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瑶光也不后悔骂他。
“这位是予空大师。”瑶光只作什么也未发生,朝段怀悯介绍道,不过神色冷冷。
段怀悯只是淡漠地睨了眼那着袈裟的老和尚, 旋即移开目光,只深望着瑶光,“该回去了。”
……
上隅,晨钟声鸣。偏僻的悯生寺外,停驻了一辆寻常的青布帘子马车。
追风和魏杭带着一行人在门口恭候。
“潜伏多日, 终于能接段大人回去了。”魏杭小声与追风道。
追风始终注视着寺院门口,“也不过在此等了两日, 你少说些。”
那晚他们与贤王所率领数百人交战, 不想竟让贤王逃脱。追风虽心系段怀悯, 可敌多我寡, 根本难以追击。
血战至天明, 才将敌军尽数歼灭。追风和魏杭这才带着残余的兵马去寻段怀悯, 可那时天将大雪, 路上行迹全无。
他们在附近搜寻两日亦无所获。不过追风记着,段怀悯曾说过, 若失去音讯,就去义庄、驿站等地寻人。
前头的山脚就有一座义庄, 不过聊关如今已经成了死城。义庄除了满目尸首,再也没了活人。
他寻去时, 只瞧见一个孩童坐在门口。他心中奇怪,这荒野之地,怎么会有孩子?
他上前一问,那孩童就问:“你叫追风?”
原来是段怀悯予了那孩子一枚玉扳指,令他那几日在义庄等候追风。
追风闻讯后,本欲立即带人去接段怀悯。可那孩子却说:“那位香客说,要您一定独自去探视,悄悄的,白日去。”
后来追风先行独自去了,见到身负重伤的段怀悯企图劝其尽快回帝都,可段怀悯不愿,还命他带着魏杭他们守在寺庙附近……
追风深知段怀悯对瑶光何其痴恋,他唯有默默领命。可今日贤王余党竟来屠戮寺庙,他在屋顶听见神女似是恼了,恐二人发生争执,这才主动露脸道要去救人。
这几日,他总无意间听见神女对段大人言辞……不敬,而段大人毫不在意。
追风想,段大人此生是离不得神女了。
……
马车在山路上行驶尤其缓慢。瑶光倚靠着,她的尼姑袍衣外罩了件兽皮斗篷,也不知追风他们从何处觅来。
瑶光没想到竟走得这般匆忙,自从予空大师那边出来。她未与段怀悯说话,马车里岑寂得厉害。
“还生气?”
当马车行经至半山腰,段怀悯才蓦地开口,他侧眸望着瑶光。
瑶光有些愣怔,他从不在乎自己是否恼怒,何况今日她也算斗胆,连名带姓地斥责他。
她沉吟一阵,才道:“为何要瞒我?”
马车摇摇晃晃,车轮碾压土地发出有节律的声响。
男子谛视着她,“我想与你独处。”
“……”瑶光微怔,她垂下眉眼。
所以,他连自己的伤也不顾?悯生寺也药材又哪里比得上宫里的,他那伤口仍旧动心怵目,不知还能不能长好。
思及至此,瑶光抬目,“我总是无法离开你的。回宫也能与您独处,您不该瞒骗我。”
男子星眸黯淡,他倾身凑近:“所以,你并非自愿随我回去。”
……
荧惑神宫于沉沉夜幕下,灯火辉煌,廊上宫灯数盏,若白昼日曜普照。
正殿云母屏风内,菱花窗外是浩瀚江景,远山白雪覆没,于月下清辉似洒了层流光,似梦非梦。
瑶光身披一件兔毛斗篷,静默地遥望远方。外头寒风扑朔,殿内却暖如春时,她觉得那几日好似一场冗长的梦境。
昨日上隅尚在悯生寺内用冰凉的水搓洗红薯,今日午时便归宫了。
珠箔银屏的宫殿丝毫未改,永远不息的地龙、长夜不灭的廊上琉璃盏,这一切比起尸骸遍地的聊关、清冷荒凉的悯生寺,当真如同瑶池仙境。
云母屏风外响起一阵步履声,是晚衣。她道:“陶御医已经出来,道是段大人的伤口已经缝好。”
瑶光闻言,赶紧穿鞋下榻,赶去寝殿。
陶御医道段怀悯伤势严重,须以针线缝合,否则实难愈合。他给段怀悯服下麻沸散,才着手缝针,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
瑶光原是在寝殿待着的,可晚衣见她忧心如焚,恐她急坏了身子,就劝她先行去主殿候着。
“神女,国师大人的伤老臣已缝合。”陶御医在殿内候着,他恭敬地向瑶光作揖,“只是,大人的伤耽误了治疗的时候,日后恐怕难以恢复如初了。”
“那可还能写字?”这是瑶光最为关心的。
