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堂沧海横流大夜弥天,他家一介商贾只求明哲保身。故而这桩婚事,他别无他选,前些日子他为神女挡下一剑,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竟传神女与他在万朝殿行苟且之事……
神女犹似自天来此。颜如琬琰钟灵毓秀,锦绣红衣腰间坠铃,步辇之上的她如皎皎云间月,踏上石阶的她飘然若仙罗袜生尘。
天人一般的神女,与他这等凡夫俗子传出那些流言蜚语,他只觉得自己玷污了她。
必须要解释,向所有人解释。
“赵娘子,今日我来是向你阐明,关于我与神女之事……”尹容衍很认真地望着赵灵犀,他的未婚妻子尽管看也未看他,他却也不在意,“我只是救了她,与她清清白白,便是话也未说过两句,所以赵娘子莫听信那些流言。”
紫裳美人未动,眼波流转间只低眉看向自己的染了蔻丹的手,纤纤十指若葱白,“尹二公子,此事我信你亦无用。整个帝都如今都不会信你,我嫁于你岂非也成了笑柄?”
“可……”尹容衍不是能言善辩之辈,他一时语塞,最终只道,“抱歉,可你我是陛下赐婚,只有委屈你了。”
赵灵犀不觉莞尔,心道,当真是槃木朽株,说话都蠢钝至此,不过因为蠢才好办。她难得地侧眸,扫向这位容貌平平的富家公子,“尹二公子为何会舍命救神女?”
“……因为她,是神女。”尹容衍一听“神女”二字,就恍若失神,低语道,“是不能伤害的。”
“可她也不过肉体凡胎,与你我一样,食五谷六仞饮井水山泉,亦可如其他女子一样,嫁为人妇。”赵灵犀笑望着他,“你既喜欢她,不如与我一同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去求娶神女。”
尹容衍神色大惊,“赵二娘子,万不可说这等痴言,天家金口玉言如何收回?”说着,他面有愠色,“神女尚在任期,又岂是可以随意嫁娶?”
“尹二公子,我既敢同你这般说,自然有办法令你娶回神女。”赵灵犀仍旧笑着,正欲再说下去。
却跑来一名家仆,他气喘如牛:“小……小姐,宫里来了公公,道是传圣旨,请你过去。”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天监推演,御史大夫赵铉之女赵灵犀,与尹赫之子尹容衍,八字不合五行相克,故解除姻缘。钦此。”
直到赵灵犀从鹤发公公手里手下圣旨,都未回过神,她这是做梦吗?
竟不费吹灰之力就与尹容衍解除婚约了?
莫非是爹爹去求了陛下?
不,这圣旨来的蹊跷,简直如同儿戏,什么八字不合五行相克?好似随意拟的……
赵灵犀尚在错愕中,却听那鹤发公公道:“赵娘子,还有一道圣旨。”
紫衣贵女浑身僵硬,似定在那一般,手里捧着的圣旨亦如千斤重,快要支撑不住。
还有一道……
是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赵铉嫡长女赵灵犀,柔嘉淑顺,雍和粹纯,敬慎居心,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昭仪,钦此!”
昭仪?!赵灵犀如遭雷击,玉面惨白神采尽失。
究竟,发生了什么?
…
金貅殿内,灯火辉煌。
瑶光站在殿外候着。
听晚衣说,段大人在殿内陪陛下批阅奏折。
实际上,谁都知道,批阅奏折的到底是谁。
关于奏折,瑶光不甚关心。今日去寻了赵铉,他道有办法带她离开皇宫。
她问其有何法。
赵铉却只道:“为父去请求国师,国师该会应允。”
瑶光听得,心有惴惴,回去后更为焦灼,生恐赵铉今日就来求了段怀悯,她既期待又惶恐。
终于晚膳后打听到段怀悯在金貅殿,这才赶过来候着,以此消解内心那不可言状的不安。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外头蝉鸣阵阵,周围亦是蚊虫肆虐。
晚衣不时地用菱纱扇帮瑶光驱赶蚊虫,瑶光只怨自己出来时没带上艾草药包。
“老奴见过神女。”
一个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将瑶光吓了一跳,她停下抓挠臂膀,顺着望去,是位鬓角雪白的老太监。
她见过,当日她第一回 踏入万朝殿,他亦在。她藏在发髻里的发簪被段大人发现,是这位公公提醒段大人吉时已到。
后来她火烧万朝殿,于漫天火光里,亦瞧见了他,他站在人群前头,朝她跪下,带头大呼:“如此大火竟分毫未伤,她真的是神女啊!”
那日种种,皆历历在目。
他原本该是神狩帝身边的人,如今……又待在周祐樽身边……
所以他是,段怀悯的人。
也就是说那日一切,皆是段怀悯安排好的?
