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主座上的周祐樽起身欲出去。晴雪眼尖,急忙过去扶住他,“陛下,可是要去净手,奴婢陪您。”
此举实在惹人注目。
一旁端坐的赵灵犀冷笑着,用并不大的声音道:“晴雪,陛下自然有人扶,你来给本宫斟酒吧。”
晴雪瑟缩一下,求助般地周祐樽:“陛下……”
周祐樽按压着眉心,他气喘略急,随意挥手:“去服侍贵妃。”
而后,他也推开去搀扶的太监,独自出去了。
……
陈公公不多时就领着奶娘来了,小皇子以十二章纹金绣的锦被襁褓着,殿内的嘈杂也没有将他吵醒。
不少命妇对着皇子大加赞叹,依次送上贺礼,其间还有赵铉的妻子卫氏。
赵灵犀却连眼睛都未抬一下,只命宫婢送上贺礼。连对着卫氏也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崔美人年纪尚小,也不大懂人情世故,却是亲自将贺礼送到了赵玲珑跟前,又看了眼皇子,说:“他好瘦啊。”
赵玲珑尚未说话,王婕妤就走过来,轻轻推开崔美人,“过两个月皇子就会白白胖胖了。”
赵玲珑闻言,温婉一笑:“承王婕妤吉言了。”这孩子吃得少,也不大哭,总是在睡觉。御医说婴孩都是这样,可她总隐隐有些担忧。
适才听崔美人说这孩子瘦,她又忧心起来,或者……再换两个乳娘?
这时,小皇子忽然扭动身子,嘤嘤哭起来。赵玲珑赶忙起身哄着,暮春见状,对她道:“娘娘,小皇子该是饿了,让奶娘抱下去吧。”
“我也过去吧。”赵玲珑对这孩子心疼得紧,亲自抱着孩子就下去了。
金盏宫南面,有一座殿宇。
赵玲珑看着乳母喂好奶,又将孩子抱过来,哄睡后才放到罗汉床上。
“照看好小皇子。”赵玲珑对乳母吩咐完,就带着暮春离开了。
……
花满蹊苑内,翠色欲流百卉含英,虽已至季夏时节,却仍是花影缤纷。
瑶光和晚衣跟在陈公公后头,可陈公公年纪也不小了,今晚似乎跑多了,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瑶光见状,就说:“陈公公,您且回去吧,我有晚衣陪着。”
“哎,大人吩咐老奴要陪您的,无妨。”陈公公回过头,“您不要嫌弃老奴走不动路就好。”
“陛下待会儿也许还要传唤您呢。”瑶光上前搀扶着他,“我真的没事,这里里荧惑神宫也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回头我肯定在段大人跟前好好褒奖您的。”
陈公公也确实还有旁的事,陛下不知去了哪儿,虽然他已经命人去找,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又叮嘱瑶光若碰见哪个不长眼的为难,只管言明身份。才匆匆离去。
……
“神女,您感觉可还好?”待陈公公走远,晚衣才问道。
“刚来,就适才那一下。”瑶光摸着小腹,她的癸水素来不准,今夜难得扮作宫婢,可以安安稳稳地瞧瞧热闹,怎么偏偏就来了。
“要不要先找花房净手?”
“嗯。”
……
瑶光来过这里,前年上巳节时她救下赵玲珑,曾在金盏宫的一处殿内换了衣裳。
她记得那殿的后门庭院,就有花房。
凭借着记忆,她找到了那处花房。晚衣带了干净的绢帕,令瑶光拿着先应急。
瑶光从花房出来时,隐约听见婴孩的啼哭声。
“大皇子好像歇在这座殿里。”瑶光说道,她今夜过来都没来得及告诉赵玲珑,也不知她在不在。
方才大殿那么多人,她也没机会和赵玲珑说句话。这般想着,她又对晚衣道:“晚衣,我们去看看赵婕妤吧,若她在,咱们去打声招呼,再把贺礼给她。”
贺礼她揣在怀里,是一只长命锁。
“好。”
瑶光走进那座殿内,与正殿不同,里面极为安静,瞧不见半个人影,那婴孩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前头的琉璃鸟兽屏风内,荧荧烛火闪烁着。
西面的白墙并未被屏风遮蔽,可以瞧见映在墙面上的巨大幽影。是一个男子的影子,动作似抱着孩子,格外温柔。
瑶光止住脚步,她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她又朝屏风另一边瞧去。
一滩暗红色沿着屏风下的兽毯慢慢晕出来,无声无息。
女子捂住嘴巴,顺着血,她看见了,看见那侧屏风的空隙间,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妇人倒在地上,毫无生机。
那是,皇子的乳娘。
瑶光方才在晚宴上见过。
她浑身战栗,朝那巨大的黑影睇去。
是谁?