“静养调理半年至一年,应当还是可以提笔写字,可要想落纸如飞,是有些难了。”陶御医有些为难地说。
瑶光闻言,心道:“他自己作孽成这般,到最后也算还能书写,没折腾成残疾。”
陶御医又交到了几句便离去了。晚衣和豆蔻带着宫婢把寝殿收拾一番,亦退下。
寝殿徒留瑶光,以及麻沸散药性未过的段怀悯。他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天仓之上凝了层汗珠。
殿内燃着铜兽烛台,火光熠熠。
瑶光坐在床沿,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轻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又掀开锦被一角,他上身未着衣衫,先前巨大的裂口现在如巨大的蜈蚣盘踞,呈现出另一种触目惊心。
这该多疼啊。瑶光不敢多瞧,将锦被归于原位。默默叹息一声,熄了烛火,又走到对面的罗汉床躺下。
寝殿亦如春回大地,仅盖一床薄被就丝毫不觉得冷。不似前几日,为了多彼此汲取一丝暖意,她都要与重伤的段怀悯卧于一榻。
可在宫里,就不用了。
她侧卧,借着玄度照影,并不能瞧清几丈远的绣床上的人。她阖上眸子,亦感受不到男子的气息。
她心间惘然涌起一股失落,继而她深感惶恐。
一如心中所愿,段怀悯安然回宫。他身边有无数人伺候,她不必再夜不能寐地担心他的伤了。
那晚生死攸关之际,段怀悯仍想保住她的性命。她知其真心,故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陪伴他。
这几日她也有些迷茫,并不清楚自己对段怀悯萌生的究竟是何种感情。
可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竟仍旧担心他的伤势。未与他同榻而眠,甚至心有愁绪。
瑶光蹙眉,翻身仰面。
或许,过几日就好了。
……
宫廷的雪尚未化尽,又迎来一场漫天大雪。
这几日在宫里,调理得精细。段怀悯的伤恢复得尚好,右手臂已经能动。
瑶光亦在照顾他,只是完全不似在悯生寺里那般辛劳。大多数事都由宫人去做,连布巾都是绞好递到手上。
若非段怀悯不愿旁人近身伺候,瑶光自然想甩手的,她又不是天生喜欢伺候人。
段怀悯似乎也察觉她的不喜,故这几日已经试着用左手吃膳。只是瑶光见他实在吃得慢,还是帮他夹菜。
这晚,瑶光陪着段怀悯在主殿批奏折。因其尚不能提笔,所以由瑶光帮他批注。
“段大人,卫郎中令来见。”晚衣在门口报道。
“让他进来。”
瑶光闻言,欲起身离去,可段怀悯却说:“你继续坐着。”
“……”瑶光看着桌上一摞奏折,还是放下朱砂笔。随意从抽屉翻出几本话本,佯装看阅。
她堪堪摆好姿势,卫潇就进来了,他先是恭敬地拜见国师,然在瞧见坐在书案后的瑶光后,又是一拜:“微臣见过神女。”
数日未见,瑶光觉得他气色似好了许多,不再苍容病貌。
段怀悯失踪的这些日子,周祐樽仍然被幽禁在麒麟殿,由卫潇监伺。
瑶光想起上回见卫潇就是被燕羽“劫走”那晚。卫潇不知何故定要为难燕羽所扮的太监,她那时就隐约察觉他的异常。
倘若他只是怀疑一太监有异,又何必当面拆穿?直接派几人随行伏击不是更好?
他那晚所行之举,倒更似想激怒燕羽。
他也好像知道,那就是燕羽。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瑶光将他抛诸脑后了。
“国师,这几日又续了陛下的无垢天,他醉生梦死,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卫潇禀告道。
段怀悯立于书案前,银冠高束,着凝脂色暗纹锦袍,腰间有些松垮地系着藤黄色腰带。
那是早时瑶光帮他系的,因这几日段怀悯仅待在寝殿,瑶光就帮他绑得松些,更舒坦些。
较之以往的纹丝不乱,他显得有些闲散,然其眸光深沉,气韵清寒。
“卫潇,前几日帝都盛传我死于聊关,是怎么回事?”
瑶光闻言,抬起眉眼,段大人为何问起此事?