“神女,不可以这么挠的。”公公说着,从衣袖掏出一盒药膏,“这是艾草膏药,涂一些就好了,神女不嫌弃就好。”
瑶光接过,道了谢。
“这位公公,不知您如何称呼。”
公公笑道:“老奴姓陈。”
“陈公公。”瑶光唤了一声,又道,“今日赵铉赵大人可来找过段大人?”
“赵大人……倒是没有。”
瑶光庆幸一番,又有些失落。她想了想,又说:“公公,你似匆匆,是去了哪里?”
“方才陛下拟了两道旨,命老奴去赵家宣读。”
“赵家?是赵铉大人府上?”
“正是。”陈公公朝殿内瞧了一眼,才低声道,“一道是解除赵家嫡女与尹家公子的婚约,一道是册封赵家娘子为昭仪。”
“……”少女有些茫然,这是……
“神女,这一切,皆是段大人为你所做啊。”陈公公凑近了些,弓腰以极低的声音道。
直到陈公公离开,瑶光堪堪回过神。赵灵犀并不满意与尹家的婚事,可亦不愿入宫。
何况比起尹家,这高墙林立的深宫显然更可怕。
入宫为妃,对赵灵犀来说无疑是严惩。
瑶光说不出来是心中何感。
“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这是赵灵犀初次见面,对落荒而逃的她说出的话。如今倒先印证在赵灵犀自己身上。
瑶光并未想过报复赵灵犀,可段大人没有放过她。
这是为了帮她解恨?瑶光不敢信,倘若自己在其心中占据那般大的分量,那自己要离开皇宫,岂不是难于登天。
“神女,奴婢给您涂药膏吧。”
晚衣从瑶光手里拿过药膏,卷起她的枫红广袖,凝霜皓腕上绯红点点。
“刚入夏,蚊子就这么毒了。”晚衣轻叹一声,仔细替瑶光涂抹药膏。
瑶光不语,任由晚衣摆弄,她心绪如麻。观星殿内传来的窸窣声令她心弦紧绷。
殿门缓慢打开,发出略显沉重的声响。
“国师,天色已晚,朕再派几人为您的马车执灯。”
殿内,着玄色金纹蟒袍的少年帝王从鹿角椅起身,放下狼毫笔,神色惶惶道。
“陛下不必费心。”鹤骨松姿的男子回头,淡漠道,“您金尊玉口,今后望时刻慎言。”
周祐樽凛住,他知道这是警言,先前他为了给瑶光出气,自作主张将那赵家女嫁给了巨商尹家。
他本想着,赵铉与燕啸交好。他们欲将赵家嫡女送入宫中,他自是万万不可应下。给此女赐婚亦算斩断燕、赵两家这份心……
国师前日归来,并未过问此事,似毫不在意。可今晚又忽然提及,还令他拟旨,连内阁起草都省去,他唯有听命。
两道圣旨,一则解除尹、赵两家婚约,二则册封赵灵犀为昭仪。
周祐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国师所行为何。
白袍男子朝殿外而行,外头廊沿上挂着的琉璃灯盏随风轻曳,流光萦绕,照在殿门龙雕之上,蓦地殿外出现一名红裳少女,少女青丝绾作单螺髻,簪一只垂花步摇,灯火下,晶莹辉耀。
少女亦望见了他,展颜一笑春松之华。但仅一瞬,少女的目光就快速定在行至门口的清癯男子身上,眉目楚楚,柔声唤道:“段大人。”
“……”少年帝王蓦地失神,眼前的景象霎时失去色彩,变得灰白,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良久,良久。
直到陈公公唤他,他尤似梦中惊醒,望向空荡荡殿外,怅然若失。
瑶光和国师……
第24章 归家
观星殿内,灯火阑珊。
瑶光在金貅殿外候了半个时辰,才迎接回段怀悯。可他似乎比平日还要难以接近,回来路上,同乘马车亦未言语。
瑶光生恐今日与赵铉的对话,被其知晓,一路上是栗栗危惧。回到后她心惊胆战地在暖搁里焚了乌木沉香,又小心翼翼地替段怀悯铺好床。
“宽衣。”
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瑶光应了声“是”,继而朝他走去,她低着头并不熟练地解下腰封,腰封做工精巧绣工繁杂,拿在手里亦沉甸甸的。
瑶光这才想起早上被晚衣收起的玉佩,她把腰封置于后头的祥云衣架上,又匆匆跑至屏风外,一会儿后她又似风一样跑回段怀悯跟前,呼吸微急,双手奉上玉佩:“段大人,早上晚衣将绳结换下了。”
她倒不是真的急着给段怀悯看玉佩,只是找找个说话的契机。
段怀悯并未接下,只听他道:“今日你寻赵铉,都说了什么?”
果然。
瑶光樱唇没由来地一阵干涩,她斟酌一番,才道:“赵铉……”停滞一息,她又艰难地改口道,“父亲,想令我认祖归宗。”
原本极为恐惧之事,真正来临时竟也没那般惧怕了。
少女手上的双兽纹玉佩渐渐不再冰冷,温润绵腻。她抬首,迎上男子的目光:“段大人,可以放我走吗?”
