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施主,你不能这……”
忽然,门“吱呀”被推开。
着尼姑蓝衫的女子手捧托盘走进来,姣姣玉容露出惊喜:“您醒了。”
……
“怎么流了那么多汗?”瑶光坐在床沿,颇为小心地避开男子的伤口,用块布巾细细替男子拭去额上汗珠。
又抬手覆在其上,还是有些烫。女子眸中盈盈秋水,“您先用膳,我再给您擦擦身子。”
段怀悯却只深望着瑶光,自她进来,眼睛一刻都未离开。慢慢、慢慢地凑近,乌黑如黑曜石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瑶光的脸,她并未似以往那般瑟缩,反倒又关切地靠过来:“大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其声暖暖,醉人心脾。
“离离。”他嗓音嘶哑地唤着。
“嗯。”
“你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我怎会丢下您。”瑶光不觉莞尔,说着她起身去桃木桌上端来一碗热粥,“您该饿坏了,快吃些粥。”
她又坐回床上,舀起一勺,将粥吹凉。才送到段怀悯嘴边,他沉沉的星眸微颤,张口吃下那勺粥。
这是瑶光第一回 喂他。
也是瑶光第一回 待他这般温柔,不似曾经那样总带着几分……虚情。
瑶光见他醒来似有些痴样,有些担心是不是热病烧久了。一边喂他一边又问:“大人,这里是聊关郊外的悯生寺。”
贤王屠戮只是聊关城,郊外村落稀疏、人口寥寥,故侥幸逃过一劫。
这座庙宇的住持亦是位心怀苍生的大师。得闻有人身负重伤,就派去两名和尚,帮忙将段怀悯抬回寺庙里安置。
还派来会医术的和尚,昨日段怀悯昏迷中热病发得厉害,这里的和尚灌了好几副药,才稍退下热。
瑶光昨夜仍不放心,怕他又发病,守了大半宿,才依偎着他睡去。
早上起来,她去庙里的伙房帮忙做早膳,与寺庙收留的孩子们一同用了膳。才又匆匆端了一份膳食回来。
不想,段大人竟苏醒了。
“我们为何会在这里?”段怀悯吞咽下一口粥,才问道。
瑶光听其好似思维清晰,才稍松一口气,将昨日如何被这寺庙收容细细道了一遍。
又说:“我早上从小沙弥那儿打听到,贤王的尸首已经被发现。他们的人正四处搜寻这一带。”
追风他们也是音信全无。
只怕已经……
“离离不怕,他们是寻我,不会累及你。”段怀悯安慰道,继而将脸凑近,盯着女子手上的调羹。
他此刻好似无暇管旁的。
瑶光才想起粥尚未喂完,段大人从前天夜里起,粒米未食,定然饿坏了。她赶忙又继续舀起粥,“大人,还有馒头,也吃些吧。”馒头更果腹,这里是寺庙,香客寥寥,还要养活几十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再没有更好的吃食了。
段怀悯闻言却几不可见地蹙眉,“只喝粥。”
瑶光想起,好似从未见他吃过馒头。又知他长于帝都的钟鸣鼎食之家,大约吃不惯这些粗点。这一带本就少食面食。
可他若只喝粥,须喝多少才能饱腹?
“馒头撕碎了,很香软的。”
“你喂我?”
“……大人受伤,自然是我喂。”
……
瑶光喂段怀悯用完膳,又去伙房取了热水来,给他擦洗身子。
他的伤口裹得严实,也不再渗血。她温柔地替他擦着背:“大人,伤口可还疼得厉害?”
女子的声音柔婉,似一阵春风,融化了心头冬雪。
段怀悯不明何故,瑶光已经陪伴他许久,曾经无数次陪他用膳、替他宽衣解带。
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样,令他生出这种奇异温暖之感,他莫名的贪恋、享受,只想溺在其中,再不复苏。
又思及她弱骨纤形,竟在冰天雪地里拖着他走了那般久,久到他甚至以为是做梦。
梦里,她一遍遍唤着他。
他亦一遍遍回应,只愿她不要害怕。
“不疼了。”男子淡淡道。
瑶光颤动睫羽,她立在床边,青丝如瀑泻在身后,她望着他裹得厚厚的肩。给段怀悯医治的和尚说,这可是伤及了骨头,如何会不疼呢?