她的灵府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着,她知道现在应该赶紧逃离。可是,皇子……赵玲珑的孩子在他手上。
为什么此处没有一个人?
“陛下,陛下!”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呼喊,声音里隐含着哭腔。
瑶光与晚衣对视一眼,匆匆躲到了左侧的耳房里,珠帘声响,令人心弦紧绷。
躲在黑暗的房内,瑶光看见丰姿冶丽的宫婢珠泪涟涟地踉跄走来,是晴雪。
她似乎瞧见了那墙面上的影子,“陛下,你在这里。求您为奴婢做主,赵贵妃……赵贵妃说奴婢不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掌掴了奴婢,奴婢……奴婢以后怎么见人哪。”她说着跪了下去,“求陛下给奴婢讨个公道。”
躲在屋内的瑶光瞳孔骤缩,陛下?
那边阒静一片。
“是吗?”良久,才听到回应。接着是一阵步履声,身着蟒袍的青年缓慢地走到了宫婢跟前,“那朕该怎么为你做主呢?”
第78章 惊心
晴雪以袖擦着香腮泪, 白润玉容上有一块醒目的红肿,她满心满目的委屈,抱住了身前蟒袍青年的腿:“陛下, 果然是您, 奴婢看影子就知道是您。”
“奴婢是真心爱您的。求您,求您给奴婢一个位分吧。”晴雪涕泪交零,“有了位分赵贵妃就再也不敢欺辱奴婢了,奴婢不想再做宫婢。陛下, 这回赵贵妃只是掌掴,下回指不定就会要了奴婢的命。”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声声断肠。
冷夜的风从外头涌入,裹挟着夏天残余的草木青苔气息。
“晴雪, 你原先是王婕妤身边的宫婢。”青年有些突兀地问道。
晴雪怔然,继而点头:“是, 后来陛下说奴婢生得好, 王婕妤就将奴婢给了陛下。”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然而周祐樽宠幸她, 却是最近半年。
晴雪忍不住地抽咽几声, 仰面看着帝王, 希冀着他能够答应自己请求。
却见周祐樽胡乱抓着本就凌乱的头发, 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好,那刚好。”好似疯癫了一般。
晴雪猜想他食下无垢天不久, 药效发作。便大着胆子慢慢站起来,手灵巧地游入帝王的胸膛, 泪眼含娇:“陛下若不想给奴婢位分,那也好, 奴婢……跟您只做床上鸳鸯,此生也无憾了。”男子一把降佳人拽到怀里就吻了下去。
……
瑶光和晚衣二人在耳房里是心惊肉跳,她们本想爬窗而逃,可屋里的轩窗极小,不容一人通过。
外头男女交缠之音不绝于耳,可骤然间女子发出惊呼,“陛下,血……这兽毯上好多血……”话生生被卡断,只听得女子从喉咙里发出的幽咽声。
“晴雪,朕无心杀你,就像朕也不是有心杀那个孩子。朕……也是别无他选。”
华美的屏风边,周祐樽啜泣着,五指俱用力,生生扼着晴雪的脖子,娇美的脸扭曲、狰狞,瞳眸瞪得极大,溢出无尽的惊恐,求生的本能令她死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不过片刻,她便不再动弹,那双如琉璃球般璀璨的眼睛如火烛熄灭,瞬息间黯淡下去。
周祐樽慢慢地松开手,低头凝望着那张娇美的脸。口中喃喃:“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
这边瑶光和晚衣仍旧躲在耳房内,她们凝神屏气,动也不敢动。
轩窗那儿出不去,唯有等着周祐樽快些离开了。
外边阒静一片,只有外面微弱的蝉鸣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那边传来步履声。周祐樽拖着沉重的步伐,极慢地朝外走去。
瑶光只求着他赶紧走。
可就在他路过耳房时,忽然朝这里面觑来。瑶光躲在里头的书案后,只敢遥遥探出身子往外瞧,里面漆黑一片不得视物,可外头却隐有火光,是可以瞧清的。
她看见周祐樽止住步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赶紧缩回身子。
须臾,又听见脚步声响起。
是朝这边走来的。
瑶光的心似被人捉住提起来,她快要不能呼吸。也不知是不是无垢天的作用,她浑身颤栗,扼制不住地发抖。
脚步声停下,一阵轻微的珠帘响动。周祐樽面无表情地将两根纠缠在一起的珠串扯开,又转身而去。
可忽而身后响起一声极轻的抽泣声。
……
瑶光惊恐地捂住了嘴,又是那该死的无垢天,令她忍不住地哭,还发出了声音。
珠帘被粗鲁地掀开,“谁在里面!”
