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二人围在黄花梨木圆桌, 段怀悯把瑶光拽着面向自己。
女子身子微颤,似有惧意,却生生忍着,垂下脑袋。好似等着被发落。
“离离,你说谁会扼杀一个刚满月的婴孩呢。”
段怀悯问道。
瑶光睫羽轻颤,她的一只手腕被男子攥在手心,芤脉疾走。
“瑶光不知。”瑶光小声道。
她几乎以为瞒不住了。
男子的脸又凑近了些许,“看着我。”
瑶光僵硬地抬起头,目及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陛下说主使是王婕妤。”
王婕妤。瑶光想起,昨晚周祐樽在杀晴雪前问过她,原先是不是王婕妤的人。
“今日会在长岁宫审问她。”
窗外有几只鸟雀扑腾着飞过,啾鸣呼晴。暖洋洋的碎金泻入,殿内是那般明媚,季夏的时节,已不再燥热。
段怀悯深望着瑶光,她皎若秋月的脸略显病容,双目红肿,颇有枯槁之态。他攥紧她的腕,感受她芤脉跳动。
“离离要去吗?”
……
恢宏的金碧大殿内,漏刻已至巳时一刻。
满朝文武肃立,九层玉阶的龙椅之上。周祐樽头顶冕旒,身着玄色五爪金龙龙袍,衮衣绣裳天家之威。
殿中央,一鹤发老者声如洪钟,站姿若松,“陛下,谋害皇嗣事关江山社稷,依老臣看,应彻查到底。”
这正是燕啸。
后宫争斗谋害皇子皇女之事也并不稀奇。然命人直接扼死皇嗣却是见所未见。
孩童体弱易病,一场风寒、一次腹痛就可能轻易夭折。有无数种隐蔽的法子,谁会蠢钝到找人谋杀。
燕啸目光如炬,他盯着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昨夜之事,他已经听闻,陛下那么巧合地碰见行凶后的宫婢,还当场杀之。
不必细思,也知此事必有蹊跷。
可是未等来龙椅上的人开口,另一边一中年男子却说话了,“燕老将军,此事尚在审问,你又何必急如风火?”
这人是张丞相,与燕啸殊途。
“张丞相,燕某不过是向陛下谏言,与你何干?”燕啸反唇相讥。
“燕老将军,您是武将,此事本就不该由您谏言。”
“你这……”
“燕老将军,张丞相。此事事关重大,赵御史已连夜审讯王婕妤。”周祐樽适时阻止了两位老臣的争执,垂旒遮挡住他的面庞,令殿下众人无法看清其神态。
他不觉庆幸,否则燕啸那如鹰觑的眼神,会令他丧魂落魄。
“陛下,宣赵御史。”立于身后的卫潇提醒道。
卫潇是段怀悯派来监伺周祐樽的,虽为郎中令,却似内侍,常伴其身侧。故他站在这里,也无人置喙。
前些日子燕啸倒是对卫潇冷嘲热讽,可卫潇也不辩驳,只是面带微笑。段怀悯也未曾理睬,燕啸闹了几回气得胸口疼,便只当卫潇是个太监。
周祐樽昨晚又发了回药瘾,他神思有些混沌。听卫潇提醒,才开口道:“传御史大夫赵铉。”
……
日头正烈,铺陈琉璃瓦的宫宇金光粼粼,颇为耀目。
瑶光跟在段怀悯身后,踏上长岁殿后头的石阶,此阶可以直接至正殿二层,不过守卫森严。
然金甲护卫们,见段怀悯俱垂首行礼,无人阻拦。
至二层如意门,瑶光瞧见守候在那里的竟是魏杭,他目不斜视地朝段怀悯行礼。
而后也朝瑶光作揖,“神女。”
……
入如意门,瑶光才惊觉此处如一间雅室,书案、书架、茶几俱全。
她想起,曾经似乎听宝来提过,大景开国皇帝景尧帝七十八岁退位为太上皇,然其却在长岁殿安置一间书室,闲来无事便去监听早朝。
就该是此处。
瑶光并未来过长岁殿,倒没想到这监听的地方如此正大光明,直接连着外头的石阶。
可段怀悯并未在此停下,而是径自走下里头的踏道。瑶光也不敢独自待着,便赶紧跟上去。
踏上狭隘又陡峭,瑶光走得小心翼翼。越往下,朝堂内的声音越清晰。
待踏下最后一层,豁然开朗,殿内巍峨,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这是长岁殿主殿。
前头设二丈多高的神兽琉璃屏风,将此处与前头隔绝开来。
“过来。”
瑶光尚在四下张望,听见段怀悯唤她,便又跟过去。她才发现这里还设一极宽敞的禅椅。
她在段怀悯身旁坐下,也不敢多言。她不明白段大人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
未将昨晚之事悉数道出,她确实是心虚的,隐隐间她也洞悉段怀悯的不悦,他似乎已经知道昨晚自己有所隐瞒。
若是以往,她定然早就和盘托出,可昨晚那会儿未说,今早愈发不敢说了。
难道现在说吗?