和尚还说,即便是将养好。
段大人的右手也不能再做重活了,提笔写字也是艰难。
当然,瑶光没打算现在告诉他。
何况待回了宫,那里有御医,还有这天下最好、最金贵的药材。
这伤或许也不算大事。
瑶光又帮段怀悯换上一套新取来的衫袍,才端着半盆水出去。
外头银装素裹,屋檐下都结了极长的冰柱。瑶光身上的尼姑衫袍不算厚实,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冷得直打哆嗦。
她自己也不知前天晚上,是如何熬过那无际的雪夜。
至伙房,瑶光把木盆还回去。出来时恰好碰见寺庙的住持,予空大师。
昨日段怀悯被送来,他特意出来瞧过。故而他认得瑶光。
“施主,听说你夫君醒了。”予空大师年愈半百,眉目深邃身形消瘦,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韵。
瑶光赶忙朝他行礼:“是,他早些时候醒了。多谢大师相救。”她身无分文,本想把段怀悯身上的玉带送给寺庙,可予空大师却未收。
她由衷感恩大师。如此乱世,却有这等出尘救世之人,实在令她佩服。
予空大师微笑望着她,“醒来就好。”略微一顿,“施主,贤王被杀,聊关动乱。你们还是在此地安养些时日再动身去帝都。”
瑶光告诉他们。
自己与段怀悯是黎从州来帝都投奔亲戚的夫妻。闻聊关屠城惨剧,便绕开城走,可行经这座山时,还是路遇歹徒,被抢走了盘缠,夫君还身受重伤。
“多谢大师收留,那还要多劳烦您一些时日了。”
段怀悯本就伤得重,恐难行路。贤王余党还未放弃搜寻,这两日是走不得了。
……
瑶光就这样和段怀悯在这座寺庙里住下,一连四五日过去,山间积雪仍未化尽,冷得凄楚。
段怀悯基本只待在屋里,他虽可行走,却伤及元气,须静养。外头积雪未化,道路易滑,瑶光恐他摔了累及伤口。
故总温言劝他独自不要出去。
白日,瑶光通常都会去伙房帮忙做饭,早膳和午膳回来陪他用完,就又会出去帮忙。
只有晚上,她才能陪着他。
段怀悯孤身待在简陋的厢房,闲闷时唯有瞭望南面窗外,山林幽影千里冰封。
厢房不过方寸,却成了他的天地。唯有这扇竹窗可连接寰宇。
他恍然忆起瑶光极爱荧惑神宫的菱花窗。
外面江水浩渺、万壑千山。她总是托腮遥望景致,安静而出神。
可他从未理解过她,甚至数次禁锢她。
离离甚至没有告诉过他,为何总爱观窗外景致。
她果然,该恨他的。
第103章 无尘
四五日光景, 段怀悯的伤口仍旧骇人。瑶光总觉得,这伤好不了了。
这晚,她帮段怀悯换完药。有些忧心道:“大人, 不如明日您写封信, 我去外头找人送信回帝都,让人来接您回宫。”
狭小的厢房,仅点了一盏油灯,昏暗摇曳。
屋里没有炭火, 天凝地闭。
女子说话时口吐白气,鼻尖通红。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尼姑袄衣,如瀑青丝以藏蓝色布带系着,未施粉黛的脸仍是绝俗绝尘。
“此地人烟稀少,贤王余党你如何寻人送信?”段怀悯坐在床上, 星眸定定看着瑶光,“还是再等些时日。”
瑶光道:“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指着他的肩, 急道, “再拖下去, 您的伤好不了了。”
段怀悯眸光沉沉, 道:“渴了。”
“……”瑶光瞪他一眼, 去桌上取来陶瓷茶盏, 里头盛了半盏水, 不久前刚倒的热水,已经快凉透。
男子慢条斯理地饮下水, “离离,别生气。”说完, 他朝前探过身子,女子身上总有一股馥郁, 从前他便极爱,这几日更甚。
瑶光却眉间若蹙,“大人,追风和魏统领生死未明,您自己又伤成这样,您还真的想在这安养了?”这几日,段怀悯什么也不提,也未见有何筹谋。
这实在不对劲。
“这伤无碍。”段怀悯说完,似安抚般地倾身啄了一下瑶光的樱唇,“别恼了。”
“……”
……
熄灯后,二人挤在有些狭窄的床上。
浓烈的药膏味弥漫在黑暗里,瑶光有些恍惚,与段怀悯待在一起时,永远都该是乌木沉香的气味。
这几日,却都是药膏味和血腥味。
瑶光今夜并不困,她担心段怀悯的伤,也担心追风他们。
“大人,您和追风没有什么法子能联络吗?”
