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婕妤那边的宫婢说的,反正整个行宫都知道了。这里离皇宫也不远嘛。”宝来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储君之事与他们这儿毫无关系,所以他也只是随口将听见的事说出来。
“这些事岂是咱们能嚼舌根的,以后不要说了。”晚衣将花窗打开,不耐地看着宝来,“你也说陛下还在行宫,也不注意些。”
“那又怎样,咱们是神女的人,陛下可不敢动咱们。”
“你怎么越发口无遮拦了?”晚衣斥道,又看向瑶光,“神女,你看看他啊。”
屋子里紫烟缭绕,有些熏人。
“宝来,晚衣说得在理。以后无论在哪,也不要妄议这些事了。”瑶光放下话本,认真道,“你也跟着我读了些书,该懂的。”
听神女这么说,宝来才讷讷应道,“宝来知道了。”
……
因此前受梦魇侵扰,瑶光养成了焚安神香入眠的习惯。
今日她又在小院里闷了一日,晚上沐浴后回到屋里,豆蔻早早就焚了香。
瑶光并不困倦,故吩咐豆蔻退下后,又独自在窗边书案上练字,隔着窗纱,夏风涌入,还能听见后院的蛙声蝉鸣。
白日这些声音听着躁郁,此刻却十分教人心宁。她抄的是《通玄真经》,其实这些经书她并不能参透,只是抄写之能令其安心。
夜露更深,外头的风也渐渐凉了起来。
瑶光已经抄写数页,放下毛笔,只觉手腕酸痛。她打了哈欠,正欲合窗,却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探出身子,想瞧瞧是哪个宫人。可什么也没看见,就在她站直后,忽然听见外头墙根传来极为嘶哑的声音。
“瑶光。”
“谁?”瑶光下意识地反问道,同时顺着望去,猛然在左边的榆树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陛下?”她惊呼出口。
……
周祐樽着玄黑色蟒袍,却衣衫不整首如飞蓬。他踉跄着走来,月色下面色尤为可怖,苍白如纸,眼下也黑青一片。
他撑在窗外,满目欣喜地看着里头的女子,“还能见到你,真好。”他的双目布满红血丝,眼白也极为浑浊,如死鱼之目,毫无神采。
瑶光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她又朝外张望。
“无事,瑶光,朕是一人悄悄过来的。”周祐樽牵强地笑着,“你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朕私自找你,国师不会知道。”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不全是。”瑶光隔着碧纱,有些忧虑的看着他,“陛下,发生什么了,您的脸色很不好。”
“没什么。”周祐樽摇头,却有些躁郁地挠着头,“就是被断了无垢天。”
“您染上了无垢天?”瑶光惊道,“什么时候?”她在边域一带长大,对此物更是了解,那里食此物者更多,被此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幼时,她甚至在街市上亲眼看见有人药瘾发作,受不得那苦楚,当街用剪刀刺进了自己心窝。
血流了满地,惊得人群四散。
“一年多以前吧,你走之后。”周祐樽哑着声音,“有人说,食此物可在幻境见到想见之人。”
外头蛙鸣阵阵,清风朗朗。
瑶光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话痴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可是食了无垢天,我从未在极乐之境见过你,直到……直到那天早上,在玲珑的寝屋见到你之后。”周祐樽说到此处,眼神变得痴迷,“朕就在幻境里见到你。”
凉风灌入,吹乱了女子的鬓发。
“陛下,你不能再说了。”
“为什么?瑶光,这里没有旁人,国师也在宫里。”周祐樽笑出声来,“朕想趁着死前,看你一眼也不行吗?”
钟灵神秀的女子眉间微蹙,“什么死,陛下是何意?”
“朕刚刚提到过的,朕被断了无垢天啊。”年轻的帝王的手扣在薄薄的窗纱上,用力,薄纱裂开。
几乎在女子反应过来之前,他捉住了她的胳膊,隔着罗衫,他感受她的温度。
女子惊慌地挣脱,“陛下,你快放手。”
可周祐樽只握得更紧:“瑶光,你知朕方才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五脏六腑如百虫啮咬,几乎快要死去。那么多宫人无一人在意朕的死活,是朕独自扛了过来,只因想撑过去再见一见你。”
女子手上动作滞住,“是谁断了陛下的无垢天?”
“你终于问了。”周祐樽始终握着她的胳膊,“除了国师,还会有谁呢?”
“因为,那天早上的事?”
