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失望地匆匆跑回,段怀悯仍跪伏在地,脸色比适才更为苍白, 天仓上的伤口似乎是被冻得凝住。
“大人?”瑶光见其如此。赶忙脱下身上的氅衣,披覆在他身上。
段怀悯呼吸声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 星眸深黯, 如一潭死水:“贤王的身上, 或许有药。”
瑶光愣怔一下, 随即就跑到贤王的尸体上摸索, 她全然不惧, 解下他腰间蹀躞带,那上头挂了匕首、鼻烟壶等不少物件, 其中有一蜜色瓷瓶。
取下打开,轻嗅。瑶光识出是金疮药的气味, 且与皇宫里所用味道相似,该是上品。
她赶忙又跑回段怀悯的身边, 去解他的衣裳,“药找到了,我给您上药。”
男子好似失了力气,快要往前栽倒。瑶光拼命地扶住他,又慢慢地把他仰面放倒在雪地里,氅衣刚好隔绝些许寒冷。
瑶光跪坐在他身边,一层层解开他的衣裳,数九寒天,血已经黏腻着衣裳,她解开最后一层时手都是抖的。
躺在地上的男子倒吸着凉气。
“您忍着些。”瑶光将金疮药倒在伤口上,她恐不够,倒了许多。只想尽快止住血,冰天雪地,若再流血……后果不堪设想。
段怀悯只觉得疼到钻心刻骨,旋即又感麻木。乌沉沉的苍穹之上玄度隐匿于乌云之后,他无神地望着,又慢慢移动目光看向跪伏在身边的女子。
这样冷的夜里,她未披斗篷,着一件红色袄袍。秀挺的鼻子都冻得通红,秋水盈盈的眸里尽是焦色。
她已经洒好药,忙不迭地从蹀躞带取下匕首,低头从其裙裾割下布条。颤抖着替他包扎。
瑶光从未替别人包扎,绑了许多也没绑好,急得快要哭出来。
“离离……”男子嘶哑着唤道。
“大人,怎么了?是疼吗?”女子关切而慌忙地看来。
段怀悯面容苍白得如地上的雪,那双星眸似蒙了尘的东珠。
“你为何救我?”男子的声音喑哑,快要听不清。
女子愣怔住,继而面露愠色:“难道您觉得我是见死不救之人吗?”她又继续去绑那衣带,“您愿意舍身救我,我是什么狼心狗肺才会不管您?”这回,她终于把那骇人的伤口包扎好。
“只因我适才把你藏匿在树丛?”男子问道。⑻乙④八1九963
瑶光替他又把衣裳一件件系好,皎白的衣裳被红色浸透,已经凝固。
她听段怀悯在这生死关头,仍旧在乎这些情爱之事,实在不想搭理。可又恐他晕厥,此时他还能说话,思维清晰,那还是理睬吧。
“没有此事,您也曾救过我两回。第一次是与您初识,与今日一样,是冰天雪地,我饥寒交迫,被您带回了天命府。”瑶光把看那蹀躞带上其他物件,企图找出有用之物,“还有一回,也是冬日,在乌籍的行宫。所以,我该救您的。”
“就这样?”