瑶光在话本子里见过,王侯将相总会养信鸽,哪怕失踪,吹个哨音,就能召来信鸽。
身侧男子沉吟片刻,才答:“没有。”
万籁俱寂的山间小屋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吞纳声,短暂的阒静后。
又听男子道:“离离,倘若不能回宫,你会丢下我吗?”
瑶光愣怔,不知他怎么又问起这些话。她侧过身:“大人不要再总拘泥这些事,睡吧。”
那夜生死攸关,她都未曾丢下段怀悯。也不知他怎么又问出这等话来。
他自醒后就痴得厉害,好似离不得她了。
还道不喜和尚,连换药也只让瑶光来。
瑶光念在他重伤的份上,也未计较。毕竟如今段怀悯身边再无一人,将他扔到外头一夜,大概就能活活冻死。
她不曾这般迫切地想回宫,宫里有御医、有顶好的药材。到时,没了她也无事。
可如今却是不行的。
段怀悯只有她了。
瑶光感念那晚段怀悯将生的机会给了她,所以她绝无可能弃他于不顾。
她不爱再论这些事,阖着眼正欲睡去。身畔男子忽然也侧身,环住她的腰,“离离,对不起。”
暗沉沉里,瑶光感觉到男子轻蹭着自己的后颈。温热的鼻息喷在肌肤上,令她起了层粟栗。
她本想劝段怀悯躺平,也想问他为何道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若细想,他对不起她的事,委实也不少。
已是前尘过往,她已不想追究,亦不想回忆。
瑶光轻轻合眼。
一夜无梦。
……
第二日,东隅隐见微光,麻雀立在梅枝啾啾鸣叫。
院落里几名僧人忙前忙后,瑶光也在其中。她早早就起,正在外头搓洗红薯,盆里清水洗得浑浊,一双白皙的手也冻得通红。
其实水里也是加了热水,然酷寒天气,不过一会儿工夫,水就已经冷了。
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嬉戏,冬日暖阳洒下,颇为静好。
可蓦地她身上碎金被遮蔽,抬首,见段怀悯正立在跟前。一身藏蓝僧袍,仍是芝兰玉树。
“大……您怎么出来了?”瑶光有些诧异,此处苦寒,他的身子养得不算好,若吹风再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她赶紧站起来,胡乱用一旁布巾擦了手,拽起他的胳膊就要走,“快回屋待着去。”
可段怀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低头,抽出被瑶光挽着的臂膀,转而捉住她一只柔荑。
寒风袭面而来,吹得瑶光刚浸水的手生疼。
男子捧起她的手,在嘴边呵气。他右肩受伤,仅有左手能动,他专注地帮她暖手。
丝丝暖意钻入瑶光近快要麻木的肌肤,她却轻轻往回抽手,“有人看呢。”
旁边的井边,几名小童正瞧着这边。有一小童捂住了双眼,瓮声瓮气道:“非礼勿视。”
其余小童哄笑出声。
“男女授受不亲。”
“可他们是夫妻,夫妻都是这样的。”
小童七嘴八舌起来。
这座寺庙本就荒僻,素日香客都是少见的。故瑶光和段怀悯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算是极为新鲜的事物。
在他们喧闹的声音里,段怀悯忽然瞥过去,夹霜带雪。
那边霎时归于宁静。
“这个叔叔还是这么凶悍。”一小童嘟囔着。
“就是,早知道上回不帮他了。”
几名小童逃也似的跑开了。
瑶光抬眸,“刚刚他说帮你?”
“帮我来伙房取过热水。”段怀悯不甚在意地说,他又攥住女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不要再洗了,回屋。”
“……我们在这里吃住,他们分文不取。如何连活也不干?”瑶光耐着性子解释,“我做的已经是轻松的活计,你且先回去,莫受了冻。”他若在此,根本没法做活。
可段怀悯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低头盯着那盆污秽不堪的水,里面还有几根红薯泡着。
好看的眉拧起,“这个,怎么洗。”
……
后来,段怀悯坐在竹凳上,单用左手搓洗净余下的红薯。瑶光本欲拦着,可见他那般执着,又思及他大抵是在屋里闷坏了,遂由着他去。
当瑶光把一盆洗好的红薯送入伙房里时,那负责庖厨的胖和尚笑着道:“施主,你夫君能出来走,伤势也该大好了吧。”
“嗯,多谢你们的照顾。”瑶光诚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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