片刻的岑寂后。
瑶光缓慢地站起来,黑暗里她对着高大的人影道:“陛下,是我,只有我一人。”
起码,不要连累到晚衣。
“瑶光?”周祐樽本就嘶哑不堪的嗓音变得更为浑浊,幽暗里他寻声走来,摸索着捉住瑶光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皇子。”瑶光的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她极力想让自己镇静,可始终无法遏制。
周祐樽紧紧攥着她的手,颓靡地问道,“你一直这里?”
瑶光绝望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无论怎么说,他都不会信的。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名婢女说着话,“你们都想着看百戏,让奶娘一个人看着皇子。”
“你自己不也去了?宫里许久没有宴席了,谁不想看看哪。”
“咱们快回去吧,婕妤娘娘心善,命我们瞧完杂技再过来。快瞧瞧小皇子醒了没有,若醒了就带他回宫吧。”
周祐樽长眉敛起,他对瑶光低声道:“瑶光,不要出声,跟朕走。”说罢,他牵扯着纤楚女子走出耳房,立在屏风外。
屏风旁还躺着晴雪的尸体。
“你别走。”他丢下这句话,骑在了晴雪身上,手掐在她已经僵硬的脖子上。
瑶光缩在屏风边,也不敢妄动。
她已经快要停止思考,无垢天的效用令她失去了素日的聪慧与勇气。
伴随着一阵女子的欢声笑语,那几名宫婢来了。可当她们瞧见这边的情景时,那莺歌燕语戛然而止。
“陛下!”一名宫婢惊叫着。
周祐樽脸色阴寒,他抬起头:“这贱婢谋害皇子,朕已将她正法。快,去找御医!”
……
那几名宫婢跌跌撞撞地跑远,瑶光只觉得四肢百骸俱寒。
“瑶光。”周祐樽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她的跟前,他凑过脸来,苍白的面容于幽烛里,颇为鬼魅,“你不用害怕,朕决不会杀你的。今夜朕本就烦闷,食下无垢天正等着药性,可那孩子一直在这儿吵闹,朕……朕只是被吵得发了狂,才,才做出这种事。”他双目无神,犹如行尸走肉般。
“朕也不想的。今夜是受无垢天那邪物所迷心智,朕……朕就算再不喜那孩儿,可虎毒不食子,朕也不愿这么做的,朕……绝不是那等狠戾之人啊。你要信朕,你相信朕的,对吧?”
瑶光紧紧地靠在屏风上,她沉重地点头。
“对,这就对了。朕知道瑶光是懂朕的。”周祐樽用手背拭眼,似喜极而泣,“你,你知道吗瑶光,那孩子本就要不得的。朕食无垢天已一年有余,体内早已被这毒物浸润,没有人敢说,可是朕自己查阅过医书。那孩子即便生下来康健,以后也也极有可能身患恶疾,他……活着也是受罪。”
“……嗯。”瑶光别过脸不再看他,即便不去细思,也知道周祐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罪行找借口洗脱。
也不知是为了说服瑶光,还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瑶光,其实今晚之事你要是告诉国师,朕也不会怪你。”周祐樽苦笑一下,形容凄恸,“你不说,大抵也是瞒不过国师的。只愿,国师能留朕一命吧。”
这席话让瑶光有些诧异,她惊疑地看着周祐樽,对方却已经转过身,他背影轩昂,似比初识时高了许多。
“趁着没有人来,你快些走吧。”
……
圆魄没于乌云后,只余黯然光明。碎石甬道上空无一人,跑过青松翠竹,又见重重花影。
瑶光敛衽竭力跑着,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这段路怎么如此长。她刚跑出那间偏殿,就有数人慌乱着涌入。
她听见了赵玲珑声嘶力竭的哀婉悲啼,她想去安慰。可是晚衣还躲在耳房,周祐樽可以放过她,可不一定会留下晚衣性命。
现在她只想尽快找人,去把晚衣带出来。
可是找谁呢?
陈公公与适才也跟着那群人入了偏殿,这花满蹊苑好似那琼林异境,再无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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