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日来客稀少,书肆老板本在假寐,却听见一阵步履声。
抬头一望,当即换上笑脸迎了上去。来者是一对夫妇,遍身绫罗,且形容气韵皆矜贵罕见。
必是贵客。
“老爷、夫人,不知想置办什么哪?”老板殷勤道。
绮年玉貌的夫人先是望了身侧男子一眼,似乎见其未言,才道:“老板,我想买些笔墨纸砚,可有上好的?”
“哦,哦。有的。”老板连忙应着,又唤店内小厮取来些货,一样样介绍着。
这夫人虽年纪轻轻,却见过不少上品,每一样她都用过,还列出各种优缺点。
她兴致盎然,最后拣了几样令老板包好。
期间男子却未说话,只立在她身边,默默看着。
倒是个有耐心的郎君。老板在收钱的时候心中暗忖,这对夫妇模样实在出挑,出手又阔绰,听口音也不似本地人。该是帝都来的吧。
本欲送贵客离去,那男子却开口了,“有《孽海淫思》吗?”
他声音一如其人,似凝了冰。
老板却吓得一抖,他连连摇头:“老……老爷,那可不兴卖啊。”说完,他又想了想道,“不过我这儿倒是有些旁的……那书。极尽春色,要不要看看。”
没想到这郎君芝兰玉树,瞧着跟神仙似的,竟也喜看那等香艳之物。也不顾自己小夫人还在这儿。
那夫人亦面露讶色,却也未见羞赧。
男子面色如常,他望着老板:“十两金。”
什么?老板难以置信,他狐疑地打量着男子,戒备道:“这位老爷,那是反书,我这儿从来不卖。”
“正是反书,才值得高价。”男子浅浅一笑。
这时,他身后的侍从从怀里掏出金锭,置于柜上。那老板眼神微变,他本以为此人不过信口胡言,谁想真的掏出这真金来。
他朝门外探了眼,朝男子走近了些,“哎,老爷。实在不是我这生意人不想挣这个钱,而是此书查得紧哪。不过我这儿虽不贩此书,却晓得哪里可得。”
“哪里?”
“就在城东的长青巷子里,最里头那户人家,有个姓万的秀才。”老板说到这,面上挂了谄笑,“原先他也不卖了,可想来老爷如此重金他也是愿意的。到时老爷去了,他问起,说是我这儿指路的就成了。”
……
且说赵羿这边,昨夜得表兄卫潇提点。今日起了大早,去县衙寻黎州县令柳知县。
表兄将撰写反书之人的名讳、住处统统都告知了他。还言段怀悯必然已查出其人才至卫家,至于为何还不直接派人将撰写者捉来,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他要先将那人捉来,带至段大人跟前。当然,他无权捉人,唯有找来柳知县,求其一同前去。
柳知县是认得赵羿的,知其乃卫家家主卫藻卫公的外孙,其父为御史大夫,官拜一品。
早时闻其前来,自是将其奉为座上宾。而听赵羿说明来意后,当下惊得摔了手中茶杯。
连官袍也顾不得换上,就带着一行捕快去长青巷子捉人。
从马车下来,赵羿就流星赶月地往巷子里去,柳知县佝偻着跟着其后。
“赵……赵公子,您慢些,此处地面坑洼,今日雨天路滑,莫摔着了。”柳知县趋奉着,睨着眼悄悄观察这高门公子,“国师大人现下就歇在卫府,那赵公子前来知会柳某,卫公……可知道?”