“……大人希望我说什么?”瑶光故意引着他说话。
段怀悯有些颓然地笑了,他轻轻阖上眸子:“离离,我走不了了。”
“我知道,我们一齐在此地等追风他们。”
“贤王的人也可能会来,你须找一处地方躲藏。”段怀悯闭着眼睛说。
瑶光四下望去,荒郊野岭。可段怀悯所言极是,莫说会有追兵,在数九寒冬里干等也无异于等死。
段大人是撑不了很久的。
“我已经无法行走,不能再护你。离离不必管我,快走吧。”
“我不走!”瑶光听来心中蒸腾起怒意,可也不好发作,毕竟段怀悯身负重伤。
“为何?”段怀悯说虚弱地说,“你不是恨我。”
“……”
现在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
瑶光跑到了马车边,马车一面壁几近散开。女子拿起贤王的剑去把那壁撬了下来,费了不少时间。
接着她取下马匹上的缓绳,又研究一番,将缓绳固定在木壁上。最后拖着木壁过来,扶着再无气力的段怀悯躺了上去。
“你做什么?”段怀悯问道。
“带大人走。”瑶光回答。
临走前,瑶光又撕扯下马车帘幕,覆盖在那将领身上,又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
仍是夜,仿佛漫长到没有边际。
红裳女子艰难地拖行着一块木壁,木壁之上躺着一名男子,他身上盖着厚实的氅衣,可以隔绝些许雪夜彻寒。
“大人,大人?”瑶光一面费力地走着,一面唤着。
段怀悯已经许久没有出声,她恐他真晕了就再也醒不来,故而急切地唤他。
“我在。”
身后男子的声音格外喑哑。
瑶光听他说话,又安下心。她加快了步伐,太冷了,若在那里干等,只怕他们双双会冻死在这个雪夜。
还有,她惧贤王的人追来。
所以不得不这样拖行着段怀悯走,她希冀着前头能有村民人家收容他们一晚。
她也不知走了多久,事实上或许只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只是又累又冷,难熬极了,感觉好似走到了天荒地老。
手都被缓绳磨破。她就裹着衣袖去拖,后来手都没了力气,就把绳子绑缚在腰上。
就这样,最终她找到一处破败的庙宇,总算可以避风,里面也没有积雪。
瑶光极为欣喜,她拖着木壁来到庙内。里头四处都是蛛网,唤了几声,无人回应。
她先是去把那有些残破的门关上,又收集了庙内的稻草以及干枯树枝,从蹀躞带上取下火石,勉强生了一堆火。屋内霎时明亮,她又搀扶着还有些许意识的段怀悯起来,将他安置在一处铺满稻草的角落。
一旁火苗窜动,尚能为这屋里增添些许暖意。
瑶光寻了几块石头放在火边炙烤,待热了又用衣裙包裹着塞到段怀悯的氅衣下,当作汤婆子,给他添些暖。
庙宇破落,四下漏风。可也好过待在冰天雪地,瑶光蹲在火堆边不时地添稻草和干树枝。她鞋袜早已湿透,手也冻得麻木。
烘烤许久,身上才有了暖意。瑶光搓着手回头看向段怀悯,他似是睡着了,阖着双眸,昏暗的火光里,他面色不再那般惨白,可仍旧毫无生机。
瑶光走到稻草铺旁边,挨着段怀悯盘膝坐下,伸手探其鼻息,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掀开氅衣查看伤势,白色锦裳半边都浸透了鲜红,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
所幸,血似乎止住。
……
外头万籁俱寂,唯有呼烈的风声。瑶光这番停歇下来,才感身上似散了架,哪里都疼得厉害。
她亦甚感疲乏,掀开氅衣的一角盖在腿上,也不惧段怀悯浴血满身。挨着他,阖上了双眼。
耳边除了外头猎猎寒风声,便是男子细微的呼吸声。她竭力听着,生恐哪一刻这呼吸声就消弭。
瑶光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般担心段怀悯的安危。
前尘种种,她不愿再去想。
今夜生死关头,段怀悯却仍念着她,将她藏匿在树丛……
她想,他待她,确实有真情。
因这真情,她又岂可见死不救?
不,即便是以往。他若有危难,她也该是不愿看着他死的。
男子吞纳声弱。瑶光不知他是晕了还是睡去,只知他还活着。幽幽浓黑里,她摸索到他的手,冰凉如玄铁。
瑶光心头翻涌起一股悲凉,身子朝他贴近。这一侧他未伤,瑶光侧身搂住他,果真浑身俱寒,她紧紧挨着他,隔着不算厚的衣裳,希冀着能将自己的体暖渡给他。
她原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也并不敢睡去。可最后竟还是睡去,再睁眼,天已大亮。
对面的窗只余半扇,墙边覆了一层白雪。再细瞧,有雪花翩然从窗外飘入。
瑶光一阵欣喜,又下雪了。昨晚行经的痕迹也被覆盖,贤王的人也找不到此处。
只是,追风也寻不到他们了。也不可在此处干等,还是要出去打探,或许还能找到这山间人家,讨要些吃食。
乞讨这件事,瑶光不陌生。
“大人。”瑶光转头看向仍躺着的男子,“天亮了。”躺在一件氅衣内,能感觉到他身上尚有温度,昨夜紧搂着他,看来是有用的。
冬日晨曦的天光下,男子额上那处伤口结了痂,越发显得他面容苍白,有些可怖。
“大人!”瑶光提高声音。
可段怀悯仍未醒。瑶光急了,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是发热病了。
“你……你别怕,我去外头找人来,等我。”瑶光对着昏迷的男子道。
她又割下一截裙布,拿去外头在雪地揉搓浸透了。跑回来敷在段怀悯的额上,再生了火,炙烤了一些石头,塞到氅衣下。
而后才离开庙宇。外头的积雪又厚了许多,步履艰难。银粟纷纷,瑶光冷得缩着身子,她漫无目的,这里她并不认识,哪里会有村庄呢?