瑶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优柔寡断的。她瑟缩在禅椅的一边,小腹坠胀,令她不大舒坦。
段怀悯忽然将她拢过去,环着她的腰轻抚她的小腹,“腹痛?”
“……嗯。”瑶光犹豫一下,靠在了男子身上,“大人,您为什么带我来?”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微臣赵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
前殿内,赵铉跪于殿中央,“陛下,微臣昨日彻夜审问。王婕妤已经招供,是她嫉妒成疾命宫婢去谋害皇子。”
燕啸冷笑一声:“赵御史,还是先将王婕妤带上来,听她是否开口承认吧。”他觉得,必然是屈打成招。
赵铉万分从容,“那就依燕老将军所言。”
不多时,王婕妤被两名侍卫押上来。她却是衣衫楚楚,甚至发髻上仍旧簪星曳月,全然一副华贵之态。
只是她本如芙蓉花般娇媚的面容形如枯槁,她木然地跪着,不待有人问话。就叩首道:“陛下,臣妾谋害皇嗣其罪当诛。”
殿内俱静,落针可闻。
“王婕妤,你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行此恶事?”燕啸喝问道。
王婕妤身子一颤,继而道:“臣妾入宫一年多,从未有孕,可赵婕妤却那么快怀上帝裔,还顺利生下。臣妾不甘心,入了魔障,才会令晴雪去扼死皇子。”说完,她朝周祐樽连连叩首,满头珠翠叮铃作响,白皙的额头渗出血来。
“陛下,臣妾……臣妾知错。只是此事全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所犯,与旁人无关,求您放臣妾一家生路。”王婕妤爬行几步,“流放,流放他们也行。留下性命吧。”
周祐樽也未想到王婕妤竟会这样认罪,他惊诧地瞥向卫潇。
昨晚卫潇究竟去御史台做了什么。
“王婕妤,你所犯之事乃是诛九族的罪。”燕啸朗朗道,“你全族不可能有人生还。”
此事蹊跷,定是段怀悯那佞臣所行。不知其目的为何,但须阻挠。
可王婕妤却似没听见一般,磕得朱钗满地,鲜血淋淋,才骤然停下。狞笑着喃喃道:“是我一人所做,祸不及家人。”
尔后抓起地上的一根簪子,猛地扎入胸口。
……
瑶光在内殿虽瞧不见,却听得分明。她难以置信,王婕妤为什么会那样拼了命地认罪,还自戕血溅大殿。
若有勇气自戕,为何不以死明鉴?
她认下罪责,哪怕是死了,其家族也难逃灭门之灾。
到底,是怎么回事。
瑶光听着外头混乱,不觉蹙眉沉思,周祐樽为了粉饰自己恶行,杀了一人又一人。
她倚靠在段怀悯身上,腹中酸痛令她浑身乏力,亦令她恍然清醒。
“大人,您没回答,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瑶光闭上眼睛,认真地问道。
第81章 对峙
段怀悯微微侧脸, 女子如绢青丝高绾作单螺髻,寥寥几只步摇,其中凤首衔珠步摇上东珠串垂坠, 一缕日晖从天窗倾洒而入, 女子沐浴在这日晖里。
苍白的姣容显出几分蓬勃,她阖着眸子,羽睫覆下,比睡颜还要显得安静。
“离离这样问, 是愿意说了。”段怀悯问道。
瑶光骤然睁眼,眸中本是一片骇然,可马上又如云烟散去,徒留清明。
“大人,昨晚瑶光受了惊, 神思恍惚……”
她正欲继续说,却听外头燕啸极为洪亮的声音:“陛下, 王婕妤虽然自尽认罪。可老臣还是心有异焉。昨夜还有人称目睹神女出现在宴席上, 她扮作宫婢, 委实奇异。不如将她也传来问讯。”
瑶光不觉僵住, 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段怀悯面容冷寂, 他似抚慰般地揽紧瑶光纤弱的身子。
卫潇的声音在外响起:“燕老将军, 神女近日身子不适, 多日未出荧惑神宫。她怎么会扮作宫婢去往酒宴,想来是有人看错了。”
