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犀去问了娘亲,娘亲闻言却只长长叹息一声,将爹爹那位“吾爱”的事告诉了她。
原来赵铉年轻时曾去黎州赈灾,后将一女子带回府中,便是微末。那微末天人之姿,赵铉极为宠爱。
第二年就诞下一女。
然此女出生当夜,不满两周岁的赵灵犀就大病一场,高烧数日险些丢了性命。
尔后整整一年,赵灵犀隔三差五得病,有一回甚至在园中晕倒,昏迷两日不醒,请来宫中御医也是束手无策。
后来卫氏请前任国师闵大人来到府中,闵国师算出微末的女儿与赵灵犀命格相克,其胸前那颗红痣更是不祥之兆,甚至会危及赵家。
此女须立即搬出赵府,否则赵灵犀、赵家俱有性命之忧。
国师之言岂能有假。
为了嫡女为了赵家,赵铉唯有忍痛将微末母女送出府,安置在帝都郊外一处别苑。
而那母女在别苑住了没多久,就忽然消失,再没了踪迹。
赵灵犀那时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不过出生低微,还命克于她。心中自是对这个生死不明的妹妹无甚好感。
只是没想到,多年后,她竟能见到这个妹妹,这个此生最不想见到的人。
米瑶光,自从她继任神女。
她赵灵犀遇见了一桩又一桩不幸之事!
从未见段大人对哪任神女如此用心,甚至燕啸将军那边要捉米瑶光审问,他也将其保住。
若是以往,段大人必定会自行处置神女,不留活口。
可他留下了米瑶光,还将她安置在钦天监。
这不是赵灵犀所熟知的段大人。她所恋慕、所憧憬的段大人应是杀伐果断、寡恩少义!
怎可因一小小女子左右?
故而在知晓米瑶光身世以前,赵灵犀就怨极了她。
她会毁了段大人!
而在上巳节,看见她胸前的红痣后。赵灵犀便逢极恶之事,她被那傀儡皇帝赐婚于尹容衍。
简直奇耻大辱!
都是她,近来那一切厄运横祸皆是米瑶光所赐。
所以,指引宫人去杀米瑶光,是她赵灵犀的反击罢了。
那个宫女,当真是没用,生得人高马大,竟蠢如鹿豕,急不可耐就动手。
更想不到尹容衍那个蠢货竟迷信“神女”,舍身相救。
赵灵犀岂能善罢甘休,故而散播谰言恶语断其神女名誉,顺便还能毁了尹容衍的名声。
无论帝都还是皇宫,昊天上帝受世人信奉尊崇,于不知情者眼中,“神女”亦是不容亵渎高高在上。
那些流言蜚语足以让信奉者们震怒发疯,她再想办法引导之,自会有人去取米瑶光性命。
只可惜,段大人已经归来,错过动手的最佳时机!
自己这番处心积虑,竟也没要了米瑶光的性命。
只是,赵灵犀并不后悔。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是赵铉。
“爹爹。”赵灵犀赶忙起身迎上去,“你去寻段大人做什么?”
可她的父亲却满面阴郁,横眉立目地望着赵灵犀:“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散播谣言之事当真以为段怀悯不会追究吗?为父入宫是欲将此事推脱于旁人。你可知你险些命也保不住了?”
赵灵犀僵住,段大人会在意这些琐事?
“爹爹是何意?灵犀不过是散播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谣言,段大人就算知道了,也万万不该杀了我吧。”赵灵犀心中千般委屈化作点点珠泪。
她哭了一阵,却见爹爹不为所动,反而脸色愈加阴沉。心中不免惶恐,难道段大人当真下令赐我一死?
“你散播谣言也罢了,竟还指使赵辛说痴话?神女如何会传谣言毁自己名誉?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赵灵犀见父亲如此疾言厉色,又垂泪道:“爹爹,女儿不过是与赵辛随口一说,说神女许是看上尹家门第,被泼天富贵迷了眼,自己造出那些流言蜚语,不想做神女想嫁人妇……谁知他竟当了真。”
此话不假。
赵辛是赵家奴仆的家生子,善驭马,故而段怀悯去黎州,赵铉常派遣其前去送信。
信中是帝都近日发生的事,主要是燕啸那边的动静。算不上密辛,这些事段怀悯自然有办法知道。只是赵铉既已决意背弃燕啸,自然要一表决心,将燕啸一干人等的动向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
而赵灵犀一心想置米瑶光于死地,便找到赵辛说了些“神女想嫁进尹家”之类的话,又予了赵辛一些银钱,命他找机会将这些话说给段大人的随从追风。
如此便可万无一失地令段大人厌恶米瑶光。段大人多疑,最恶身边人不忠谗言。这番筹措下来,即便米瑶光不被别人杀死,最好的结局也是被段大人下令处死。
只是连这一层竟也被段大人识破了。
她原本是想着那神女无甚作用,段大人又素来不在乎外名,才敢如此行事。却不想自己爹爹直接将流言之是嫁祸于旁人,而段大人又从函使那边听闻流言是神女自行为之,岂非矛盾?
