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公子眯起眼睛,似才认出瑶光,他惊道:“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
“先不要说那么多。”瑶光低声道,“你们晚些再走,现在东边有官兵在查船。”方才她一路从那边过来,注意到的。
酒船还有一个名字,妓船。是供人做什么的地方不必赘述。而这艘船人丁寥寥,只怕难以逃过官兵的法眼。
尹容衍愣了一会儿,才点头:“我知晓了,谢谢。你……”这富家公子似消瘦许多,他盯着面前的少女欲言又止。
“那我走了。”瑶光淡淡地说,她恐追风怀疑,还是赶紧离开。
“赵麟芷?”又从舱里走出一妙龄少女,是尹妙筠,她惊道:“为什么……”
“我只是路过。”瑶光一听声音,堪堪转身,解释道,“方才看见你急匆匆地上来,知是你们……反正我先走了。”
尹妙筠刚刚是下去给祖母买糖,祖母已经神志不清,方才忽然嚷嚷要吃糖,她心疼的紧,只有冒险下去买了麦芽糖来。
“我只是提醒你们东边有官兵搜船,晚些再走吧。”瑶光说完,忽而有些沮丧。
经此一别,或许此后再也见不到尹妙筠了,她还记着去青云观时,尹妙筠带她骑马,于山林间驰骋。
那时的尹妙筠好似孟夏夜晚的星辰,璀璨明耀。而如今的她,形容枯槁毫无光彩,再无那肆意张扬的笑靥。
“……要去见见祖母吗?”尹妙筠沉吟片刻,忽然说道。
“……好。”
……
此船不大,不可避免地,瑶光碰见了尹家诸位,包括尹父和谈氏,他们一见瑶光皆是一脸骇色。
还是尹妙筠道,行水路出逃的事,是瑶光提之。
他们这才似松了口气。可仍旧对瑶光心有戚戚,也未多言。
尹妙筠带着瑶光来到东边的舫内,里头还算宽敞。尹家老夫人倚在竹床上,一嬷嬷正用筷子挑着麦芽糖喂她。
“好吃,甜的。”尹老夫人神思恍惚,面上带着孩童般地笑,“再来,再来。”
尹妙筠命嬷嬷出去,才对瑶光道:“家中恶事频发,瞒不过祖母了。她就变成了这般。”说着红了眼,“不过她不知你的事,只当你没了。”
瑶光轻拍身侧少女的背,哑着嗓音道:“我跟她说会儿话。”她回宫后,未细思尹家的将来,或者说她不敢去想。
若非惊闻尹妙筠遭掳,她或许再也不会见尹家人了。尹家虽利用她,可她也并不恨。
起码尹妙筠和尹老夫人是真心待她的,即便是……尹容衍。曾经亦是舍命救过她。
她不该这样的。
瑶光走至竹床边,唤了声:“老夫人。”她无颜再唤祖母。
尹老夫人浑浊的双目盯着她瞧了一阵,长长地“哦”了一声,又猛地抓住瑶光的手:“你是我幺孙的媳妇儿,可你不是去了吗?那么年轻就去了……是尹家对不住你,都是海儿娶的憨妇,竟去害你!”
“……尹家没有对不住我。”瑶光回握尹老夫人满是皱褶的手,“莫气恼。”
“好,好孩子啊。”尹老夫人喃喃道,“不过那个憨妇也没了性命,行十恶者,受于恶报哪。”
“……”
待与老夫人说完话,瑶光才问尹妙筠苏氏何故没了。
“你不知?她前些日子被召入宫,因行为不端,杖毙了。”
“……”
瑶光尚未及再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人呢,搜船!”
瑶光僵住,官兵竟来了。
她立在甲板上未动,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官兵持剑走上来。
为首者生得黑壮,他踏上这艘酒船,察觉静悄悄的,正觉有异,却猛然瞧见甲板上盈盈立着一名少女,其貌绝世恍若天人,登时两眼放光。
“呦,你们是哪个楚馆的,藏着这等尤物。”他说着,不自觉地凑上去,“下回,小爷我一定赏脸过去。”
尹容衍闻声出来,见状急道:“官爷,她,她是我的远房表……”
官兵冷哼一声:“你表什么表?”
