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
蓦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花林转角处,月华之韵的男子疾步走来,一把将瑶光扶住,低头看着她:“发生何事?”
妙龄女子钗横鬓乱,姣容汗珠涔涔,毫无血色,憔悴至极。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泪似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出来。
“大人。”她张口唤着,将脸埋在了男子的胸膛上,软绵冰凉的云缎擦着脸,乌木沉香钻入鼻息令她产生几分难得的眷恋。
男子亦将她拥在怀里,未再问什么,只由着她哭。近日瑶光受无垢天荼毒,时常哭得肝肠寸断,他也习惯。
待她哭了一阵。他躬身,审察般地端量,发现她竟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脚上足衣也脱了大半,玉足快要裸/露在外。
好看的剑眉蹙起,拦腰将女子抱起,走至不远处的石桌。
瑶光被他放在石桌上,丝丝冰凉。段怀悯立在她的跟前,抬起她的那只没了鞋的足,温热感袭上来。
段怀悯低头褪下那脏污的足衣,女子的蹂胰纤巧白嫩,适才裸了半只脚疾奔,脚底沾染了草叶,寒砚冰冷。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只足,试图捂热,他略抬眉眼:“到底怎么了?”
女子泪眼微颤,似才恢复神智,“大人,晚衣……”
她话尚未说完,前头就传来一声呼唤,“段大人,神女!”
循声望去,竟是晚衣。她捂着腹部气喘吁吁,其身后涌来一队金甲护卫,为首者喝道:“你还敢跑!”
一直静候在段怀悯身后数丈的追风迎过去,“唐卫尉,怎么回事?”
这领头者是御前侍卫统领,他看见追风,赶紧作揖:“大皇子遭人谋害薨世。这宫婢躲藏在附近,定与此事推不开干系,我们要捉拿她。”
第79章 变数
“大皇子薨了?”追风神色惊变。
唐卫尉沉重道:“是, 大皇子被生生扼死。”说着他看向僵硬站着的晚衣,“那宫婢定是哪里乱党派来的细作,来谋害皇嗣!”
他知道追风是国师段怀悯身边的重用之人, 故而想好生表现。
说着就要上前去捉那宫婢, 却听一声细弱的喝声:“不准碰她!”
唐卫尉止下动作,顺着瞧去,才看见几丈外的石桌上,坐着一宫婢, 她身前,还有一男子身姿如玉地站着。
宫婢正是青春盛龄,尽管鬟发凌乱形容狼狈,可容颜精妙绝伦,秋水妙目里盈满焦色, 面上亦是珠泪点点,教人难免心生些许怜香惜玉之情。
唐卫尉瞧得心猿意马, 可猛地意识到什么, 她身边男子又是谁?
再朝那男子瞧去, 见其五官深峻轩然霞举, 月白色忍冬暗纹锦袍纤尘不染, 玄度照影下, 竟恍若谪仙。
那男子正望着这边, 眸光阴鸷凛冽。只对视一眼,唐卫尉恍然认出此为何方神圣, 如卸了所有气力,陡然跪下:“国……国师大人。”
他方才忽逢大皇子遇害这等大事, 急着捉人,哪里顾得上这里站着的人。
身后那群侍卫也跟着跪下。
“陛下在何处。”段怀悯问道。
“在……在金盏宫。”唐卫尉如实答道。
段怀悯朝追风看去, 追风即刻会意,他道:“唐卫尉,你等随我去金盏宫伴驾。”
唐卫尉还想纠缠捉拿于晚衣,可听追风如此说,也不敢有二话。径自带着人跟着他去了。
……
人群远去,周遭又陷入万籁俱寂,连蝉鸣声也不知为何停歇。
“离离,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片沉静里,男子开口了,他谛视着似泪光楚楚的少女,声音格外平静,不似诘问。
瑶光不大敢瞧段大人,只看着自己丹色裙面,顺着裙摆,隐约可以看见被覆盖的光脚,夜里寒凉,有些冷。
“我不想引人瞩目,才穿成这般。”瑶光细声说着,她说完又停下,似定住。
可这话显然不是段怀悯想听的。
“晚衣,你说。”段怀悯朝晚衣道。
晚衣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段怀悯要怪责她未伺候好瑶光。没想到是要她复述今夜之事。
“回段大人,我和神女在金……”
“大人,我本是想去偏殿寻玲珑……就是赵婕妤,可过去就看见,看见皇子的乳母横死,满地都是血。又忽然来了人,我就赶紧跑了。”瑶光说着抬手攀附上段怀悯的脖子,“大人,回荧惑神宫吧,瑶光不想待在这里了。”她的脸贴在男子的脖子上,涕泪沾染在他身上。
晚衣惊诧地看着哭啼不止的神女。
段怀悯感受到女子浑身瑟瑟,听她止不住地呜咽。
他面色阴沉,却未再问下去,抬手轻拍她的背。
“好,我们回去。”
……
金貔殿内,幽黑一片。
周祐樽万念俱灰地躺在冰凉的砖面,金盏殿内的混乱令他快要发疯,赵玲珑的悲恸啼哭亦让他崩溃。
他都做了什么。
掐死亲生儿子,简直丧尽天良,与禽兽无异。
他害怕国师会舍弃他这个傀儡,去扶皇子,此事如心魔挥之不去。
可是,他怎么就真的……杀了那个孩子呢?