“或许吧,那已经不重要了。”周祐樽双目赤红,“如今皇子出生,有了新的傀儡,朕已经无甚用处。”
“陛下……”瑶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望着被握住的胳膊,男人的手苍呈现出一直青白。
“瑶光,你说国师为什么偏偏挑中朕呢?若非他,朕可以在北顷做郡王,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年轻帝王喃喃着,又凝视着瑶光,“可是,那样朕或许也不会与瑶光相识了。朕不后悔,故死前来见一见你,将心底之言都告诉你,也不枉此生了。”
窗外的年轻男子形容憔悴,惨白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诡异。
“陛下,无垢天是可以戒掉的。虽要历经蚀骨灼心之苦,却是不会死的。倒是无垢天让人神魂飘荡,极为伤身,常食之,也是活不久的。”瑶光很认真地说着,这些也是事实。
“至于小皇子,且不说他尚未足月。即便没有他,还有许多皇族郡王、世子。”
言至此处,瑶光未再说下去,意思也已经明了。
就算没有小皇子,段怀悯也有许多人可以扶持。若想弃了周祐樽早就弃了。
“故陛下不必意懒心灰。”瑶光慢慢抽出被攥着的胳膊,“您不是刚刚才熬过一回,此物戒除大约一个月,您只要挨过去,一切都会好了。”
周祐樽愣在外头,徒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适才被女子挣脱的手。
他凄然一笑:“瑶光,一个月,你知道是怎样的痛楚吗?朕濒死还偷偷来看你,你就只对朕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风猎猎,男子发丝飞扬,惨白的脸上毫无生机。
瑶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正欲再说什么。
却听外头有人道,“陛下,微臣寻你许久。”
寻声望去,竟是卫潇。
第74章 迷乱
“陛下, 四下都有人在寻您,快随微臣回去吧。”卫潇立在几丈外,遥遥作揖。
周祐樽神色霎变, 转过身,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卫潇垂首,谦卑道:“微臣跑了许多地方,才找来这里。”
瑶光却是万分不信的,院外是有侍卫把手。倒是西面墙根有个狗洞, 他们既然都没有惊动侍卫,应该都是从那狗洞爬进来的。
卫潇是猜准了周祐樽在这里。
“陛下,趁着他们还未找来,咱们快走吧。”
周祐樽回头望了瑶光一眼,容姿绝尘的女子眉间颦颦, 身形僵硬地站着。
他知其畏惧,畏惧卫潇会将今夜之事告知段怀悯。思及至此, 年轻的帝王又看向月下的青衫男子, “卫潇, 今夜朕受药瘾折磨, 神智迷乱才跑错地方。神女不过是听见异响, 才来此查探。”
“是, 微臣什么也未看见。”卫潇维持着姿势, 只微微抬眼,瞥向窗内的红裳女子, “请陛下、神女放心。”
……
熬过数日酷暑,又迎来一场霶霈, 金蛇百尺霹雳惊城。山中犹似浸在水中的囚笼,不过一日骤雨, 四下便积水横流。
瑶光回宫那日,正逢这场骤雨。马车刚启程,毫无征兆地晴天惊雷,继而大雨倾盆。
一路泥泞坎坷,花了近两个时辰才至皇宫。
待回到荧惑神宫时,已是傍晚。
雨势太大,瑶光还是淋湿了衣裳,云鬓也溼漉漉。所幸宫里人早早备下热水,一回去就被人簇拥着去了寥天池,舒舒服服泡了药浴驱寒。
宫内四下皆有九曲回廊相接,不必打伞也能衣不沾湿。
主殿内,数盏六角琉璃宫灯荧荧火光,大殿俨然如白昼。
瑶光堪堪用完膳,就待在贵妃榻上瞧着江面上银河倾斜的夜景,对面山间灯火寥寥,望着却令人安心。
“神女,今夜宿在哪里?”晚衣端着一碗安神茶走来。
瑶光在荧惑神宫时,就常在这贵妃榻上睡下。
“就睡在这里吧。”瑶光接过安神茶,吮下一口,“大人今夜来吗?”
