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回了荧惑神宫,她总被噩梦侵扰, 时常也不得安眠。
夜里睡不好,她白日补眠又常被魇住。有一日午后甚至还梦见神狩帝周冕满身浴血地提着玉带在床边咧嘴大笑,目眦欲裂:“为什么要杀朕?”
那日她委实吓得不轻,梦境真实极了。她甚至还嗅到那股腥浓的鲜血味……
后来段怀悯将她送来这里暂住,天枢山上就有青云观。也不知是不是靠近神圣之地的缘故,瑶光来到这里后真的摆脱了噩梦。
此事委实怪异,若说当真有怪力乱神。可神狩帝周冕已死去两年,为何七日回魂没有来找她,时隔这么久才来?
荧惑神宫虽遭乌籍杀戮,可整个皇宫哪里没有死过人?再说,宝来他们这一年多时间里都居于宫内,为何他们没有被噩梦缠身?
瑶光想不明白。
……
沐浴后,瑶光便回了寝屋,屋内弥漫着艾草的熏烟味。
喜儿刚刚用艾草把屋子里熏了一遍,一则驱虫,二则,民间相信艾草驱邪除晦。
“你怎么熏这么晚,这味道重,莫呛着神女。”豆蔻有口直言,不会拐弯抹角。
“是,豆蔻姐。”喜儿是这番才被带回来的,人生地不熟,通常不敢与人争辩。
倒是瑶光开口了:“无妨,这样也好,若熏早了,蚊虫又会多了。”
豆蔻却说:“熏虫大可点上檀香、柏木,何必用艾草?”她望了瑶光一眼,“神女,大人又总在这个时辰过来,他必然……不喜欢的。”
瑶光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前天他才来过,今夜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那时她癸水未走干净,段怀悯来睡了一宿,昨日一早就离去了。
搬至这里后,段怀悯通常隔三日来一回,不必每晚和他同衾而眠,瑶光自在许多。
喜儿闷头替瑶光整理好床,又去点上安神香。
瑶光近日睡得早,她屏退二人,就躺在了玉簟上。
入夜后,暑气消散大半,这里又是山中,故而并不会感到燥热。瑶光甚至感觉十分惬意,屋里灯火通明,窗边兽耳香炉里燃烟雾缭绕,凝神的香味泛滥。
自那日梦见神狩帝,瑶光就点着灯才能安眠了,她凝望着紫色烟雾。听着外头蝉鸣蛙叫,风声朗朗,顿觉心头安宁。
缓缓闭上眼睛,去会周公了。
……
“神女。”
瑶光被呼唤声叫醒,她睁开眼睛,有些迷茫:“晚衣,怎么了?”说完,又揉着惺忪睡眼。
晚衣今晚守夜当值,她面色凝重:“赵婕妤在您走后不就她就破了阳水(注释1),这会儿快生了。那边派来人求您去……去陪娘娘。”
“快,快生了?哦,哦。那咱们马上过去。”瑶光几乎瞬间清醒,飞快下床去取衣裳。
“可是,神女……”晚衣急道,“咱们即便去了也只在外头等好不好,那寝屋是万万不能进去的。”
“为什么?”瑶光从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罗衫,一面穿一面问道。
“妇人生产之地不洁,还是不要见的好。”晚衣走过来,帮瑶光理好交领,“会冲撞神女的。”
“女子生产是神圣之事,何谓不洁。”瑶光道,“再说我不怕的。”
晚衣顿了顿,才低声道:“段大人定然不允的。”
听到段大人几个字,瑶光怔愣住,随即道:“好,我只在外头候着。”
她不在乎段怀悯对自己动怒,只是怕会连累到晚衣她们。
……
尚未踏入赵玲珑的主屋,就听见女子凄厉的嘶吼,伴随着融融月色幽幽山景,显得格外可怖。
主屋里已经聚满了人,除却宫人们,还有一着奥紫色宫装的美人,身姿曼妙色如春晓,正是赵灵犀。
即便深夜赶来,她亦是簪星曳月,朝瑶光抬首望来时,环佩叮铃。
赵灵犀端坐在椅上,瞥见是她,不觉柳眉紧锁,继而别过脸,只做没瞧见。
瑶光也未想到赵灵犀也会来,她四下环顾,都是不认得的宫人,似乎都是赵灵犀带来的人。
“赵婕妤如何了?”瑶光看着赵灵犀问道。
赵灵犀低头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葱白玉手,“什么如何,不就是在生吗。”
这时,暮春从寝屋跑出来,哭哭啼啼道:“来人,来人。赵婕妤想见陛下,快去请!”