“官爷,奴家是艳春楼的,因被这位少爷包下一个月,他……吃醋。”瑶光垂首笑道,“官爷莫与他计较,他是个痴傻的。”
为首官兵一听洋洋盈耳之音,十分受用,登时又忘了方才的不快,摸着络腮胡子:“想不到艳春楼竟有这等绝色,叫什么名儿,爷下回肯定去寻你。”
“白芷。”瑶光胡诌了名字。
“好名字,好听的。”黑壮男人握住她的手,“下个月爷定去光顾。”
“……奴家恭候。”瑶光强忍着反胃道。
“不过此船这么安静?就你们两个姑娘?”那人又狐疑道,正欲命人搜船。
“官爷,这不是没开,人都没来齐呢。”瑶光笑道,说着她将她钱袋塞到其手里,“祭月节官爷还要当差,这些就当奴家请你们吃酒,到时记得来艳春楼找奴家。”
一番交涉,那官兵极为受用地拿着钱袋带人离去。
“赵麟芷,你好生聪慧。”尹妙筠有些不可思议。
瑶光则瞧着那些官兵远去才卸下紧绷,她正欲与尹妙筠兄妹告别。却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江水滔滔。
船启航了。
尹容衍朝后头大喊:“谁让你开的船?”
那头艄公道:“我见官兵走了,就……”
“快回去!”
“可是二少爷……”
后头仍在吵嚷着。瑶光却伫立在甲板上,金风卷着江水的寒彻袭面而来,将她裙裾吹得乱舞。
澹澹江水边人潮如急流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银甲护卫,其徐如林站作一排,拉弓架箭。
少女惊骇未消,又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她浑身血液逆流,灵府骤停。
男子身后是花影烛火、明灯千盏。此刻他拉弓如满月,一身月白色锦袍衣袂翻飞,裹挟着凛冽寒意。
他……
白虹贯日逆风而来,少女什么也没看清,只觉有一阵雷电从耳畔掠过。月桂花簪的珍珠串颓靡地砸在脚边……
回头,桅杆被木羽箭恶狠狠贯穿,龟裂得几近断开。
第50章 珠泪
江头凌风, 乌夜厚雾沉沉。
酒船戛然停下,远远地,纤弱的少女瘫坐下去, 夜风极大, 她单薄的衣裳被刮得肆虐,好似要将她吞噬。
段怀悯星眸微颤,那股凌人杀意须臾间消弭。
“段大人,船已往回行。”追风垂首。
“嗯。”男子遥望甲板上的身影, 面色仍旧沉郁。却已大步朝浩淼江水走去。
船不过刚启航,半刻间就停靠在岸。
瑶光惊魂未定,她双腿似被抽干了气力,无法站起。江风湿寒,吹得她脸上身上都将失去知觉。
倏地, 一双鸦青色云靴出现在视线里,皓白的锦绣衣摆被风卷得翻飞。
那人半蹲下来, 修长手轻轻抬起她的脸, “花灯好看吗?”
“……”瑶光被迫与其对视, 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 根本瞧不清段怀悯的脸。也好, 瞧不见他阴鸷的脸, 就……不会那么惧怕。
她闭上眼睛, 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刚刚,段大人想杀她。
“我没有……想走。”少女怕极, 她畏死。可她也不知道这泪水是因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她明白, 他大约是误会,她谋划与尹家逃离帝都。
可是她没有。
她, 根本不敢。
委屈。瑶光忽然明白这失控的泪从何而来,今夜这情状怕是百口莫辩,他或许会在这船上杀了自己……
“没伤你,别哭。”男子说完松开手。
紧接着,瑶光臂膀一痛,她被大力提起。
“大人,船上的人如何处置?”一名年轻将领问,他眼睛略微扫过被国师揽在怀里的楚楚少女。
“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男子敲冰戛玉的声音隐没在江风里。他感觉到被揽在怀里的少女俱是一颤,故将那娇小的身躯搂得更紧。躬身去看她,见其目光失神,仍不住滚着泪。
抬手有些粗蛮地替她拭泪,冷声道:“怕了?”
“……”少女眸光颤动。
“祖母!不要伤我祖母!”身后骤然传来尹妙筠的哭喊。
她恍然清醒般地,朝段怀悯求道:“大人,放过他们吧。”
飒飒夜风,少女瑟瑟站着,她仰面,姣颜珠泪涟涟:“尹老夫人年事已高,给她一个善终也算是为您积德了。”
“积德。”男子墨发似要散在这浩瀚的风里,月白锦衣广袖狂舞,他笑得痴狂,“离离,于你心中我是魑魅魍魉,还需要积德?”