“陈公公的干儿子来了,道是大人还在陪陛下批奏折,晚些大约会过来。”
周祐樽和赵玲珑、赵灵犀在前两日已经归宫。
“那备下笔墨纸砚,我练会儿字再睡,再等等他。”
……
交趾黄梁间鸾凤和鸣,殿内琉璃灯盏尽数熄灭,途留一隅留下落地铜兽烛台。
幽幽火光里,女子坐在书案后垂下臻首安静地书写,翰动若飞,纸落如云。
外头电闪雷鸣风驰雨骤,好似与殿内无关。四周轩窗都紧合,跳珠长飙都隔绝在外,连落雨疾风之声都不再盈耳。
据说,荧惑神宫近一个月里,有数位道人做法驱邪。如今这座宫宇四下都系着铜铃,若有邪祟,无处遁形。
瑶光其实并不笃信自己先前噩梦缠身是因怪力乱神,她更相信是乌籍屠戮皇宫那夜,令她惧极受惊过度。
她觉得,段怀悯也是不信鬼神只说的。
段怀悯虽是国师,该是擅长八卦六爻等术术,可瑶光也并未见过他卜卦算象。除却拿回祈雨,见过其打坐入定。
后来真的祈来及时雨。
可瑶光想,段怀悯大约会观天象,才择那日祈雨。至于入定,或许只是他安神凝气的一个法子。
所以道士做法,也不过是得个心安。
……
殿内空荡荡的。
只有殿门口,豆蔻带着一个小宫婢守夜。
更漏不绝,转眼已至深夜,大雨瓢泼雷鸣电闪。
烛台的蜡烛快要燃尽,灯火摇曳不定。女子趴在书案上,双目紧阖酣然睡去。
砚台里尚余墨水,抄写完的数张竹纸整齐地摞着。忽而一阵带着寒凉的风窜入,竹纸乱飞纷纷。
女子眉间若蹙,却未醒来。
雷声轰鸣,灵晔闪耀。
“米瑶光。”
虚无飘渺的声音。
瑶光好似身处混沌,似梦非梦。是谁在叫她?
“你被献给景顺帝周冕,他对你做了什么?”
景顺帝,周冕。即神狩帝,那个癫狂的帝王。
“他……要打死我。”如梦呓般地回答。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又涌入耳畔。瑶光神思涣散,继续于梦中开口:“我用筷子扎入他的脖子里,他就死了。”
“后来,是你放火烧了万朝殿?”
“是。”
“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
“不是段怀悯指使你?”
“段大人走……”话至此处,喉头似有一股气憋住,再也喘不上来。
瑶光剧烈地喘息起来,猛地张开双眼,疾风带雨灌入,她捂住胸口,顺了半天才得以重新呼吸。
她惶恐地望着半开的轩窗,跳珠不住溅入,一如她的心弦乱蹦。
她记不清发生了什么,适才好似又被魇住。好像又梦见了神狩帝,梦见了他死前那一幕,血花四溅。
忽然,殿门被推开。
“谁?”瑶光惊道,她此刻仍觉脑袋沉沉,神思也似迷茫一片。
“神女。”是豆蔻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掀开珠帘走进来,“奴婢适才去净手,您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瑶光闭上眼睛,她仍觉头晕目眩:“豆蔻,扶我去床上。”
……
雨势渐小,长飙却猛烈起来。
偌大的殿内,瑶光卧在榻上双眸阖着,呼吸略显急促,却也是睡去了。
豆蔻带着小宫婢把吹得满地的竹纸拾起。她压低声音斥责着小宫婢:“我去净手前不是要你别睡,等我回来再说,怎么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你就睡了去?窗子怎么开了?冻着神女怎么办?”
小宫婢也不过十三四岁,被训几句,几乎要哭了。她拾起最后一张纸委屈道:“今夜就是特别困顿,实在熬不住,许是晚膳吃了厨房的酸枣糕。”
“你还怪到厨房去了不成?”豆蔻瞪着她,“今夜神女没事就罢了,若是染了伤寒,段大人若怪罪,你我都有的受了。”
小宫婢一听“段大人”登时打了个寒颤,憋了半天的泪还是下来了:“那怎么办哪?”
豆蔻见她哭出声,赶紧做出噤声的手势,“别吵醒神女。”
她话音刚落,殿门就被打开,外头还守了两个太监的。
“段大人。”有人唤道。
……
瑶光沉溺在冗长的梦境里,她在云端,天宫神庙仙气缭绕。
可在仙气飘然之境,满目竟是不堪入目的廖妄春景。那是……曾经薛姨娘在她嫁到尹家前,给她瞧过的春/宫图里的景象。
她茫然地彳亍而行,想要逃离,可心中却似篝火燎原,难以克制。
“大人……”她唤道。
……
“离离?”段怀悯坐在榻边,骨节分明的手触及女子的额头,热得厉害。
女子躺在床上,香津满面,乌黑的发丝黏在额头,面容微微发红。
“大人,大人……”她口中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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