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您归宫已有数日,我该早些来拜会。”鸾姬笑着开口,她走至瑶光跟前,“都说荧惑神宫是供神女所居。这座云霄神殿住着您这位神仙般的妙人,也算是找着了好主人。”
此话不免夹枪带棒,表面似是恭维,实则暗讽瑶光如今的尴尬身份,她已不是神女。
瑶光自然是听出来,她却也不恼,只道:“现今您才是神女。如果此宫当真是为神女准备,我大可让给你,一同与段大人说一声就是。”说完,又望向屏风,段怀悯这是何意,是后悔让自己住在这里,所以一大早让新欢过来讨要?
本来她也无所谓住哪里,人家想要,拿去就是。
鸾姬一听,还以为对方在嘲讽。全然忘了自己是来赔罪的,“别没事就搬出国师大人。如今神女是我,你只是暂住在这里的、没有身份的女人。”她扬起脸,“还有,前日我巡宫,为大景百姓求雨。你的宫人却屡屡冲撞我,是有何居心?我是为了万民福祉才施以小戒,你怎么还委屈上了?”在她看来,陈公公只是迫于米瑶光的哭诉,才带自己给其赔罪的。
陈公公不敢得罪段大人的旧爱,可她身为新神女,还能被米瑶光踩在脚下不成?
不就是惩罚了几个宫人?奴仆罢了。
“神女,您是来……”陈公公开口。
可鸾姬却似没听见,“莫说惩戒你的宫人,就是打死又如何?我,为什么要跟你赔罪?”
“……”瑶光被她连珠炮般的一番话弄得有些发懵,什么赔罪?段怀悯是令她来登门谢罪的?
“我的宫人有没有冲撞你,你自己该清楚。”瑶光望着她,面带一丝笑意,“其我只是不希望此类事再有下次。也没有要你来赔罪,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她又瞥向鎏金屏风,那里仍旧无声无息。
你把人叫来,自己连面也不露。让你的新“离离”和我吵架?把委屈撒给我?
瑶光思及至此,更觉无力,尽管她很想把段怀悯拖出来,供这新神女撒气卖娇,可终究是不敢。
“陈公公,请神女回吧。”瑶光对着陈公公说道,她想说的已经说清楚,不想再做口舌之争。
陈公公领命,对鸾姬道:“既神女不再追究。咱们回吧。”
“你,你叫谁神女?叫她不叫我?”鸾姬急了,“我才是货真价实的神女,入万朝殿受人朝拜,我是段大人亲选的!她现在算什么东西?她……”
“陈忠,送去狱司。”屏风里头忽而传出声音,听不出怒意,甚至很平静,“打死。”
却说出了极为摄人的话。
“遵命,段大人。”陈公公亦无波澜,朗声应道。
鸾姬原是没反应过来,当两名太监嵌住她时,她适才明白过来,花容霎白,“等,等一下……我,我是北顷王氏的人!段大人……别,别,饶命!”
“……”瑶光亦是骇然,她可没想要人性命。她朝屏风那头喊了两声“大人”,却毫无回应,鸾姬哭得撕心裂肺声响震天,眼看着就要被拖走。
瑶光赶紧跑回贵妃榻边,只见段怀悯端坐着,清癯的身姿如鹤似仙,他身后菱花窗外是江雾山光,浩瀚飘渺。朝曦之下,将他一身素衣染上明黄的光晕,却丝毫未令他染上一丝暖意,俊美极至的脸如海沉寂,他微微侧眸,毫无温度地一笑:“你不愿处置,我帮你。”
“……大人,还是放过她吧。”瑶光察觉到他阴郁,便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不怪她了。”怎么好好的,就能随意处死新欢?或者说,也许自己才是他的新欢?
段怀悯引颈,眉眼轻抬:“所有欺侮你的人,你都可以原谅?”
“……嗯,我原谅。”瑶光见似有转机,赶紧挨着他坐下,抱住他的臂膀,急道,“大人,饶她一命吧,当作瑶光求您。”其实把宝来送去慎刑司的还是赵灵犀,那新神女不过有些盛气凌人,实在罪不至死。
何况,他若能如此决然处死新神女,以后也会这般决断地杀了她……
无论如何,她也想救下新神女的命。
见男子似无反应,瑶光继续道:“她毕竟也伺候过大人您,大人不必为了我……”
“她,伺候我?”男子却打断了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摄住少女的下颌,如玉的脸凑近她。
“……”少女僵住。
“我已下令诛她。”段怀悯笑着问道,眸中却凛若幽潭,“你还那般想我?”