男子眸似古井,探不出情绪,“你对你父亲并无记忆,一见面就有骨肉亲情了?”
瑶光哑然,她怔怔望着男子,他容颜如玉俊美无俦,可却似乎永远令她望而生畏。
“段大人,瑶光从未见过父亲才渴盼舐犊之情,骨肉至亲血浓于水。还望大人成全。”瑶光说着跪下,恭敬地叩首,“况瑶光做神女亦失责,帝都流言漫天,恐无法再担当神女。”
说完,屋内极静,只听得外头呼呼风声,刮得树影狂舞似要折断。
长久的静默后,瑶光被一股力猛地拖起来,吓得她惊呼出声,她被男子提着臂膀,径自摔在后头的床上。
“是你自己说,想要侍奉于我。”男子扼住她的下颚,声音森冷,“如今又说要离开?”
男子周身似散发着寒意,瑶光被其压在身下,不敢动弹,却也不再打算如以往那般洋作泣泪柔弱之态。
她迫使自己冷静,直视着男子。
男子眼中凛若寒潭,死死地盯着她,“你以为,你是赵铉的女儿,我就不敢动你?”
“……”少女眸光颤动,她之所以敢直言恳求,就是因赵铉愿意认她,她想,赵灵犀胡作非为,亦不过是入宫为妃。
贵女总能高高在上,自己的命大抵不会那么卑不足道了。
“大人……瑶光感念您两年前将我于冰天雪地里救回来,两年来瑶光能足食丰衣都依仗大人。”瑶光平静地望着段怀悯,双手攥紧被面,她闭上眼睛,“大人若想,瑶光愿尽心侍奉大人……即便回到赵家,大人也随时可以召瑶光过来。”
他既如此想要自己的身子,那给他,给他就好。
“好,你说的。”
下颚的痛蓦地消失,瑶光惊觉地望去,却见男子开始解她的衣带,神色平静得可怕。
鼻息间充斥着乌木沉香,她辨不清是段怀悯身上的还是香炉里飘来。
眼看着衣带散开,瑶光的心被提起来,尽管有所准备,可还是俱得厉害,下意识伸手拽住被男子撕扯的衣带。
细腻的绸带被二人牵扯,绷成了一条线。
瑶光的手克制不住地发颤,须臾,那一头似纸鸢线断,无力地垂下。
男子眼底波流涌动,他笑出声来,似嘲讽。
“你看,你根本不愿意。”
…
晨鸟争鸣,露水湿衣。
瑶光只睡了半宿,醒来时就见晚衣和宝来面色凝重地立在房内。
昨夜段怀悯怒不可遏,却并未继续对她做什么,只命追风把她送回书阁。
晚衣问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未言。
她想,段怀悯定然已恶极了她。
或许,段怀悯又下令,不允她离开书阁。
“神女。”晚衣开口,她面有戚戚,“段大人命……命您离开钦天监。”
什么?少女难以置信,“命我离开?”
“是……”晚衣继续道,“赵府那边已经派了马车来,这会应该已经在宫外等您了。”
“神女,段大人只是在气头上,您再去求求他,他肯定舍不得您走的。”宝来红着眼睛说。
“神女你真的要走?”晚衣亦道。
瑶光看着二人,意识到自己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生出几分不舍,她从床上下来,“是,我要走了。”想了想,又说,“今后我不在,这屋里珠宝首饰,你们都拿去分了罢。”
那些物件都是每个月宫中内务派发而来,她亦不甚打理,每日装扮都由着晚衣。
段怀悯想来也不会在乎这屋里朱钗首饰,不如送给晚衣、宝来,也算感谢他们这些日子尽心照顾自己。
宝来哭了,胡乱用衣袖擦着脸:“神女,奴舍不得您,能不能不要走。”
瑶光见状,心中亦不是滋味,哑声道,“对不起。”
…
踏出宫门的时候,瑶光仍觉犹似梦中,直到坐上赵府的马车,外头声音逐渐喧闹,她才意识到段怀悯真的放她走了。
掀开车帘,湛碧的天空下,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耸立,再也瞧不见宫内之景,只得见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莹照。
路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此道挨着皇宫,并不允百姓久留,故而人烟稀少。
待瞧不见宫墙,眼前渐渐热闹起来,路上有卖货郎、茶坊、酒肆、还有卖艺的。
瑶光感受到炙热的烟火气息,她已经两年没有来到外面了,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戏声、夫妻的吵架声……
真好。
马车停驻时,外头又变得安静异常。
瑶光被一小婢女搀扶着下来,眼前府邸大门高耸,画栋飞甍颇为气派。
门口一名碧衫少女带着几名奴仆,似乎已经等了许久。她一看见瑶光就急步走来,朝她盈盈一笑,小声喊道:“神女。”
是赵玲珑。
“……赵三娘子。”瑶光不知该唤她什么,半天也只有喊出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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