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离,离离……”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着,丢下狐裘,手脚并用朝崖边爬去,玄度照耀下,他似颓败的鹤、堕尘的仙。
“大人!”追风疾步而去,欲将其拦下。
可段怀悯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仍伏地往悬崖而去。追风见状,也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直接把段怀悯拖拽而起:“大人,已经派人绕下去搜查,求您先回车上。”
“让开。”段怀悯一把将追风推开,踉跄着步子往崖边走去。
这时,魏杭又匆匆赶来,他献宝般地捧着一物,“段大人,方才被救的女子说此物是神女落下的,道要交给大人。”
月华之韵的男子滞住,堪堪恢复神思,朝跪在身后的将领看去。他双手高高捧着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桃木牌。
持起,凄凄月色下,桃木牌上刻着“祭月节,朝月愿:大人长岁安宁,再无梦魇。”
身后峭壁,凛风喧天。
男子浑身脏污斑驳,广袖迎风清辉萦光。
好似快要归于天地间。
……
东隅泛起鱼肚白,天光渐亮。
帝都东边城门口,人烟寥寥,只见高耸的城门森严,守城的侍卫也令人望而生畏。
一名瘦小的少年,缩在一辆破旧的驴车上,他一身蓝布旧衣,头用块方巾裹着,垂着脑袋似在打瞌睡
中年妇人在前头赶车,行经城门时停下。朝守门侍卫露出讨好的笑,从衣裳里取出文书:“官爷,我们是燕将军家的奴仆,奉命去城外的庄子。”
“将军府的人?”侍卫接过文书,又朝驴车扫去,“那是……男的?”许是听到“燕将军”三个字,他还算客气。
不管是老将军还是小将军,那都是他万万不能得罪的。
“是啊。”中年妇女点头,“那是我的儿子,又懒又痴,惹得二少爷不快,打发去庄子里去了。”说着摇头叹息。
“半大的小子,仍让母亲驾车,自己昏睡,也难怪惹主人不快。”侍卫看了眼文书,就递回去,朝板车上的少年道,“小子,帮你母亲驾车。”
那少年瘦小的身子一震,继而哆嗦着起来,跳下车的时候还险些栽倒。惹得几名侍卫发出嗤笑。
在侍卫的注视下,朝妇人伸出手,“娘,儿子来吧,鞭子给我。”
“哟,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像个娘们。”侍卫似在看乐子。
妇人为难道:“官爷,他年纪小呢。”说着用鞭子轻轻砸在少年身上,“你上回驾车险些撞死,快滚回去。”
在侍卫的哄笑声里,少年又跌跌撞撞地爬上板车。
“去吧,去吧。”
妇人千恩万谢,载着少年就要出城门。却忽然又来一名高个侍卫,高声道:“上头又下了命,女子不得出城。”
车上少年身子一颤,将头垂得更低。
“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反正最近别放女子出城。”说话间,他眼睛瞥向那辆驴车。
“这妇人是燕府的人。”先前的侍卫道,“放吗?”
“这年岁的不算。”高个侍卫摇头,看向驴车上的少年,皱起眉头,“你抬头,我看看。”
第54章 边域
少年闻言缩着身子, 极缓慢地抬起头,入目的是一张黝黑的脸,瞧不出是污渍还是本就生得如此, 他身子抖得厉害, 似吓得不轻。
“这小子胆儿真小,都快尿裤子了。”旁边有人嘲笑道。
先前的侍卫也道:“哎,放他们去吧,燕府的人嘛, 也有文书的。”
高个侍卫不耐地朝妇人挥挥手:“走吧,走吧。”
“哎,谢官爷。”妇人点头哈腰地应着,随即驾车而去。
……
帝都城外荒山边,前头就是帝都毗邻的聊关。小小的驴车停在路边, 那妇人把暴富塞到少年手里:“喏,这是小将军吩咐给您的, 除了文书还有些盘缠。”
少年, 应该说是瑶光。瑶光接过那粗布包袱, 如获至宝般地抱在怀里:“谢谢你, 嬷嬷。”
昨夜乌籍坠崖后, 她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逃离的机会。索性就不回去了, 她本来只求燕羽告知段怀悯她已坠崖而亡。
末了, 她还说:“我不是自愿跟段大人,求您成全。”
可燕羽却道, “你无通关文书,是出不了城的。”而后, 他令瑶光在那竹林等着,会派人来帮她出城。
瑶光真心感谢燕羽, 自己明明也算骗过他,还累及其名声。他既往不咎不说,还能出手相助。
难怪万民敬仰、世人爱戴。
那嬷嬷也是照吩咐办事,并不知瑶光身份,她也未多问。
“你一个女子,路上万万小心。”
瑶光点头:“嗯,谢谢您关心。”顿了顿,“麻烦您回去告诉燕羽将军,我到了边域回去找他的。”燕小将军不就又将重回边域,若她一路顺利,就去他驻扎的地界,必然是安全的。
告别了嬷嬷,瑶光一人踏上了行程。昨夜几乎一宿未眠,可她却为自己回边域的计划兴奋不已。
何况,昨夜她还手刃了乌籍,那个屠杀小镇百姓的蛮子!!