赵灵犀眼神黯淡下去:“爹爹,你不该提这些流言之事,段大人不会在乎!”
赵铉望着女儿,闭上眼睛,怒火皆化作无奈:“神女是段大人所立,污蔑神女就是污蔑于他。他如何会不在乎?是我平日对你太过骄纵,才教养得你如此胆大妄为!到你成婚为止,不得出府。”
赵灵犀听父亲发落自己,大约明白段大人并未治罪于她,稍稍松了口气。上前挽住赵铉的胳膊,柔声细语道:“爹爹罚的是,女儿知错。您莫动怒,别气坏了身子。”顿了顿,“段大人和爹爹皆是神机妙算,是女儿愚钝,竟耍这些小聪明。”
是啊,那可是段大人,自己这番小聪明竟还妄想在他面前瞒天过海。
但他即便知道,亦未治罪于她……
“今日为了保住你,我已经认下神女。”赵铉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
“什么?”
“明日随我入宫给你妹妹道歉。”
…
“不是我……”
少女轻唤着惊醒,冷汗濡薄衫。眼前是雕花横梁,如豆灯火照在房顶上,明暗不定。
她梦见自己被押入的牢狱,不见天日。她以衣袖拭去额上薄汗,正欲起身倒杯水,却猛然察觉这里不是书阁的房间,而是观星殿的暖阁。
对了,从牢狱回来后,瑶光想将自己的猜想告知段大人,便直接来到观星殿。
看守观星殿的宫婢道赵大人离开后不久,陛下身边的公公便来请国师大人去麒麟殿了。
于是乎,瑶光就独自在暖阁里等着,那时已经乌金坠地,她随意用了些膳食。
就让宝来寻了五彩编绳,闷头编起绳结……
不知不觉,竟睡了去?
段大人平日就宿在这里,钦天监大约比天命府更似国师的府邸。
可今日竟没有回来?
皎月清辉,透过窗纱可以瞧见外头树影婆娑,微风吹进来,倒也不冷。
不知不觉,已是晚春,快入夏了。
瑶光起身,想去寻晚衣、宝来,一块儿回去。却忽觉不对劲,珠帘外点了几盏仙鹤宫灯,借着灯火可以瞧见两名太监立在暖阁外不远的地方。
两个都是观星殿侍奉的人,通常负责看守观星殿以及给段怀悯守夜。他们在守夜就意味着……
瑶光回过神,转身就回去,蹑手蹑脚地穿过漆木描金屏风。见黄花梨木床上,一男子沉睡,静谧无声。
借着银勾素影,瑶光隐约瞧清男子的睡颜,眉眼深刻骨相极佳,唇线清晰蜿蜒,没有腰金衣紫的冠袍,他亦似卸下身份。
如此瞧着,怎么也不似那个挟天子令朝野的国师段怀悯。
那股清贵名流之士的端华也没了,只余一身秋水玉骨,状若神人。
瑶光望了一阵,心道既然段大人已经宿下,观星殿外想来还有侍卫,自己也不便回去,唯有在这里过夜。
先前她亦只是白日侍奉,大多时候晚膳后段大人便命她回去,偶尔会留她下来研磨,最晚也只是戌时。
听宝来说,段大人不喜人近身伺候,通常宫人在他跟前倒杯茶点个香就赶紧离开,都不敢多待一息,唯恐惹其不喜。
像瑶光这般每日侍奉于暖阁,已经绝无仅有。
今夜她在暖阁睡去,竟也未遭段大人驱赶。
瑶光在屏风外瞧了一阵,悄悄退回屏风之外,倒了半杯凉透的水饮下,又回到罗汉床上,辗转几番,又沉沉睡去。
……
窗外一阵鸟雀呼晴,春晖洒入屋内,昭示着晨曦到来。
瑶光醒来时,就瞧见晚衣领着一个小宫婢站在罗汉床边,毕恭毕敬的模样。
“神女醒了。”晚衣轻声唤道。
“嗯……”瑶光察觉气氛不对,朝屏风的方向望去,果见两名宫婢垂首恭顺地立着,其中一人手捧缠枝铜盆,应是随时等待屏风那头的段怀悯传唤。
“段大人也起了。”晚衣一面小声提醒着一面示意小宫婢端水来。
宫婢从外头端来一只盛了温水的莲纹铜盆,晚衣伺候瑶光洗漱完,正欲替她梳头。
屏风那边却传来一个男声:“热水。”
瑶光怔了一下,随即跃下床跑到屏风边,对捧着铜盆的宫婢小声道:“我来。”
第21章 微末
铜盆比想象中还要沉一些,瑶光端着略微吃力,她绕过屏风,就见段怀悯正以布巾拭手,他乌发半扎,以银色鹊尾冠束之。着皦玉色暗纹云袖袍,腰间系银紫方胜纹刻丝腰带,坠以双兽纹玉佩。
瑶光才瞧见云龙纹面盆架上已经放了一盆热水,他……一早上盥洗还须几盆水?