周祐樽亦哀痛道:“燕老将军, 朕痛失爱子,今日姑且就到此吧。朕实在……悲痛。”
……
早朝像是一场闹剧, 匆匆收场。
瑶光听着外头群臣散尽,她慢慢坐直身子, 她被笼罩在扶光日曜下,微微侧眸可以看见空气里尘埃洋洋,漫在这片光照里。
而她依偎着的男子坐在阴影里,面上未覆一星碎金,古雕刻画的脸上亦无半丝情绪。
“大人,昨晚的事……我现在告诉您。”适才被外头声响打断了话,瑶光又重复道。
“可是,您应该都知晓了。”瑶光坐直身子,段怀悯却依旧环着她的腰肢,女子嗓音略微喑哑,她抬头看着男子,“昨晚,无垢天的瘾发作,我才没说与大人的。您……别动怒。”
早膳时,她就想道出,可话到嘴边,她又生出畏惧。
“离离,你又害怕。”段怀悯原本拢着女子的手缓缓上移,沿着肩膀游至下颔,抬起她的脸。
女子五官精妙,然而近日受无垢天所催残,玉减香消弱不胜衣。即便扶光普耀,仍旧略显病容。秋水眸里隐含惧意,似不敢与他对视。
段怀悯低头吻上女子的唇,同时他也沐浴于那束扶光之曜里。
一束日晖明灿,倾覆于这双璧人。瑶光感受到碎金暖洋,男子的吻极尽柔爱、绵长情意。
他所喜爱的蒙顶雀舌香味侵满她的口中,鼻息里亦盈入乌木沉香。
瑶光双眸紧闭,竟有些许贪恋地体悟这番缱绻。
忽而,响起极大的动静,巨大的屏风被折起一屏。
瑶光听到这个声音,一阵战栗,她试图推开段怀悯以结束这番缠绵,却是徒劳无功,她被箍得更紧。
她竭力地扭开头,逃离了那场未完的接颔,气喘声促,“大人,不要。”
可段怀悯却倾身将她压倒在禅椅上,她惊慌得如同受惊的幼鹿。修长的手摁在女子胸前。
“只是接颔,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男子的手隔着锦裳感受着她灵府跃动,他抬眸凝着被压在身下的女子,极为温和地问道。
男子遮蔽住那束天光,几缕垂下发丝拂过瑶光的脸,沾染上香津,变得溼漉。
“有人来了。”瑶光被桎梏住,她被迫与段怀悯对视着,恳求道,“求您……先停一下吧。”
她知是昨晚知情不报惹恼了段大人,此刻又悔又惧。
周祐樽犯下那等灭绝人性之事,她何苦隐瞒。哪怕是为了赵玲珑,也不该装作什么也不知。
再说,根本也隐瞒不住。
无垢天这毒物简直是可恨。
瑶光鼻头发酸,又想哭了,可却是生生忍住,若哭,那药瘾又会起滔天之势,令她浸入磅礴梨花雨。
她不知金砌玉雕的屏风外还有没有人,她甚至不敢朝那里看。
可段怀悯却朝外睨去,高大的神兽琉璃屏风前,戴冕旒着龙袍的周祐樽伫立着,垂旒晃动,昭示着他的无措。
“下官参见国师。”站在周祐樽身后的卫潇遥遥作揖,万分恭敬道。
周祐樽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唤了声“国师”。
段怀悯嫌恶鼓躁,时常待在后殿,不上早朝。
昨晚发生那般大事,周祐樽知道今日是万万逃脱不了国事诘问,故匆匆结束早朝,就来到后殿。
不想竟看见这样旖旎的一幕。
瑶光。
国师与瑶光交颈而缠。
……
瑶光听见声音,更是惊慌,她本以为是宫人。好在段怀悯慢慢起身坐正,他神色冷然地瞥向青年帝王:“陛下,请回金貅宫,臣安排了御林军恭候你回去。”
周祐樽猛然抬首,隔着垂旒难以置信地看着国师,这是要囚禁他?
帝王朝前数步:“国,国师,昨晚之事,朕可以解释。”
“皇子之死,与我无甚干系。”段怀悯侧眸望向瑟缩在禅椅另一边的瑶光,她也坐起来,低头垂目,秀挺的鼻子微微发红,好似随时会哭出来。
伸手攥住她冰凉的柔荑,对周祐樽继续道:“陛下不必解释。”
周祐樽如木雕般站着,似不会动了。御林军把守在他的寝宫,他今后岂非与入牢无异。
“不过,倒有件事需要陛下阐明。前段时日,神女被人投下无垢天,你可知晓?”段怀悯靠在禅椅上,平静地问道。他感受被其攥住的素手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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