至于段怀悯……
脑海里蓦地出现那夜万千灯火里,他白衣翻飞间手持长弓的肃杀之态……
少女的心还是刺痛一下。她拍拍涂得黝黑的脸蛋,够了,不要想那个人了。
昨晚段怀悯也没死没伤的,自己还是小心行踪,千万不要被他捉到!
……
因为有燕羽准备的通关文书,瑶光顺遂地行经一个又一个城。她一路都小心翼翼,脸涂得黑不溜秋,又瘦瘦小小,瞧着像长期吃不饱饭、受主人家虐待的可怜小厮,没财没色的,全程顺遂。
只偶尔会碰见一些小无赖地痞找茬,瑶光都直接当街嚎哭求饶,惹得无数路人观摩,最后都以小无赖们落荒而逃告终。
就这样,历经快半年,瑶光终于回到久违的边域。
她是乘着一辆几乎快要散架的牛车抵达的,牛车乌泱泱坐满了人,她待在中间,极不醒目。
牛车坐了快三天,期间除了每日出恭,其余时候都在路上颠簸。整个半年她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的,最初她是极难忍受的,于荧惑神宫内她锦衣玉食,有无数宫人伺候她一人。
由奢入俭难,她起初甚至吃不下粗粝的干粮,可赶路时实在也吃不上什么别的东西,挨到肚子受不住她也就吃得了了。
下了牛车后,她明白已经到达边域的地界,天也灰蒙蒙,目及之处满是荒土,然于这片土地上连墙接栋、鳞次栉比。
这座小镇叫做连目镇,是边域最安全的镇子。燕小将军的兵马就在往北几十里的地界驻扎。
蛮人万万不会来此侵袭。
这是瑶光路上打听到的,她身上还剩了些盘缠,打算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待边域安定,她再回原来的镇子。
于是瑶光靠着身上余下的盘缠,在小镇租下一间带院子的屋子。为了避免麻烦,她仍以男装示人,只是没再把脸涂得那么脏了。
她往妆粉里加了煤粉搅拌,每日敷在脸上,又用黛笔把眉画得粗黑。如此这般,她看着就似一俊俏小郎君了。
她靠着抄书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拮据,也能得以温饱。这是她第一回 靠着自己一人过活下来,她已很是满足。
许是靠近燕小将军驻扎之地,目连镇平治安定,户户和睦。
瑶光也与左邻右舍渐渐相熟,因她写得一手好字,邻居一位刘姓人家总把自己孩子送来托她看管,顺便教孩子认认字。
每个月会给瑶光一些米粮或者碎银子。瑶光只收些米粮,银子从来不要。
乌飞兔走,寒来暑往。
半年不知不觉地过去。又至隆冬腊月,天凝地闭。
春节将至,瑶光买来不少红纸,写了好些对联送给左邻右舍,剩下一些她打算拿去街上贩卖。
这日天气算得上晴好,趁着晌午,她赶去了集市,找来几块石头压着几幅对联就算摆起摊子。
天寒地冻,她身上裹着青灰色的粗布棉衣,头上也顶着黑色毡帽。偶尔她也会吆喝两句招揽,可一下午也只卖出三四副。
眼看着天色也渐渐黑了,她无奈,只有收起,打算明日再来。就在收摊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堂兄,还有对联卖,可以买一对回去贴军营外头。”
瑶光一愣,顺着望去,只见摊位前站着两个少年。前头的少年眉目英挺,有一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他本是看着对联,可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便也看过来。
四目对视……
“燕,燕小将军。”瑶光有些尴尬地开口。她本想去军营找他还盘缠,也确实去过一回,可结果根本见不着人,守门的兵大哥直接把她赶走。
那边燕羽也是愣了许久,才认出她来,“米瑶光。”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燕无虞则大呼出声:“是你啊!”
