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正奇怪,却听宝来道:“神女万福。”他朝里屋偷瞟着,压低嗓音道,“段大人在里头等您。”
“……”瑶光讶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深衣外只罩了件杏黄广袖长袍,因这小院只有晚衣宝来在内的几名宫人。
素日里沐浴后都是这般穿着回屋,本想着若段怀悯真的传唤,再行穿戴去观星殿便是。
谁成想他竟来了,去观星殿难道只是急着盥手?
瑶光朝里屋望去,日日住的地方此刻瞧着也如地狱火海,望而却步。
“神女,快进去。”晚衣轻声提醒。
“嗯……”
即便不情愿,瑶光还是强迫自己迈进屋子,门敞开着,一进去,便瞧见段怀悯端坐于漆木雕花书案后,手持一卷书。
他换了身衣裳,茶白暗花广袖浮光锦袍,簇新洁净,发冠亦换做羊脂玉簪,好似名门公子,雅人深致端华如玉。
听见声响,男子抬头,眸光凛若深潭,那股温润之气霎时消散殆尽。
“段大人。”瑶光走至书桌边,恭谨道。
“这本《南华经》,甚好。”男子骨节修长的手合上书,将它掷在书案上。
正是尹容衍所赠那本《南华经》。他的字不过平平,如何担得上“甚好”?
瑶光思忖一番,才如实道:“前些日子瑶光遇一宫女袭击,多亏尹二公子相救。”她观察着段怀悯的脸色,“想来他该是极为尊崇昊天上帝与大人,瑶光被大人选为神女,他尊崇大人,才愿舍身救我。”
男子凝着瑶光,忽而笑了:“帝都那些流言,又是从何而来。”
“……”果然,瑶光暗思,那些惑众讹言莫非被人传到了段大人耳中,他才提前半个月回来?
方才她在花满蹊苑险些命丧黄泉,他亦无半句抚慰之言。如此看来,自己于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看中的消遣玩物,生与死他不关心。
只在乎她是否遭旁人染指。
瑶光一直清醒地明白这个事实,思及至此,心中倒也淡然,她垂首,为自己辩白:“那些流言皆是痴言妄语,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不会听之信之。”
“流言蜚语多为人操控。”段怀悯灼灼地望着少女,“你不知其根源?”
瑶光愣住,根源?这是何意?
半晌,她意识到段怀悯是怀疑这些流言是她散播。
可她日日待在钦天监,哪来的机会寻人散布那等污蔑自己的谣言?
“瑶光不知。”瑶光如实道,“大人如何这般问?”
“你想离开皇宫离开帝都。”男子平静道,“所以,你想令我厌弃你。”
香案上金雀尾香炉里燃着桃花香粉,紫云绕几空气净明。
“大人……”
短暂的宁静后,瑶光朱唇轻启:“天下哪有女子会毁自己清誉?”
少女皎如明月的脸微红,妙目含秋水,三千青丝披散着,尚且带着水气,臻首上亦染着水露,好似雨后初晴的云雾,朦胧美好。
玉指交/缠在一块,她倏地垂下眉眼,似羞赧不已,声音渐小:“况是非完璧,一验便知,我如何会散布一戳便破的话……”
第19章 如玉
说完,屋内寂然无声,只余窗外传来雀鸣,明明是万物生的春日,周遭却似欲来骤雨疾风,迫人心悸。
瑶光不明为何段怀悯如此不信任自己,但现下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她须极力自证清白。
她听见椅子移动的声响,段怀悯缓步踏来,她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只垂首站着。
男子立于身前,带来一股清寒之气。瑶光身前好似有一高山。
“抬头。”
瑶光依言抬首,秋水潋滟的眸子迎上段怀悯的审视,无惧无畏。
段怀悯缓缓伸出手,微凉的骨节分明的手触上少女的脸颊。沐浴后的酡红尚未散尽,少女娇唇浅淡,似外头盛开的桃花。
来到皇宫后,因宫女都涂脂抹粉,她的份例亦有不少胭脂水粉。为了不显得出格,她便也跟着妆点,尤爱口脂,有宫女察觉她的喜好,弄来好些颜色不同的口脂。
未施粉黛的瑶光,不及素日惊鸿荣曜恍若天人,却是清水芙蓉姣花照水,似仙女落凡尘,有了些许烟火气。
段怀悯手上的凉意在瑶光脸上蔓延,她不知他想做什么,眸光微闪,不敢再看着他,又垂下眼帘。
男子缓慢地替她将一缕发拢至耳后,波澜不惊地望着面前少女:“你,惧怕我。”
“……没有。”瑶光几乎是下意识的否认,她察觉面前的男子对自己并不信任,不单单是怀疑流言的事,而是对她整个人都是戒备的、警觉的。
她一咬牙,脱下外衣,又解开深衣腰带。
衣裳滑落在地上,少女肌肤如玉,曲红色肚兜上绣着喜鹊登枝。
面前男子巍然不动,亦未言语,只静默地望着。
“若,若大人愿意……”少女声音略微发颤,“瑶光即刻便可,可侍奉大人。”说完,她玉面绯红。
段怀悯似毫不在乎少女的皓臂冰肌,目光深邃地、不夹杂情/欲地谛视。
“继续。”
男子的声音敲冰戛玉。
“……”瑶光一时僵立,秋月之韵的脸亦失了神采,片刻后,她微颤着手解开颈后的绸绳……
“段大人……”晚衣忽而出现在门口,在望见屋内景象后,她神色大惊,马上低下头,低声道,“赵大人来了,道有要事见您。”
…
瑶光不知自己是否取得了段怀悯的信任,他面有阴鸷地飒踏而去,临走前还命她“穿上衣裳”。
少女坐在床上,始终想不明白段怀悯为何会那般笃信流言是她所散播。
“段大人待神女已是极好,神女莫害怕。”宝来并不知道里头发生什么,只瞧见段怀悯面容冷冽地离去,进来又看到瑶光颓然地倒在床上,还以为二人是起了何争执。
他忠心于神女,自然想安慰一番。
“宝来,我遭宫女行刺那日,你也去了。”瑶光从床上坐起,蹙眉道,“你可是一直待在万朝殿楼下?”
