能罗织构陷于你,还想自立门户不成?
瑶光闭上眼睛,罢了,认命吧。
……
夜阑人静,外头西风呼啸,发出锐鸣。
本沉在梦中的瑶光被外头风声惊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躺在大殿的贵妃榻上。方才忆起沐浴后她本想静心写会儿字再睡,可好似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
殿内只留了半人高的花盏烛台燃着,静悄悄的。
她们怎么也无人在此守夜?
瑶光正想着,却冷不丁地感受到耳边有呼吸声,继而她才意识到腰被人着。
“离离,你醒了?”
“……”少女直接打了寒颤,她侧眸,幽幽烛火中,映入眼帘的是极为俊美的脸。
“大人……怎么来了?”瑶光问,她被吓得不轻,心都震得厉害。她回来时听陈公公说,段大人今日须在万朝殿待到子时。现在已经那么晚了?
男子朝她凑近了些,“你不想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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