第47章 祈求
帝都甘霖接连三日。沧城、潼谷一带更是绵绵数日未歇, 旱苗得雨、枯木逢春。
飘摇欲坠的大景王朝好似也因此番润露变得方兴未艾。数年亏空的国库也充裕起来,飞粮挽秣至边域。
而帝都巨商尹氏一门,则被口诛笔伐。数日间, 商铺被人打砸、损毁数间。尹家未出阁的三娘子出行, 都遭人劫掳,所幸尹家有护卫,及时被救回。
只是,此事既传出来, 女子名节已毁。
有人说,这是尹家的报应。
有人说,是被尹家逼死的二少夫人死后的报复。
有人说,尹家娘子不循闺训,遭此一难是罪有应得。
总而言之, 无人同情无辜的尹家娘子。好似她罪大恶极。
瑶光得知此事时,已经是尹妙筠出事后好些日子了。是豆蔻从别的宫人那听来的, 她断断续续说了近日尹府的事, 最后说:“听讲尹家老太太受不了家中恶事频发, 快不行了。”
瑶光听完这些, 心中沉甸甸地, 说不上来, 像是有一口气憋着。在尹府短暂的时日, 尹妙筠是真心待她的,尹老太太也是良善之人。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她们两个明明是尹家最无辜之人, 却也要受此牵连。可瑶光想帮她们,却好似也无法帮, 如今她有金银珠宝无数,可尹家最不缺的也是钱财。
她也想写封信予尹妙筠, 可也不了了之。“赵麟芷”已是身死之人,无论尹妙筠是否已经知道真相,大抵也不想再见自己了。
如今,她又做回“神女”,大景朝名正言顺的神女。赵麟芷所遇种种,好似一个绵长的梦。
回宫快一个月,瑶光已然适应荧惑神宫的生活。段怀悯大约每晚都来,这是她最难以接受的地方,起初她没想到段怀悯每晚都来,所以总早早睡下。结果总在三更天被其吓醒。
后来她想,既然发觉段怀悯每夜都来,总不好装作不知道。只得硬撑着等,可尝尝还是睡了,有时倒在贵妃榻、有时趴在书案上……
段怀悯命她不必等。瑶光得了令,也未推脱,总是很早就睡。毕竟有时段怀悯夜归索欢,总要痴缠许久,她如何好眠。
所以,瑶光总在深夜里,真切地希望先前那位名唤鸾姬的神女也是伺候段怀悯的。
如此,她也能得以歇息。可惜段怀悯却连个正眼也没瞧过鸾姬。
那日瑶光替鸾姬求情,无意说到“她毕竟也伺候过大人您”,竟还触怒了段怀悯,彼时他欺霜压雪,令瑶光想起曾经那个险些掐死自己的段怀悯。
可他却只欺身吻她,青霄白日,在满是宫人的大殿,尽管隔了屏风,可瑶光还是吓坏了。
当她被压倒在榻上时,急道:“大人,我知道了……知道了。”
那头才停下,“知道什么?”
“知道您只……只有我一人。”瑶光喘着粗气道,彼时她感受到额头上一层薄汗,混着当日晚衣给她涂的脂粉,能嗅到浅薄的香气。
男子似察觉到她的惊惧,最后头枕在她的胸口,修长的手指卷着她一缕发丝,轻声道:“别怕,不迫你。”
鸾姬最终保住一命,不过被送至浣衣局。
“神女”之位正式回归至瑶光。
……
且说回来。这日,瑶光从豆蔻口中得知尹妙筠的事,虽自知做不了什么,可还是想从段怀悯那儿问询些关于尹家的事。
她想尹家拒供粮草,如今又身败名裂,已经有很好的借口抄其家产,令其充公。或许如今运往边域的粮草,用的仍旧是尹家的财产。
瑶光先前被燕无虞掳去时,从他说的那些话里大致明白其中关要,尹容衍的祖父当年是为了保全尹家,才主动提出供给粮草,可尹容衍的父亲却只见小利,以为攀附段怀悯就万事皆成。
她在与尹容衍诀别那日曾提醒了他,可好似也无济于事了。
她还是有想瞧瞧尹妙筠,远远看一眼也好。尹妙筠那般明媚的姑娘,如今楚囚相对,她实在担心。
所以,那日晚膳她亲自煮了些膳食,去往麒麟殿。她跟陈公公打听过,段怀悯今晚在那里“陪”周祐樽批阅奏折。
瑶光回宫后,未去过那里,更未见过周祐樽。可段怀悯近日回来总是深夜,无甚时机问询这些事。
如果见到周祐樽,那也无法。如今他也有不少嫔妃,自己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水月镜花,早就烟消云散了罢。
天渐寒,瑶光乘步辇至麒麟殿时脸都冻红了,看得晚衣自责道:“我该备下轿子的。”
瑶光自行搓了搓脸:“无事,一会儿就好了。”她眼睛却盯着崔巍宫殿,门口森严,四名带刀侍卫魁梧奇伟,望而生畏。
这不禁令她想到那回在慎刑司的情境。可这回他们并没有拦截,而是对她垂首避让。
陈公公在前引路,拂尘白色长须垂在他的臂膀,摇摆不定,“神女,素日段大人晚膳用得完,这会儿应还在殿内看折子,老奴先替您通传一声,委屈您在外头等会儿。”
“劳烦公公。”瑶光说完,犹豫一番,又道,“对了,陛下也在殿内?”