行此恶事时,瑶光竟躲在外面的耳房。她全都听见了,她一定会告诉国师吧。
也罢,也罢。
横竖此事也不可能瞒得国国师。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凉风涌入,吹得周祐樽眯起眼睛,可他却懒得再动,仍旧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眯起眼睛顺着望去,青衫男子踏入,他苍白的面容上含三分笑意:“陛下,是您杀了大皇子吗?”
“……是啊。”周祐樽嗓音沙哑着,他苦笑着,无人色的脸上露出骇人的笑意,“你快去告诉国师吧。”
卫潇走至他身边,蹲下,低头看着周祐樽:“国师那边尚未派人来问询,我不会特意过去。不过今夜之事即便无人告知于国师,他应该也会知道皇子是被您杀害的。”
周祐樽沉默,他心中也大抵知道是不可能瞒过国师。
“皇子是陛下的孩子,与国师何干?他不会因此事而废除您,或者取您性命。”素影里,卫潇慢条斯理地分析。
“卫潇,国师当然不会在意皇子性命。
可朕做出这种事。于国师而言,朕已不是一颗听话的棋子。他不会留朕。”周祐樽难得地听进了卫潇的话。
此人先前在天枢山上的行宫,帮他隐瞒他夜会瑶光之事。他不明白此人目的,可此人大约也不以段怀悯马首是瞻。
何况他也已抱上赴死之心,与这人再说几句也无妨。
“陛下,贤王已反,不少周氏亲王已经倒戈追随。如今朝堂更是凋敝,这样风雨飘摇之际,国师怎么可能再废除你,令觅新君呢?”卫潇笑着说,他慢慢坐下,盘膝而坐,“陛下,你真的甘心做一辈子棋子吗?”
青年帝王双目睁大,他仰在地上,有些奇诡地看着这个病弱的郎君。
“你……是何意?”
“陛下,我虽是国师指派来监伺您的,可却从未说些不该说的。您是周氏皇族之人,身上流淌的是帝王之血,这天下也该就是您的。”卫潇不紧不慢道,他毫无血色的唇勾起,“段怀悯,乱臣贼子罢了。陛下若有决心,我愿助您铲除奸佞。”
周祐樽心下震撼,却仍有所顾虑,莫不是段怀悯故意令此人说这些话,以探他真心吧。
“微臣知陛下不敢答复。所以,您不必现在答复。”卫潇缓缓站起来,“王婕妤被押送至御史台,微臣前去一探。”
……
已是五更天,坠兔收光 ,天将明未明。
寝殿内幽暗,满室岑寂。
妙龄女子阖着双眸,安然酣睡,双颊残着泪痕。段怀悯缓慢地将臂膀从她头下抽出来。
昨晚,瑶光似因受惊过度,又犯了药瘾。哭了半宿,好似要肝肠寸断。段怀悯也未再质问昨夜之事,哄着她直到睡去。
段怀悯适才跟着睡下,大约一个时辰。他披上素采色广袖锦袍,走至屏风外,门口候着两名宫婢。
见其出来,皆正襟危立,其中一人是豆蔻,昨晚宫里发生大事,神女又药瘾发作,哭了半袖。她值夜,根本不敢睡。
“大人,有何吩咐。”
“传晚衣去正殿。”
……
晚衣从未被段怀悯单独召见,还是这般早的时辰。她知段大人定然要问昨夜之事,可神女刻意隐瞒了,她若说出来,段大人岂非又要生神女的气。
她迎着早上冷冽的空气,沿着漫长的回廊,踏上三十三层台阶。来到正殿,天光尚未明朗,只有东边隐现金光。
殿内交趾横梁上的琉璃灯笼俱暗,只有一隅角落的铜兽烛台上点了数根蜡烛,灯火阑珊。
段怀悯端坐于漆木南官帽椅上,着皎白金绣方胜纹广袖锦袍,墨发高束,纹丝不乱。
晚衣跟随段怀悯快十年,在遇见神女之前,她记忆里的段大人永远是这样,衣冠齐楚缓带轻裘。
“晚衣见过大人。”晚衣规矩地跪下行礼,她低下头颅,眼前只有光华的白玉砖,以及段大人那双鸦青色云纹官靴。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极为平淡,却有震慑力的语调。