赵灵犀闻言,皱眉道:“见陛下?三更半夜,难道想让陛下披星戴月赶到这里?”顿了顿,“暮春,回去告诉你家婕妤娘娘,只管好好生产,莫记挂别的事。”
贵妃发话,令在场宫人皆噤若寒蝉。瑶光察觉不对,这屋子里的宫人都是赵灵犀的人,她又为何这么晚赶来陪着赵玲珑?
瑶光不信赵灵犀会是姐妹情深。她莫非想待孩子生下来,直接命人抱回去?
“赵贵妃,婕妤娘娘腹中孩儿是大皇子、长公主。即便已经夜深,也该找人通传于陛下。”瑶光道。
里头传来赵玲珑的嘶嚎,惊心动魄。只听这声音,便知其痛如剜心剔骨。
赵灵犀望过来,眼中带着倨傲:“神女,你逾越了。”
瑶光不善地瞥了她一眼。对暮春道:“你且进去告诉你们娘娘安心,陛下很快就会来了。”
说完径直走出屋子,院子里尚有两名赵玲珑的太监守夜,他们站在一处,动也不动。
“你们宫里的人呢?”瑶光问道。
一矮小些的太监颤颤巍巍道:“回神女的话,其他人都在寝屋里陪着婕妤。”
“屋里待得下几十人?”瑶光诘问。
太监畏惧地望了屋里一眼,正欲说什么,却猛然瞥见里头走出一蓝衣嬷嬷,面相极凶,她疾步走来。
嬷嬷在瑶光身边停下,恭敬地行礼,“神女,夜里外头凉,快进屋吧。”
“……”瑶光知道,赵灵犀是恐她派人去宫里。想了想,她直接对晚衣道:“你回去,命门口守着的侍卫回宫禀告赵婕妤之事。”
晚衣面有犹豫,可还是点头:“是,神女。”
那嬷嬷表情僵住,对着正欲离去的晚衣道:“你站住!”
“这位嬷嬷,我命令我的宫婢,你有何权利插手?”瑶光望着嬷嬷,寒着脸问道。
“神女,这是我们贵妃娘娘的意思。”嬷嬷对着瑶光又做出低眉顺眼之状,“陛下日理万机,万不该这个时辰扰他。何况婕妤娘娘也该清楚,此地离皇宫甚远,生产时是不可能见到陛下的。”
“陛下可说过,婕妤生产时不必通传?”瑶光厉声道。
赵灵犀欺人太甚,她是怕周祐樽来了,不能将孩子带走?可今晚抱走难道就可一劳永逸?
赵玲珑说过,赵灵犀可称得上宠冠后宫。
周祐樽对其几乎言听计从。所以赵灵犀今晚所行之事必有其打算。
她今夜要做的,就是不能让赵灵犀带走孩子。
“赵贵妃说了,今夜不可通传于陛下,就是不可。”嬷嬷疾言厉色。
“好。”瑶光望向晚衣,“命人回宫找国师,说我身子不适。”
晚衣愣住,但随即就回了声“是”,急急往外去。
“慢着!今晚一个人都不得离开行宫!”嬷嬷大喊着。
与此同时,屋内跑出数名宫人,将瑶光和晚衣团团围住。
赵灵犀慢悠悠从屋里走出,清辉下,她似从丹青妙手的画卷走出的美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米瑶光,进来喝杯茶。”她穿过宫人们,走到瑶光跟前,勾唇一笑,却是满面不屑。
“赵灵犀,你想做什么?”
“请你喝茶呀。”
熏风吹过,赵灵犀紫色锦袍衣袂翩翩,“你该不会这也想找国师告状吧。”
她话音堪落,就听屋内传来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
紧接着暮春冲到外头,喜极而泣:“生了,娘娘诞下皇子!”
第70章 帝王
梁上的春山琉璃灯盏流辉熠熠, 光华满室,地面上的金丝黎绣氍毹上映射出碎波斑斑,如梦似幻。
屋内数十宫人以及两名御医, 皆跪地伏首, 朝刚降世的皇子跪拜。
嵌宝漆木的绣床上,鬓绿貌好的女子面色如纸,额头上黏腻着几缕碎发,她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气若游丝道:“孩子,我的孩子……”
床边抱着婴孩的青衣嬷嬷朝女子道:“婕妤娘娘,您且好好歇下,奴婢定会照顾好小皇子。”
半开的门被轻轻推开,紫裳美人面露欣喜, 疾步走来,只是屋内充斥着一股血污之气, 令其蹙起眉头。
走至床边, 她从嬷嬷手中抱过婴孩, 小巧的、温暖的生命。女子心头颤动, 她望着婴儿, 轻声道:“以后, 我便是你的母妃了。”
已然快晕过去的赵玲珑睫羽颤动:“堂姐, 你……不能带走他。”她声音嘶哑,几乎快要听不清。
“玲珑, 我的好堂妹。你刚为大景、为陛下诞下皇子,好生歇息吧, 皇子啼哭,恐扰了堂妹, 就由本宫替你照看。”赵灵犀只瞧了床上女子一眼,就抱着襁褓的婴孩朝外走去,无一人敢言。
只闻得婴孩哭啼之声。
院外,瑶光仍被那群宫人围堵着,她根本出不去。听着婴孩哭声渐近,赵灵犀怀抱婴孩,徐徐而出。
“放了她吧。”赵灵犀朝这儿瞥了一眼。
众人听令,解散开去。
“赵灵犀,你带着皇子去哪儿?”瑶光问道。
“与你何干呢?”赵灵犀冷笑一声,她止步,“米瑶光,我劝你少管闲事,也别什么时候都想着拿国师压人,他没有闲暇管闲杂之事。”
“你带着这么大仪仗公然抱走刚出生的皇子,居心为何?”瑶光并没有管对方说了什么,而是大声道,“你是不能生,还是不愿生。所以想抢别人的孩子?陛下尚未发话,皇子刚刚降生,你就堂而皇之地带走他,此事若传出去,不知你这个贵妃娘娘会被群臣怎样参劾?赵御史在朝中又如何立足?”