……
瑶光走回自己的小院时,已经暮色沉沉,一轮孤月当空,能听见鸱鸮嚎叫。
“米先生!”一个胖墩墩的女童从外头跑过来,笑嘻嘻地唤着。
女童不过五六岁,头带着虎头帽,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小珍珠,你怎么来啦?”瑶光蹲下身下,摸摸他的脑袋。
这女童是邻居刘嫂的女儿。她父亲死于蛮子的刀下,只剩她跟着母亲相依为命。
她母亲刘嫂在镇南支摊卖馄饨,那边来往的贩夫走卒多,生意好些。
“米先生,我阿娘说您这么晚归,肯定去集市了,没备晚饭的。要我给您送些包子,我刚刚瞧见你,就来啦。”小珍珠说着把手里一团用油纸裹着的东西塞到瑶光手里,“快趁热吃吧。”
包子隔着油纸散发着热气,瑶光双手捧着,心中涌起暖意,“回去谢谢你阿娘,明个儿午后来米先生这儿来,教你认字。”这几日她忙着抄书,都没工夫带小珍珠了。
“嗯!”
……
回到屋子里,黑漆漆一片。瑶光轻车熟路地点了油灯,又生小碳炉,烧水泡茶。
把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吃下肚,歇了会儿。又拿出笔墨纸砚,借着烛火微光,抄起书来,她想趁着过年前多抄些书去卖。
今日偶遇燕羽小将军,他买下剩的所有对联买走了,尽管推辞许久,可最后燕无虞还是把那串铜钱丢回她怀里。
她颇感过意不去,先前文书和盘缠尚为来得及答谢,就又承了燕羽的好意。
年前多攒些钱,买几坛好酒送去军营吧,虽不能进去,但也可托守门士兵转交。
瑶光闷头誊抄,直至两更天才睡下。躺在硬邦邦的木头榻上,有些眩眩然,来到边域这大半年,她几乎日日如此。
苦自然是苦的。
或许每日为生计奔波,根本无暇思虑前尘往事。她心里分外踏实,连今日碰见燕羽兄弟,也只如宁静的潭水里落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就再没了动静。
……
第二日一早,天尚蒙蒙亮。瑶光就起了,带着近日抄写好的几本话本就出门了。她要去镇南的书肆送书,这里比不得帝都,会因拓印的字体小而花高价买手抄的经书。
在这里最挣钱的还是抄话本,须在书肆接活儿,以前娘亲也常在书肆接活,但抄的书却不允瑶光瞧的。
那些话本大多旖旎香艳,算是禁书,并没有大作坊敢拓印。唯有小作坊偷着印一些,往往供不应求,故此催生不少手抄本,可卖得高价。
瑶光这回送了五本来书肆,书肆老板娘待她很客气。还请她喝了热茶,道:“米公子,最近又到了本新的奇志,出价极高,可要试试?”
“是何书?”一听高价,瑶光来了兴趣,她原本的眉涂得浓黑,斜飞入鬓,平添几分英气。
老板娘是名三十出头的妇人,颇有几分姿色。她对这俊秀小郎君是有些欢喜的。她挑眉:“那书叫《娇花泪》,说的是某商贾妇遭朝堂权臣强夺,沦为其掌中玩物的故事。”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比起旁的书,此书艳韵之处也不过尔尔。之所以能大卖,据说书中权臣是指朝国师段……”
“啪”,俊秀少年手里的茶盏跌落在地上。
“对,对不起,老板娘。”
所幸茶盏未碎。老板娘抢先一步拾起,见那瘦小少年像痴傻了一般,呆呆立着。赶紧安慰道:“不碍事的,米公子,怎么吓成这样了?”
“抱歉……”少年恍然回神,极为郑重道,“孙老板,想活命,那书万万不能再卖了。”
第55章 赠酒
边域苦寒, 胡风似夹冰带雪,吹得脸生疼。瑶光按着毡帽,有些艰难地走在黄土路上, 泥地冻得硬邦邦, 皲裂得可怕。
她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袋,适才书肆老板娘的话令她胆寒,竟有人敢写关于“他”的禁书?
这不是不要命了吗?
长久地没再想那个人,连梦里都未曾再见他。骤然听见, 她畏惧,简直犹如梦魇。
瑶光走至一处馄饨摊子,闻着袅袅香味,她稍感几分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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