“什么?”赵羿有些不耐烦,他并无甚兴致说那些细枝末节。他尚未弱冠,年轻气盛且才短思涩,对于柳知县这等七品小官何尝放在眼里。
“我外祖知道与否又有何干?”锦衣公子扯着嗓门,“你若不想被治罪,且快随我将人拿下。”
柳知县哪里敢多言,只有谨小慎微地跟着。他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此事实在难办,其实那万秀才为撰写反书之人,他早就知晓的。
只是万秀才为卫公门客,他在捉人前曾去卫府拜会卫公,委婉言明此事,想先告知一声,再捉人。
谁料卫公竟言万秀才绝非撰写之人,恳求其重新彻查。柳知县明白,卫公这是要保下万秀才。
柳知县区区七品,于这百年望族门前身如蜉蝣,其家中门客遍布朝野。他自是要曲意逢迎,彼时刚好又传出反书撰写者早已逃去朝云国,那人出身边域,游历全国居无定所。
总而言之,与黎州是毫无干系。
朝廷那边也似消停,未再下令要彻查。故而柳知县也就只当概不知此事。
谁知竟晴天霹雳。
他心中是叫苦不迭,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跟着赵公子先将人捉来。
……
雨更大了,花窗外的鱼池涟漪不绝,一旁的柳树新绦被冲洗得油绿,绿水上残花点点,春意盎然。
雅致的屋内,少女正细细查验着新置买的砚台,这是遂砚,是黎州管辖之内的一个名为遂村的村子所产,于大景内都颇有名气。
“夫人,可要睡一会儿?”喜儿道。
“嗯。”瑶光放下砚台,又越过珠帘朝外瞧去,之见身姿如玉的男子端坐于桌前,在细瞧着一摞书信,那是追风适才送来的,想来是帝都那边传来的要务。
赶路这两个多月,午后她总要小憩的。与段怀悯同乘一辆马车,她常就枕在他腿上睡去。
瑶光想了想,朝珠帘走去,一阵轻微的声响,她走至黑漆雕花桌边,“大人,今日若是无事,不如午憩休养一阵子。”她难得的语出关怀,这两个月里她甚少再像以前那样绵绵其音地讨好。
男子抬首,漆黑的眸子看来:“我白日难以入眠,你自己睡。”
声音平淡。瑶光有些恍惚,敛去阴鸷戾气,他就好似寻常人家的夫君。
“是,大人。那瑶光……”少女话至一半,就听外头一阵遭乱。
只听赵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段大人,我和柳知县把撰写反书的人捉来了。”
第67章 问讯
反书?瑶光讶然, 今早去那书肆,听段大人与书肆老板相谈,出了高价, 便轻易得来贩书者所住之处。
可段大人也未派人前去捉拿, 而是直接带她回来卫府。她素来不过问这些,也没有必要询问。
赵羿如何就将写反书的人捉拿来了,还欲直接送到段怀悯跟前。
“离离,你先进去。”段怀悯望着外头, 剑眉凝起,似有不耐。
门口候着的追风也在此时进来,作揖,似等候指令。
“让他们去院子里,将卫公也喊来。”
……
瑶光自用过午膳就卸了云鬓, 繁复的衣裳也脱下,只罩着一件曲红浮光锦裳, 不宜见客。
这些客也非她该见的。
她原是想睡下的, 可隐约听见外头的声响, 终是忍不住。跑到了窗边, 掀开一条细缝, 窥看着。
院内跪着一名青衣书生, 面白瘦弱, 双手缚在身后,抖如糠筛。他就是万秀才, 反书撰写者之一。
而他身后跪着的,是赵羿与柳知县。
赵羿面含几分得意之色, 仰脸看着立与身前的男子:“段大人,在下昨日无意间打探到反书撰写者之事。知事关重大, 故报之柳知县,将人拿来了。”
“你是如何打探到的?”段怀悯垂眸,淡漠地朝万秀才瞥去。
少年人面色一僵,继而双手作揖:“回,回大人的话,是在酒楼里听人提及此事,我打听一番……知道的。”
他说完,整个庭院岑寂一片,之听得屋脊上鸟雀啾鸣。
“黎州知县。”
须臾,段怀悯清冷的嗓音响起,他低头看着柳知县,“黎州内,竟随意可从酒楼探得撰写反书之人,你为何今日才拿人?”
柳知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连连叩首:“国,国师大人恕罪。下官实在是疏忽,未彻查此事,可是下官也确实今日才,才知道啊。”
“若今日才知道,你为何直接将人捉来,未行审问。”
“这,这……”柳知县一时哑口无言,他确实早就知道这万秀才所为。几个月前万秀才曾在黎州多个书肆贩卖《孽海淫思》,照理那些书肆老板也该治罪。
然他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给足了银钱,他只没收了书籍,并未押入牢狱。而那些书肆老板多有知情者,直言长青巷的万秀才就是撰写者。
原来还有一外地人,在黎州待了一阵子,与万秀才交好。书编纂完后,那人就去各地贩卖、拓印。
只有这万秀才留在黎州,无事就在家中自行誊抄,高价贩卖。
故而朝廷也只是先查出那另一人。万秀才未出过黎州,也仅是于几家书肆贩卖,若非本地人,谁人会注意到。
柳知县又因万秀才是卫家门客,察觉卫公要保其,便也之作不知。
他万万没料到,国师大人会来黎州,还要追究此事。
果然雪里埋不住尸,柳知县此刻简直懊悔无及,唯有拼命磕头。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步履声。
雪鬓老者健步如飞,他瞧见地上跪着的几人俱是一震。随即在院子中央停下,朝段怀悯不卑不亢地作揖:“国师,不知您唤老朽来所为何事?”