赵灵犀明艳的脸骤然一沉,继而道:“本宫既然敢做,就敢当。我与赵婕妤是堂姐妹,又位列四妃之首,执掌凤印。抱走她的孩子代为抚养,乃天经地义。”
瑶光见动了气,便知其脾性如故,易怒。她朝紫裳宫妃继续不紧不慢道:既然是天经地义,又何故急于一时?”顿了顿,“娘娘或许是想先斩后奏,毕竟这宫里无人敢说您的闲话。可是我却不同,我不单可以将此事说给国师,还可以将此事大肆散播。”
说到此处,她莞尔一笑,海棠醉日,“毕竟,你也不能对我如何,是不是?”
玄度朦胧之光下,钟灵神秀的女子三千青丝随微风拂动,身上朱红色锦绣罗衫飒飒迎风,衬得她如月下仙子。
赵灵犀花颜失色,可她仍旧紧抱着小皇子,自尊令她不容许将孩子送回去。
可纤楚的红裳女子却走过来,“娘娘,还请把小皇子交给我。我保证今夜之事不会传出去。”
……
更阑人静,方才人满为患的寝屋只余下瑶光与赵玲珑两人。
小皇子已经被奶娘抱去抱夏,暮春和晚衣也跟去那边照看。
瑶光坐在绣床边安抚着赵玲珑:“好了,赵灵犀不会再回来了。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吧,醒来再瞧小皇子。”
“嗯,谢谢你,姐姐。”
“你说了很多遍了。”瑶光替赵玲珑掖好薄毯。
“姐姐,我还是怕。”赵玲珑哑着嗓子道,“堂姐想得到的,永远会想方设法的得到。她原本对我的孩儿志在必得,想来不知私下求了陛下多少次,陛下大抵是没应下来过。所以她才想着今夜过来守着,待我孩儿一出生,就抢走。到时,她定然会和陛下说是恐我伤身代为照看,陛下素来宠爱她,孩子又已经被抱去,所以即便明了她的心思,也会应了她的。时间一久,孩子就再不能回来了。”
瑶光沉默,她曾经就在宫中听闻过赵灵犀宠冠后宫。她起初不明白,她记得这二人在前年上巳节初遇,周祐樽还给赵灵犀赐婚……
彼时周祐樽对赵灵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厌恶的。后来她又觉得,或许男子大抵都是如此,风月几轮,便溺于其中,对女子脑中只余痴缠欢愉。
“今夜小皇子不就没被她带走。”瑶光柔声道,“放心,我会帮你的。”
这亦是真心话,她于那朱甍碧瓦间,除了晚衣几人相伴,也没有旁的熟人了。她的身份特殊,又能在哪儿结识人呢?
曾经她与尹妙筠交好,可那段友情短暂如流星。所幸,在自己逃离帝都后,段怀悯将尹家人都放了,他们一家已经去往朝云国,再不回来。
想来此生此世也见不着尹妙筠了。
老夫人,大约也已经驾鹤西去荣登极乐了。
瑶光走时,并未想过他们,待想起时已经出城好几日了……想来便十分惭愧,她并非什么善人,很多时候也只能顾着自己。
或许,她身上终究留着赵铉的血。
与赵灵犀、赵羿也还是相似的,骨子里都是自私。
……
赵玲珑又迷迷糊糊说了些话,末了还道:“姐姐今晚就在这歇下吧,刚派人去宫里,陛下明早才能到了,你陪陪我。”
瑶光本想离去,可见赵玲珑近似恳求,她也怕赵灵犀万一又发疯折回来。所以她在屋子门口的罗汉床上睡下,依着窗,能听见外头蝉鸣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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