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说你比我大两个月,该是我的姐姐。”赵玲珑拉着瑶光的手,“我唤你瑶姐姐吧,你叫我玲珑就好。”
对方的熟稔令瑶光有些不适应,她被赵玲珑牵着带进了赵府。
“昨夜宫里来人通报,道是您要回来与伯父相认,伯父当即就命人为您备好了院子。”赵玲珑带着瑶光走在赵府的九曲回廊,自顾自地说着,“伯母和堂弟回了黎州探亲,所以才由我来给瑶姐姐接风洗尘。”
瑶光明白,赵灵犀是万万不会出来迎她的,但她也不在乎。
赵玲珑一路介绍着府邸,又说着府里住着的人。
这是赵铉的府邸,人丁不复杂,仅住着赵铉和其夫人卫氏,还有四名妾室。
至于赵玲珑的父母,则在郊外的祖宅住着,仅逢年过节才过来相聚。
“祖父母前年相继去世了,还有两位叔伯都在外地为官,一名姑姑嫁到了黎州。”赵玲珑领着瑶光来到一处小院时,刚好把家里亲戚的情况大致说完。
“多谢你,玲珑。”瑶光由衷感谢道。
“这都是应该的,姐姐是极好的人。”赵玲珑温婉地笑着,“我真心喜欢姐姐。”
上巳节,瑶光入水相救,赵玲珑一直心存感激。她那时不愿入水,更不愿入宫,可她不敢违逆堂姐。
她的父亲是一婢女所生,又没考上功名,于家中极不受重视。所以身为他的女儿,赵玲珑亦毫无存在感,赵灵犀幼时哭闹要玩伴,她就被父亲亲自送了过来。
在伯父家多年来,她与婢女无异。
堂姐要她做的,不能违抗。
那日若非瑶光抢先救出赵玲珑,那么就该是陛下带人救她……按照赵灵犀的计划,那之后她会找人大肆传扬此事。
到时赵家有女清誉被毁,陛下唯有将其纳入宫中。
如此,赵灵犀就再也不必身负入宫重任。
瑶光可以说无意扭转了赵玲珑的命运。
“瑶姐姐,我要去陪堂姐了。”赵玲珑指着身后两名婢女,“她们是家生子,本在郊外府邸的。这两个月刚归来,都伶俐乖巧,我亲自给您挑选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就好。”
赵玲珑匆匆离开后,两名婢女就麻利地收拾起屋子。
瑶光坐在一边的贵妃榻,望着清雅宽阔的屋子,又看向外头草木葳蕤碎石花/径,依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这里不是天命府、也不是钦天监。
这里和段怀悯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她好像也不该属于这里。
…
昨夜又惊又惧,瑶光午后便睡下了,再醒时外头已是余霞成绮。
“娘子睡得可还好?要不要现在用膳?”瘦瘦的婢女端来晚膳,关切地问道。
她叫豆蔻,比另一个婢女更勤快些,也爱说话。
瑶光并不饿,午睡前已经用过膳,便道等一会儿再吃。
她套了件薄衫就来到院子,沿着碎石小径走到池边,池水碧色如玉青苔满满。
少女蹲下,伸出纤纤玉指轻点水面,涟漪散开,未见半条鱼,指尖亦沾染上一星青苔,散发着腥味。
一潭死水。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赵铉来了。
瑶光在院子里相迎,却见他神色凝重,“你和段大人究竟是何关系?”
第25章 麟芷
“……便是主仆。”瑶光迟疑片刻,回答道,“父亲如何这般问。”不到逼不得已,她万不会承认。
赵铉鹰眸盯着瑶光,须臾,又恢复如常,“只是听了些痴言妄语,故来一问。”
今日他去钦天监寻段怀悯,就瑶光之事表达了感激之意,顺便又提及与尹家联姻之事。
与尹家的亲事他原本是没考虑过的,因陛下一时逞性妄为定下那桩婚事,倒令他茅塞顿开。
尹氏一门堆金积玉富可敌国,边域十万军马的粮草皆是出自他们家。若将他们拉拢过来,岂非又添良将?