“正是。”
“那,当时尹容衍冲上来时,你可瞧见赵灵犀?”
宝来点头道:“瞧见了,她似气极,一路追着尹二公子,奈何尹二公子跑得快,跟被狗追似的冲进万朝殿,我们几个都未拦住……”
“奴去追尹二公子之前,看见赵娘子似因追不上,急急离去了。”
“是吗。”瑶光轻声应着。
方才千头万绪间,她隐隐想到一个人,赵灵犀。
赵灵犀对自己甚是厌恶,加上她对尹容衍这个未婚夫婿极为不满,倒真有可能是她找人散播谣言。
至于段大人为何会怀疑是自己散播谣言,她便想不明白了。
瑶光拢紧深衣,肩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空气里的惊慌,她捂住胸口,只觉得疲乏。
她正想命宝来出去,却见晚衣急急来了,她气喘吁吁道:“追风回来了,谋害神女的人也捉到了。”
“在哪?”
“南边的牢室。”
…
观星殿内,白玉香炉青烟袅袅,灰青石板一尘不染,雕梁画栋窗明几净。
赵铉着青色素裳大步踏入殿内,见白衣男子端坐于一方黄花梨木雕花桌后,男子面如冠玉气韵独绝。
“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铉朝其作揖,恭敬守礼:“段大人安好。”行完礼,他缓缓站直身子,“听说您回来了,下官特来禀告,近日燕啸那边并无异动,就是想将燕家旁系一女子送入宫中。”
御史大夫赵铉,私下早已背弃燕啸,转而与权势滔天的段怀悯为伍。燕老忠君爱国,愿为周氏皇朝效忠世世代代。
可他赵铉却不想做那等竭诚尽节之臣。
周家的大景朝气数将尽,槁木死灰何以复燃。不如早早投奔新主。
这段怀悯虽脾性古怪且手段狠厉,连养大他的外祖一族都能下手诛杀。甚至以此博来大义灭亲的美名,生性凉薄到令人生畏。
然其如今已经架空周氏皇权,兵符早已由他管控。若非燕家三代镇守边域,军中将领对燕家披肝沥胆,十万兵权恐怕早已被段怀悯夺下。
但,一个燕家不足为惧。
“你过来就为了禀报这些?”段怀悯目光沉沉,似有不耐。
赵铉作揖,似有所准备,从容道:“下官还有一事禀报,是关于近日神女的流言。”他抬首,“…下官早已彻查,是与燕啸交好的崔尚书为之。放心,这两日,下官已命人于帝都中为神女正名,再过些时日,便再无人敢提那些荒谬伪言。”
片刻的静默后,书案后的男子轻笑,却让赵铉骇然。
“可是,赵大人……”男子笑着,脸色凛然,“你的函使送信时告诉我,那些流言乃神女求陛下为之散布,你不知道?”
赵铉俱是一震,什么?
其实他之所以如此赶来,便是为了将近日神女流言之事嫁祸于旁人。
近日那些流言听来匪夷,他早早就派人查之,没想到始作俑者是她的嫡女赵灵犀。
他虽震怒,可到底就这么一个女儿。何况她如此做是因为……
思及至此,赵铉道:“下官即刻回府,拿那函使过来!”