“卫公,您于黎州处尊居显。故请您来,瞧瞧此事该如何处置。”男子星眸含笑,却教人不寒而栗。
卫公神色未改,他看着地上双手被缚的男子,“被绑者是老朽曾经的门客万孝儒,不知其所犯何事?”
段怀悯未言,倒是赵羿抢着回答:“外祖父,此人撰写了《孽海淫思》,他虽是您的门客,可已离卫府多年,未考取功名也就罢了,还撰写反书,犯下弥天大罪,实在有愧于您哪。”
老者霜眉紧锁,他目光炯炯,直视着跟前的盛年男子,“国师,如今您辅佐陛下身侧。可生杀予夺,此事还是应由你来定夺,老朽不过是垂暮老儿,何德何能。”
那跪着的赵羿闻言,脸色惊变,他听出外祖父话中意思,不就是在暗讽段怀悯逾越夺权吗?
他紧张地看向国师,却见其神色如常,疾风袭过。段怀悯月白色广袖翻飞,气势凌人,他笑了,“卫公所言甚是,所以今日段某是命令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老者怔住,继而清明的眸色染上一层阴霾。
赵羿则吓得动也不敢动,心中默默恳求外祖父不要再据理力争。
“国师,撰反书者按律当夷其三族。”老者缓缓道,“然,何谓反书?当今圣上何以登……”
“外祖父!”赵羿大呼,“您,您……那就是反书啊,您未看过那书尚不知情。”他简直要捶胸顿足,外祖父即便自己不愿屈从国师,可他总要为整个卫家的考虑。
他虽不是卫家人,可若卫家出事,岂不是也要受牵连?父亲已经不受国师重用,若连外祖家这棵大树也倒下,他该如何是好?
“大人,卫潇求见。”追风在院门口禀告道。
赵羿大喜,是表兄!
“草民卫潇拜见国师大人。”满面病容的男子跪下行礼。
“阿潇,你来做什么?”老者似极为恼火。
“祖父,孙儿是为卫家而来。”卫潇未看老者一眼,只是望着前方,恭谨道,“国师大人,草民为卫家长子嫡孙,家父早逝,家中叔伯皆是平庸之辈。卫家迟早会由草民掌家。草民愿为大人驱驰。”
卫潇字字掷地有声。他很明白祖父此番
“你这混账,家主之位何时由你来做主?”卫公呵斥道,“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祖父您又知道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吗?”卫潇没有血色的唇扬起一丝冷笑,“为了一个门客,莫非想让整个卫家陪葬?”
卫公捂住胸口,他瞪着自己的长孙。
“国师大人,草民的祖父年事已高口不择言,还望您恕罪。”卫潇叩首,“草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时,那万秀才忽而嚎哭起来,“不,不。卫公,您说会护我的啊,您……您继续说呀。我本无意写那反书的……”他已慌不择路,似乎意识到卫公已不会帮自己,便看向段怀悯,急道,“大人,国师大人。都是那边域来的混人,只道是艳书,我被他诓骗着写的,我只管那□□之处,那后头的血统只说皆是他撰写。还有后面那本什么……完全不是我写啊!那是他在别处写的,与我无干!”
他急切地跪行至白衣男子跟前,嗓音都沙哑了:“国师,求您开恩,草民不过被金钱所困,金钩铁画,心中却是敬仰国师的,求您开恩哪。”
和风卷着残叶拂过,周遭枝叶发出细响。
卫公苍老的脸沉若黑絮。
“卫公。”段怀悯唤道,他笑望着老者,“这就是您力保的人。
……
已是坠兔东升,夜凉如水。
卫潇跪在宗祠里,列祖列宗的牌位间青烟缭绕。
垂暮老者扬起手中藤条,狠狠抽在他的背上,薄衫已渗出几道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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