目前燕啸那边尚不知道他已弃暗投明,也不会对干涉这桩婚事。当真是绝妙机会。
故而就算赵灵犀万般不愿嫁入尹家,他也没有请旨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不想昨晚宫里竟接连下了两旨,解除赵灵犀的婚约后,又令其入宫为妃。
赵铉明白,这是段怀悯对他那嫡女的惩处,亦是对他的警告。
好在后半夜,宫里又来人道,段大人允你认女,明日派马车去接人。
段大人先前似并不愿放瑶光归来,忽然又主动将她送回,想来该是看重于他这个一品御史大夫。觉得惩处了他的嫡女,该给予补偿。
赵铉昨夜这般想着,又觉与尹家婚事可惜,便一早赶去宫中,向段怀悯直言拉拢尹家的种种好处,又道嫡女入宫,如今他又得一庶女,亦可联姻。
可段大人竟面色森冷,道:“此事不可。”
他实在是猜不透这是何意,一路思虑甚久,只想到段大人和自己这刚认的女儿或许有首尾这一可能。便回来一问,然见瑶光神态懵懂,思及此女不过及笄之岁,瞧着也不似通人事的模样。
尽管神狩帝驾崩当夜与她待在一块,但此女应当只是虚设。段怀悯早有弑君之心,该是他身边那个侍卫将神狩帝弑之。
思及至此,赵铉便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询问瑶光可还住的惯云云。
最后又道:“为父明日旬修,刚好领你去祠堂跪拜列祖列宗,也算认祖归根了。”
……
次日一早,瑶光便跟着赵铉去了府邸北面的祠堂,对着写着陌生名字的重重牌位,敬香后又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如此,就算回归赵家女儿的身份。
仅有赵铉在场,简单到寒酸。瑶光倒也不甚在意,能够离开皇宫离开钦天监,她已然知足。
赵府不重视她又如何,总比待在段怀悯身边好上许多。
跪拜完后,赵铉又道:“瑶光,你既已回归吾赵家,也应更回本名。你本名麟芷,赵麟芷。”
“是'麟之趾,振振公子'的麟趾?”瑶光问道。
赵铉有些意外,“正是,只是那趾字做名奇异了些,故换作了白芷的芷。”略微一顿,“你娘教你读书?”
瑶光每听其提及娘亲,便心有憋屈愠意。她眉间似蹙,“嗯,教过一些。”
麟趾。弄璋之喜,麟趾呈祥。
昨日她从赵玲珑口中得知,赵铉仅有一子名唤赵羿,是正妻卫氏所出,年十五,比瑶光小两个月。
不必想也知道,定是彼时赵铉希冀卫氏能诞下一子,故给她取名麟芷。
然瑶光面上却也不显,只道:“父亲,我乏了,想回去歇息。”
这是她第一回 叫“父亲”,这个称呼委实令她不适,却也别无他法。
大景周氏山河将倾,景顺帝昏庸荒淫数年,朝堂内外皆是一盘散沙。除帝都外民不聊生,百姓食不果腹,卖儿鬻女亦随处可见。
原本瑶光与娘亲住在边域虽贫苦些,却也安乐。有燕家一门守护,多年来蛮人并未来犯。
可两年前却有一队蛮人兵马屠戮了她和娘亲住的镇子,安居乐业的镇子一时哀鸿遍野赤地千里。
娘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瑶光。
瑶光想好好活下去,幸存的百姓说这里已经被蛮人侵占,想活着就要赶紧逃。
所以瑶光跟着镇上几个幸存下来的人逃离了镇子,本想去北边寻燕小将军驻扎的地界寻求庇护。
可路上她却被同行一人下药迷晕,再醒来时已经在人贩子的马车里。历经数月,瑶光被人贩子一路带至帝都,她才找准机会逃了出来。
她身无分文又孤苦无依,唯有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看不出性别,靠着乞讨度日,虽时常食不果腹却也活下来了。
她就是在那般落魄的时候,遇见了段怀悯。她至今也想不明白,段怀悯怎么会看中瘦骨梭棱的乞儿做神女。
总之,瑶光深知,外面世道艰险,她想独自存活于世,难于登天。
既然有选择做赵家贵女,她为何不做?
不过叫声“父亲”,忍忍便是。
……
瑶光在赵府住了一段时日相安无事,期间卫氏与其独子赵羿从黎州归府。
许是赵铉的吩咐,二人前来探过瑶光。卫氏待她亦算客气,说了不少体己话,道其可怜,流落在外数年,如今归来定不亏待于她,还会帮她择一门好婚事。
而赵羿显然无其母有城府,他几乎未正眼瞧瑶光,只不情愿地唤了声“二姐”,就再也没说话。
除了那对母子来探视,再无波澜。
天气渐热,海天云蒸。
这日是卫氏生辰,宴请都中名门世家,清冷的赵府难得门庭若市。
瑶光自知身份特殊,故未去露面。帝都名门见过她的人众多,若被认出,恐生事端。
可那日午后,瑶光在院里纳凉看书,却见门外一鬼祟身影,她忙呼喊豆蔻去看,却见一华服公子挠着脑袋出现在院外。
“神女,真的是你。”华服公子笑得憨厚,眼中却流露出无限欣喜。
瑶光讶然:“你是,尹二公子?”他也来赴卫氏的生辰宴?
“神女还……还记得我。”尹容衍更为开心,他局促地站在门口,“我听赵娘子说你就是她刚认回来的妹妹,还不信……”
瑶光听着越发奇怪,赵灵犀即将入宫,还有心思和尹容衍说这些事?