“何须赵大人亲自回去,我派人去拿。”段怀悯虽这般说着,却也未喊人来,只平静地说着,眼神却似利刃要将赵铉刺穿。
赵铉后脊凉透,良久,他才回道:“段大人,此事下官确实不知情,那函使木讷,许是道听途说才胡言乱语。况这等谰言亦是琐事……想来不是燕啸党所授意,不必浪费段大人时间,下官明日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交代?”清癯的男子眸光一凛,声音霎时森冷,风雪俱灭,“好,那你亲自把你的嫡女送去狱司。”
…
钦天监南边有间牢室,只下了两层台阶,瑶光便感受到一股湿热之气。
“神女,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跟在后头的晚衣似心有戚戚,劝说道。
“我想将事情弄清楚。”瑶光道,说完她又望着晚衣,“你若害怕,在门口等我就好,反正追风在里头。”
“……”竟然还关照起我来,晚衣摇摇头,“奴婢不怕,奴婢想跟着神女。”
里头有几名侍卫,见到瑶光皆诚惶诚恐,无一人拦之。
很快,瑶光就看见铁牢内,有三个人跪着,正是那嬷嬷和两名太监,皆被绑缚,已是遍体鳞伤。
他们身后还站着一名侍卫,手持带刺长鞭,瞧着就骇人万分。
追风在铁牢之外,见到瑶光后似有意外,却恭敬行礼:“见过神女。”
“追风,可问出头绪?”瑶光开门见山,她见三人伤痕累累,生出几分不忍。
“回神女的话,他们几人是洒扫万朝殿的人,因听信谣言才想谋害神女。”追风朝那三人看去,“这只是目前交代的,属下会继续审问。”
瑶光朝牢里望去,嬷嬷抬着头,颇为怨毒地看过来,“你这淫/乱之女,何以被称作神女?今日我死在这里,便是化作鬼,也要去地府告你的状,让你下无间地……”
她话未说完,“啪”地一声,长鞭抽在她背上,疼得几乎呼不出声。
“够了,我来问,不要打她了。”瑶光叫出声来,这三人是想要她性命之人,她自然是恨的。
只是他们都被打得浑身是血触目惊心,倒也不必再那般折磨。
“你们是万朝殿的宫人,只负责洒扫杂活,怎么会知晓我会穿宫女的衣裳进出花满蹊苑?”瑶光问道。
那嬷嬷依旧不愿出声,倒是一名太监浑身抖得厉害,他跪行几步,朝瑶光道:“神女恕罪,我说,我什么都说!”他急切道,“是……是赵家娘子,赵灵犀身边的婢女告诉我们的。”
瑶光微怔,随即又问道:“她是何时将此事告诉你们的,又是如何说的,原话告诉我。”
“她那天忽然好心地送来一些吃食,说是她们家小姐给的。而后又说起帝都那些谣言,说她们家小姐如今都不敢出门。又说神女当真是神女,即便帝都谣言四起,还日日扮作宫女去花满蹊苑呢,也不怕被人溺死。”
瑶光沉默一阵,这是有意引导旁人来杀她。
只怕那个行刺的宫女,亦与赵灵犀脱不开干系。那日若非尹容衍,自己可能真的魂归西天。
那之后,赵灵犀没有善罢甘休,继续想方设法地借刀杀人。
可是,赵灵犀,我和你又有何血海深仇?
…
观星殿内。
青衣男子跪在地上,“段大人,小女虽骄纵,然万不可能陷害于神女。”地砖上的寒凉浸透双腿,他知道,只要段怀悯想查,什么事都不可能瞒得过他。
赵灵犀竟还命函使假传消息。将那些流言说成是神女自己求周祐樽传之,究竟是为何……
“既然赵大人如此笃信,不如请令千金过来一叙。”
男子说话不疾不徐,亦听不出喜怒,却令赵铉心惊不已。
他叩首:“段大人,下官有一事告知。”
殿内静得出奇。
“神女米氏,应是下官的女儿。”
第20章 同室
凉月如眉,池水潋滟。
妙龄女子对着缠枝雕花铜镜,黛眉轻眼波明,肌肤胜雪桃李之艳。
她手握银镀剪刀,漫不经心地将锦帕一寸寸剪下,丝绦满地。
轩窗外涌入的风将她身上杏色锦袍吹得衣袂翩翩,黛眉蹙起,冷声道:“玲珑。”
碧衣少女赶紧跑去关上窗,又小心翼翼瞧了眼女子,“堂姐,要不要先用晚膳?”
赵灵犀将银镀剪刀和残破锦帕置下,轻绾如瀑乌发,她脖颈修长皓白,气度芳华。
“爹爹没回来。”女子面上凝重,“无甚胃口。”
午后惊闻段怀悯早归,赵铉就匆忙入宫。赵灵犀不知爹爹入宫是何意,只觉心中惶恐。
“段大人提前回来,应是听闻燕小将军即将回都。”赵玲珑讷讷道,“与神女无甚干系。”
赵灵犀用一根玉簪松松垮垮簪起发,她瞥了眼赵玲珑,“倒有些道理。”
那个煞星的事凭什么能令段大人提前回帝都?想到此女她便恨意横生。
初次见到米瑶光的时候,赵灵犀便觉得万分眼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像谁。
直到上巳节那日,她瞧见米瑶光胸前那颗红痣,才幡然想起。
是爹爹书房里珍藏的那幅画!
那副画中女子一袭红裳肆意众生,臻首娥眉眸若秋水,堪称绝世绝尘。十一岁时她第一次在爹爹的书房发现那张画,画上写着“吾爱微末”。⑻14把①6酒六3
她不知谁是微末,却懂得“吾爱”是何意。可爹爹说过只爱娘亲,家中那些姨娘不过是物件,这是哪里来的“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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