“殿下身为一国之君,尚有延绵子嗣之责。早些时候就去王婕妤处了。”
“……”段怀悯一个人在皇帝的宫里批阅奏折?已经明目张胆至……这个地步?
沿着长廊行了许久,才至一处灯火辉煌的殿宇。门口立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
皆肃然而立,面无表情,好似雕塑。陈公公来后,一名太监低头开了殿门,发出极为轻微的声响。
陈公公步入大殿,门又关上。
少顷,门开。陈公公请瑶光进来,瑶光从晚衣手里接过漆木食盒,踏入殿内。
只见偌大的黑漆描金书案后,月华之韵的男子手持朱笔正垂首凝思,听见声响也未抬首。
陈公公默默地退下,殿内徒留瑶光一人面对段怀悯。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瑶光提着漆木食盒走至段怀悯的食案,见其未有所动,便将食盒置在书案边。嗅到周遭残存的乌木沉香,再四下查察,菱花窗边有一张黑漆嵌宝香案,上头摆着错金博山香炉,里头焚香已燃尽。
她便缓步走去,立在香案边轻手轻脚地打香篆,重新盖上博山炉盖,如烟锁丹山,雾重霁明。
再回头,见男子仍旧伏首批折,便径自在窗边抱膝坐下,可坐了一阵,觉凉风不断,故又起身把花窗合上。
瑶光搓手呵气,正欲再坐下。却听后天冷不丁有人说话,“用膳。”
“……”少女愣了一下,顺着望去,见男子已将书案清理,朱笔也置于丹朱盘边。她道:“大人,怎么忽然就不批了?”刚刚两边折子都高高摞着。
“有人腾挪不停,扰了心绪。”
“……”
……
书案上置几样膳食,一盅四物乌鸡汤、蒸鲥鱼、鹿脯以及一道莴笋丝。
其中唯四物乌鸡汤是瑶光所熬,说是熬,其实不过是把厨子处理干净的乌鸡放进汤盅,再将熟地黄红枣等物放进去,再交给厨子隔水蒸之。
瑶光照例舀汤:“这是我午时就炖的,大人尝尝。”
而段怀悯已经在用膳,他素来食不言,目光却朝那白釉汤碗扫去。瑶光见状,赶紧机灵地端起碗,用调羹舀汤送至男子嘴边,可又见热气腾腾,便凑过脸吹了两口气。
“……”瑶光吹完才想起,他喜净的。有些懊悔,正欲收回来,却见男子薄唇翕动,将汤饮下。
继而他从瑶光手中接过白釉碗,一口又一口把汤用尽,只是其中乌鸡肉未动。瑶光堪堪想起,他只吃从骨头剔下的肉,若覆在骨上他是不吃的。
毕竟段怀悯用的膳食都是做好了送来。所以通常他的食桌也甚少有骨块之类。故瑶光此先并未察觉。
此事还是前些时日听陈公公提过。瑶光不免心虚,他非良人,她无法真心待之,自未将此事铭记。
思及此,瑶光不免心虚。
“坐过来。”段怀悯忽而开口。
男子所坐禅椅极宽,瑶光愣怔一下,才端着汤盅至其身边。悄悄抬头察言观色,清癯男子已持筷继续用膳,并未在意自己。
他用膳时总专心致志,不,他做什么都是如此,心无旁骛一丝不苟。
除却与她沉沦那尤花殢雪时,其余时候,他仍是瑶光从前记忆里的国师大人。
瑶光拿了一只干净的碗,盛了些鸡骨块,用筷子细细把肉剔下。再舀汤进去,最后盯着白釉碗,待段怀悯用完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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