“……”瑶光从未见过段怀悯这般模样,她心生惧意,猛烈的风里,她又惧又悲,身后尹妙筠的哭声以及其余的悲嚎,更令她胆寒。
她又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离离没有……”
失去意识前她喃喃道。
离离,她第一次自称离离。
……
已经傍晚,落日熔金。萧瑟的秋风凛人骇骨,而荧惑神宫的寝殿内地龙熏得房内温暖如春。
珍珠帘内,少女身姿影影绰绰,她用锦帕掩唇轻咳。
宝来忧心忡忡地端来刚煎好的药,“神女,该喝药了。”
里头的少女咳了一阵,才道:“待凉了我自己喝,你且下去。”
小太监掀开珍珠帘,将药置在床边的檀木矮几上,正欲出去。却听少女问道:“尹家的人,可还在狱司?”
“……嗯,都还活着。”宝来点头,想了想又说,“神女,您也不要与大人置气。您根本是不想走的,好好解释,他该会信的。”
“……他不信我的。”瑶光声音嘶哑。她抱膝坐着,昨夜寒江疾风里,段怀悯举弓射杀她的情境怎么也忘不掉。
他还要将尹家满门抄杀……
夜夜与自己同榻而眠的男子原本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狠厉无情。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
自己本就是他的玩物,喜时视她如珍宝,厌时弃她如敝履,杀她泄愤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她已自身难保,尹家恐是大劫难渡了。
瑶光又一阵头疼,她瑟缩着躺下去。
宝来见状,也不敢多言。昨夜段大人亲自抱着神女回到寝殿,他面色颇为骇人,对晚衣道:“好生照顾神女。”
尔后绝尘而去。
后来,宝来才从晚衣口中得知昨晚之事。可他与晚衣都心生纳罕,神女怎么会想逃走呢?
昨天白日里,神女还兴致盎然地换了些铜钱、碎银子。道出宫要多买些零嘴,回来分给大家。
陶御医说神女是受惊过度,又着了凉,一时不支才晕厥。
宝来有些心疼神女,段大人本就骇人,昨晚在那什么酒船上,定是凶恶得像罗刹,才把神女吓成这般。
段大人一个白日也未来瞧神女,定然还在气头上。
“神女,要不然我去找陈公公,求他……”宝来道。
“不必了,你退下。”
神女的声音闷闷,再没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宝来不敢再说什么,垂首退下。
……
瑶光咳了几日,一日比一日厉害。其实她是想去找段怀悯的,尹家满门都在狱司,她还是想救他们。
可段怀悯却对她下了禁足,且也未来过一回。
她渐渐也断了念想,心如朽木死灰。或许这回他真的厌弃自己,再不会来了。
是啊,那晚他都对自己生了杀心。
又怎么会再来呢?
这日晚上,瑶光用完晚膳又觉乏得厉害,便早早睡下,连药也未用。
豆蔻进屋,瞧见桌上凉透的药,愁眉苦脸地端着出去。神女这几日似万念俱灰,不想吃也不愿喝药,不是坐着发愣就是睡觉。
她瞧着也难受,待会还是把药热一下,再唤神女起来用药。
热完药,豆蔻端着正往回走。却忽然瞧见前头走来一颀长身影,再细瞧,登时僵住,她赶紧端着药退到一旁:“段……段大人。”
身姿如玉的男子蓦地驻步:“神女还未用药?”
“神……神女用完膳就睡下,忘了吃,奴婢刚热了药……”豆蔻对段怀悯是极为畏惧的,头也不敢抬。
……
寝殿内,一灯如豆。瑶光咳得厉害,有些半睡半醒,忽听一阵珠帘轻响,以为是哪个宫人,故并未动,克制着咳了几声。
“喝药。”
熟悉的、淡漠的声音。少女一惊瞬间清醒,猛地坐起,只见清癯的男子立在榻边,手端缠枝碗,剑眉微蹙眸色清寒:“早上你也未喝?”
“……”瑶光臻首低垂,纤柔素手攥紧锦被,她仍旧惧怕段怀悯,可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憋足的火,教她不愿开口。
“说话。”男子声音陡然一冷。
少女仍不言,攥着锦被的手微微打颤,也不知是俱还是恼。她径自躺下,用锦被蒙住头。
可下一瞬,被子就被猛地扯开,手腕一痛,被狠狠拽了起来。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敢逃。”丰神如玉的男子提着她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她,“还敢闹?”
少女皓白的手腕好似更细,原本丰莹的脸也消减不少,她敛下眉眼,樱唇微抿,哭得连手也瑟瑟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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