再望向卫潇,见其神色如常,恭谨地跪下:“国师大人,此事是下臣散播。”
第106章 唯愿
殿内鸦雀无声, 兽耳三足香炉内紫烟袅袅,云雾缭绕。
锦衣男子端立着,他单手后负, 朝跪在地上的青衣人冷然笑道:“承认得爽快。”
“国师大人。”卫潇叩首, “下官散播实为大人着想,彼时贤王身死,其余党大肆搜寻聊关郊外。下官实在忧心不已,才放出消息, 令贤王余党松懈。”
“是吗?”段怀悯剑眉轻抬,“那还要多谢你。”
卫潇不言,只伏在地上。
乌木沉香的香味满盈殿内,此为安神之用,卫潇此刻却毛发皆竖。
那晚燕羽潜入宫中他早有察觉, 是他故意引其劫走神女米氏。他知米氏与燕羽早前就有首尾,且她暗自服用麝香避子, 不必细想, 也能猜到米氏并非甘愿为段怀悯姬妾。
然段怀悯对其情之所钟, 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故而他想以神女被劫, 逼段怀悯失神丧志, 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周祐樽笼络朝臣。
而他没想到的是, 短短几日间, 段怀悯为救出神女率军与贤王开战,两军鏖战至天明, 皆损失惨重,故双双停战。
然此战期间贤王身死, 段怀悯失踪,多日杳无音讯。
朝堂更是狐裘蒙戎。他心道段怀悯不尚武, 身体并不健硕,风饕雪虐里失踪,大抵生机无望。
简直是天赐良机。他才寻人在坊间散播国师已死的消息,又以周祐樽之名笼络朝臣,他卫家百年世家,在朝为官的门客众多,加之传言段怀悯已死,其拥护者如一盘散沙,已有大批人愿效忠周祐樽。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段怀悯竟还活着。
他敢兵行险招,自然留有后手,本欲鱼死网破,然段怀悯回来后却只在荧惑神宫安养。
原本他心存几分侥幸。或许不必仓促动手,可今日还是被传唤。
大殿长久的寂静,卫潇感觉那香炉中的香似乎燃尽了几番。
方才听听面前站立的男人道:“你退下。”
……
卫潇踏出荧惑神宫,走下三十三层玉阶时,仍觉心如擂鼓。茫茫大雪,他竟觉衣衫后背浸湿。
走在漫无边际的宫道,他犹感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心府。不,段怀悯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他,想做什么?
动手,今夜就要动手!
他加快了步伐,朝麒麟殿去。浓重的夜色里,有一顶奢华的轿子徐徐而来,他本无暇去管,那轿子却停下。
满面黎绣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明艳的美人脸,雍容璀璨。赵灵犀柳眉微蹙:“潇表哥,雪夜风寒,你怎独自在外?”
卫潇比她年长七岁,赵灵犀与这个表哥并不熟稔,并且因其身子孱弱,永远瞧着病恹恹的,她甚至有些厌恶。
她停轿自然不是关怀他。卫潇前些日子所行之事她从一闺中密友处有所耳闻,那友人的夫婿曾是卫家门客。
彼时适逢段怀悯生死不明。
赵灵犀曾经对段怀悯有极烈的爱慕之情,可他却因自己谋害米瑶光,就令她入宫为妃。
那丝少女心意早已消磨殆尽。
可做帝王妃嫔也不似料想中那般不堪。相反地,因她容姿艳丽,于房中之事热烈,后宫又无对手,轻易就俘虏了周祐樽心神。
从昭仪荣升贵妃。
她知道自己只需诞下皇子,后位就是她的,她的儿子就是太子。
可周祐樽那蠢笨之人不值得她冒着走鬼门关的危险生孩子。所以她又设局令堂妹赵玲珑入宫。
原本一切顺遂,可最后赵玲珑历经磨难生下的大皇子也薨了,被周祐樽亲手掐死。
赵灵犀早知周祐樽食无垢天至昏聩疯癫,其人已废。她对其并无感情,只是若没了他,自己便再不是贵妃。
故而几日前赵灵犀得闻卫潇帮周祐樽拉拢朝臣,并未去管,甚至亦期盼着段怀悯身死。
米瑶光被燕羽劫持那晚。赵铉与赵羿也跟着段怀悯去,只是当晚赵铉因帮段怀悯在雪地里寻桃木牌,受了冻,染上风寒病倒了。
赵羿唯有连夜带着父亲回来。
“姐姐,段大人那晚为寻一块桃木牌钻到了马车底下。与素日派若两人。我猜那木牌是米瑶光所赠,她根本是给段大人下了苗蛊吧。”赵羿在段怀悯失踪后,曾来过宫里,“他还欲以虎符交换米瑶光,根本是疯了。他就是寻回来,估计也痴傻了,怎么追随他?”
赵灵犀听在耳里,她未想到曾经自己心中那个如神祇远离尘埃般的段大人竟能为一女子失了理智。
简直,荒谬。
她更加盼着段怀悯身死,然而没过几日他就平安归来,连带着米瑶光。
赵灵犀知道,卫潇逃不掉了。而卫潇是她的表兄,父亲又不得段怀悯重用,此番赵家恐怕也要遭逢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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