她走了约莫半柱香工夫,又担心段怀悯一人待在庙里,也不敢再走远。可若寻不到人,他大约也活不了了。
于是她又继续走了一阵,忽而瞧见前头远远走来一十来岁的小沙弥,正背着箩筐缓慢地前行。
瑶光尤似瞧见救星,急忙冲过去,呼喊:“小师父。”
小沙弥抬起头,诧异道:“女施主,您有何事?”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不远一阵马蹄声。
两名面相凶恶的士兵骑在马上,一人道:“喂,小和尚。刚刚喊你没听见?”
小沙弥愣住,继而道:“刚刚我顾着走路,不知两位军爷在喊我。”
“你可看见过一着金甲的男子,骑着马的。”
“不曾。”小沙弥摇头。
“那有没有看见一辆奢华的马车?”
可小沙弥却道:“没有。”
有一士兵狐疑地看向瑶光:“你是住在附近的人?”
“……是。”
“哪个村的?”
第102章 悯生
“她是随家人暂住我们庙里的香客, 有些疯傻,才这般狼狈形容。”小沙弥从容道,“早上又乱跑出来, 我正要带她回去。”
“你是山上悯生寺的?”一士兵的视线从瑶光身上移开, 又落在小沙弥身上。
“正是。”
士兵不耐地挥手:“去吧。”
另一士兵道:“哥们,我看咱们还是另觅去处吧。贤王失踪一夜,想来凶多吉少。”
“胡说什么?贤王昨夜是追杀段怀悯那奸贼。彼时段贼身边没带兵马,难道还能被他那马儿也不会骑的废物杀了?笑话!”
两名士兵边说着话, 边骑上了马。
……
待二人走远,瑶光才对着小沙弥道:“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却说:“我知道那是贤王的兵,他们屠戮聊关数万百姓,穷凶极恶,若我不帮您, 他们会捉你走的。”顿了顿,他又打量着瑶光, “女施主,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瑶光于风饕寒雪中奔碌整宿, 此时已是囚首垢面, 衣裳又残破不堪, 还沾染着干透的血渍, 只不过因衣裳本就是红色, 并瞧不出是何脏污。
她确实如疯傻之人。
适才她又低着头,故而那两名士兵并未对她起疑心。
“小师父, 我……夫君遭歹人袭击,身负重伤, 可否救救他?”
……
菱花窗格嵌着琉璃,六七岁的男童踮起脚扒在窗边, 竟真的可以瞧清外头景致。
他紧绷的小脸隐见雀跃,却生生按捺住。
“悯儿。”秀美的妇人在其身后唤道。
“母亲。”男童转身,规矩地站着。
四周弥漫着香火味,远处钟鸣喧鸣。
他第一回 来到黎州,这座岁安山是大景香火最盛的佛山。
”过来。”妇人出乎意料地没有责难他,反倒温言地朝他伸手,她面含几分难得的笑意,“母亲带你去见一人。”
那是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对他笑得那般温和。
“见谁?”
“你爹爹。”
……
肩膀上一阵剧痛,如生剜其肉。
段怀悯猛地睁眼,只见一名蓝袍和尚站在床边,正帮他敷药。
“施主,你醒了。”蓝袍和尚朝他微笑,“您再忍着些,您的伤口太深,须多用些药。”
男子几不可见地蹙眉,忽而又想起什么,支撑着未伤的臂膀坐起道:“离离,离离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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