“赵……我阿姊下个月就要进宫,还与尹二公子有往来?”瑶光从石凳上起来,周遭蝉鸣滔天,隔得远说话有些听不清,她快步行至门口,站到尹容衍跟前。
却见这富家公子脸上微红,似受到惊吓般后退一步。
“不,神女误会了。我方才在回廊看池里芙蕖,恰巧赵娘子饮多了来廊上醒酒,她看见时我说的。”尹容衍有些歉意地看着瑶光,“我不信,她就叫我亲自来看看,我一时好奇就……打扰神女了。”说着就要走。
“不,尹二公子留步。”瑶光及时制止,“当日你在万朝殿舍身相救,我还未亲口道谢。”这是她早就想说的,却没有机会,那日情况混乱,很快就有数人赶到,她被晚衣等众人极快带离,再未见过尹容衍。
“神女尊贵,我舍命救你是应该的。”
“……现在我已经不是神女了。”瑶光对“神女”这个身份总有些心虚,“很快会有新的神女。”
尹容衍闻言,面露失望之色,道:“新的神女,我见过,她比不上你。那女子身形容貌皆肖似你,可我认得出来,那不是你。”
“新的……神女?”
“是,你不知此事?”尹容衍似打开了话匣子,“不过神女更换一事并未对外言,前几日正逢初一,我入宫观摩时才发现。而除了我,似乎并无人看出来。”
“……”瑶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心绪,段怀悯这般快能找到人替代她。
也难怪他说:“你的命,卑不足道。”
瑶光吸吸鼻子,忽然意识到,既然有人替代于她,那么段怀悯应当真的不会再来找她了。
只愿,代替自己的那个女子,是心甘情愿。
…
这日之后,尹容衍时常来赵府走动,两家本有婚约,如今断了姻缘线还这般不大合乎常理。
事实上是赵铉那日路经瑶光所居的长乐院,竟发现尹二公子与自己女儿相谈甚欢。
他将瑶光嫁于尹家的心思尚未熄灭,见此情状此心更甚。
故而赵铉时常命儿子赵奕办些诗歌酒会,务必给尹二公子送去请帖。
果真,尹容衍每次必来,且定会去往长乐院。
瑶光基本待在长乐院,不是看书就是练字,偶尔试着做些香膏香粉送给豆蔻她们。其余也无甚可做想,每日过得宁静自在。
尹容衍三天两头地过来,瑶光虽异焉,但尹容衍于她有救命之恩,每每皆款待之。
午后,尚未至盛夏,院落内碎石甬道上花木疏影,嘤鸣求友宛转悠扬。
绿阴如幄,一池青碧。
一少女坐在石凳上,她墨发梳作垂桂髻,两边各饰珠花簪,面若秋月之皎,微施粉黛姿容天成,唯唇涂了口脂,嫣如丹朱。一袭鹅黄轻纱长衫,广袖随风轻拂,纤细皓腕戴了只羊脂玉镯子,绵白温润。
“赵二娘子……”尹容衍坐在对面的石凳,欲言又止。
少女素手握调羹,拨动白釉碗中冰水绿豆,眉眼轻抬:“嗯?”
“我……我心悦于你。”
第26章 定亲
“我……我心悦于你。”
碧玉年华的少女愕然张大双眸,手中调羹亦跌入碗中,发出细微声响。
蝉鸣喧天,绿荫亭亭。
瑶光凝着华服公子,他郑重而紧张,满眼期盼。
少女蓦地低下头,睫羽轻颤,不作言语。
十余日以来,尹容衍统共来过六回。瑶光正值青春妙龄,这公子对自己怀着何种心思,她心知肚明。
再者,赵羿三日两头办诗酒歌会亦是不合常规。还有,赵铉乃朝中重臣,其府邸如何能让外男肆意走动?
偶然一回便也罢了,岂有日日过来都无人管的道理?
瑶光明白,赵铉有意撮合她与尹家公子。起初察觉过来时,她心怀忧思,然几番相处,尹容衍确实温柔淳厚璞玉浑金,完全不似五陵年少,对身边的侍从亦是斯抬斯敬。
况其出身巨富尹家……无论从哪个方面,尹容衍都称得上是良人。
这段日子,瑶光住在赵府,与世无争宁静致远。皇宫、钦天监、段怀悯……都好似前尘往事,离她越来越远。
她也考虑过今后的路,如今回归赵家,赵铉和卫氏终归会将她嫁人。这两年因做了“神女”,她并未思虑过成婚之事。
身为女子,须夙缔良缘,觅一佳偶共赴此生。
那日,娘亲对着藏在地窖下的她说:“阿瑶一定要活下来。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她觉得,尹容衍或许适合帮她达成夙愿。
“尹二公子,你为何心悦于我?”瑶光垂眸望着石桌上陈旧的棋盘纹理,轻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只是你第一回 入万朝殿,我远远望之,恰如陈思王途径洛水,遇见洛神宓妃。”尹容衍满腔真挚,“之后初一十五,我必然前往宫中瞧你………原先我以为我对你只是尊崇,可那回在万朝殿救下你,见你惊慌逃跑之态,才意识到,你亦是常人。可为你受伤,亦无悔。甚至在那之后,我愈发思慕,你回赠我的那本《道德经》,我日日翻阅,瞧着你的字恍若见到你的人……我才意识到我对你是男女之爱。”
少女静静听他说完这番情真意切之言,莹白的脸上染了红晕,双手捂着脸颊,企图以手上的凉意平复脸上的燥热。这位公子用情至深,她亦是桃李年华,这番恳诚罄露,教她如何自如。
华服公子见此情状,急道:“赵二娘子,我……我吓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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