“昨晚……”晚衣甚至不敢思忖,她紧张地开口,“奴婢和神女在金盏宫,瞧见陛下待在偏殿。他抱着皇子,乳娘却已经死了。忽然又有一名宫婢跑过去,她是受过龙恩之人,陛下又将她掐死。神女和我躲在一旁的耳房,才逃过一劫。”
她不敢将这些事全数隐瞒,可后面的事却是不敢再细说了。
陛下对神女……似有情愫。晚衣不明白这情愫何起,也不敢深究,只晓得此事万不能被段大人知晓。
“你们没被周祐樽发现。”男子听见这些,却似毫不惊奇,语气毫无起伏。
周祐樽,直呼陛下的名讳。
晚衣心生畏惧,原以为陛下杀子之事会令段大人无暇顾及其他。她将头垂得更低,“没有。后来来了很多宫婢,陛下谎称是死去的宫婢谋害皇子,被他发现了。接着偏殿就来了许多人,神女和我想趁乱混出去,不想却被人察觉。”
男子他睨着跪在地上的婢女,“那神女为何会跑在你的前面。”他以手支颐,眸光定沉。
“是奴婢先让神女走……”这是昨夜晚衣想好的说法,可面对着段怀悯,她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连话也说不完,这话连她自己也不信,即便逃跑,也该是她在前头探路。
段怀悯只字未言。
晚衣却知道是瞒不过了,她叩首:“大人,奴,奴婢愿如实相告。”
“昨晚神女与奴婢躲在耳房,神女因不慎发出声音被陛下察觉,她为了救奴婢,主动走出去。陛下见是神女,并不敢杀之,只说他是因为吃了无垢天才会杀了皇子,求神女信他。”
“神女怎么说?”男子目光深沉如幽潭。
“神女……神女许是吓傻了,什么也未说。”
不过片刻工夫,东边泛起大片日光,朝阳漫入殿内,为男子身上的白衣添上一抹暖意,可他看起来却更为孤寂。
第80章 内殿
瑶光起时, 已经烈日炎炎。昨夜还寒凉露重,今早却又燥热起来。
她起时,发现段怀悯已经穿好衣裳, 发冠也一丝不苟。他看着瑶光被婢女服侍着起床, 又陪她用早膳。
瑶光有些头疼,昨夜哭了那么久,眼睛也肿得厉害。因无垢天的作用,她总是悲恸难以自控。
整晚她都念着赵玲珑的孩子, 懊恼又自责。思及周祐樽又是心绪复杂,她恨他竟能做出杀害亲生孩儿这种恶事,可……那是周祐樽。
是那个为了捡玉佩傻乎乎跳入枯井的少年。
是那个曾经风姿秀逸,即便自身难保,也愿意帮她离开皇宫的衡王殿下。
瑶光知道周祐樽所行之事定然是瞒不过段怀悯的。所以她不说, 也并不要紧。
段大人终会知道。
可起码不要通过她知道。
昨晚药瘾疾发,心绪大悲间就是这般想的。故而她什么也没说, 甚至还阻止了晚衣道出实情。
现在倒有些想说了, 可……如何开口。
“离离, 为何不吃?”段怀悯忽然问道, 他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
瑶光睨了紫苏粥, 又抬手用手背轻揉酸胀的眼睛, “没有胃口。”
段怀悯将她的手拽开, “不可以揉。待会儿令陶御医给你开些药膏。”
瑶光见他似有不快,便没再去揉。她注意到段怀悯已经用完膳, 也是,不然他也不会说话。
“大人, 昨晚……皇子之事可有何消息。”瑶光斟酌着问道。
“离离想听什么样的消息。”男子面无情绪,声音也淡淡的。
“……小皇子真的没了?”瑶光带着最后那么一丝希冀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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