正疑惑间,有一名宫婢已经走进来,极为麻利地把盆架上的铜盆取走了。瑶光这才赶紧把铜盆放上去,“大人,水温刚好。”
男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敛眉望她:“你这般喜欢伺候人?”
瑶光也不恼,以她对段怀悯了解,他能这样说话,表示心情尚且不错。想来她的冤屈也算洗刷了,如此想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冰花绳结,下头还坠了藤黄色流苏,做工精巧样式时新。
少女双手攥着绳结递到男子跟前,轻言细语道:“昨日瑶光瞧见大人玉佩上的绳结似旧了,便给大人编了个新的。本想昨夜等大人回来给您的,不想竟等睡着了。”
段怀悯眼神掠过绳结,落在少女莹白若月的脸上,她额头细腻如玉,眉黛青山双瞳剪水,正望着他,眼神里透着刻意的讨好。
“昨日你去了牢室。”男子淡然道。
“……是。”少女略微收回手,紧握住冰花结,“瑶光想亲自问询才去了一趟,大人恕罪。”
“问出些什么?”
“……”瑶光闻言颇有些疑惑,追风没有告诉他吗?还是他故意问自己。
“他们都是万朝殿洒扫宫人,曾有婢女去万朝殿,告诉他们我那些日子会扮作宫女去花满蹊苑。”瑶光如实说出,“还有先前躲在万朝殿行刺我的宫婢,应当皆是受人蛊惑指引,才会做出这些事。”
说罢,瑶光抬眸,妙目含光眼神坚定,“而他们之所以这般做,皆因那些流言蜚语。如果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流言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散播谣言之人与引导那些宫人作恶之人,应该是同一人。而去万朝殿告知他们我行踪的,是赵灵犀的婢女。”她说完自己的推测,又微微垂首,“还望大人明察。”
少女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捉住,惊得她抬头,却见白衣锦袍男子轻轻掰开她的素手,拈起那只冰花结,男子深邃的眼眸望着绳结,却道:“看来神女只在我面前怯风怕雨。”
碎金洒下,冰花结下的流苏微漾,幽影掠过男子淡漠的眉眼。
瑶光怔怔立在原地,原来他都清楚。
清楚她总在他跟前故作无辜可怜……
只是他也并未拆穿过。
“今日赵铉的嫡女会来谢罪。”男子又平静道,“任凭你处置。”
…
午后阳光斜飞倾洒,轩窗边五足香几上的西府海棠受暖阳熏蒸,丝缕馥香。
瑶光正坐在书案边,静心誊抄经书。近日烦杂之事甚多,已经好些日未能安心练字,如今段怀悯归来,也算为她讨回公道。
尽管她对段怀悯心怀畏惧,比如昨日还怀疑她,今日又信她了,当真是阴晴不定。
可起码,段怀悯在,不必担心会受外人伤害。
只要防备段怀悯本人就好。
相比较而言,竟轻松不少。
桌上的紫砂茶杯热气熏腾茶香四溢,瑶光堪堪放下笔,正欲饮口茶,宝来却掀帘而入:“神女,赵娘子来了。”
“请她在外堂,上些茶点。”瑶光端起茶杯,饮下一口,入口醇滑微苦,却回味甘甜。
…
书阁外堂,清光明亮素雅幽静。
红漆描金交椅上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着奥紫滚金边大袖罗裙宫装,梳着帝都贵女们时下最爱的灵蛇髻,一双杏眼扫过周遭,四面陈列着书架,上面摆满书籍。
“赵娘子,请用茶。”宝来从手端的托盘取下骨瓷茶盏,放在一旁的红漆茶案上,茶盏呈秘色,莲花状,精巧可爱。
赵灵犀柳眉拧起,想不到瑶光虽被安置书阁,用的物件竟此等精妙。本就不屑的她愈发愤懑,爹爹竟当着段大人面认下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儿。
这还不够,还命她来给区区庶女道歉?
“神女。”
小太监的呼唤声将赵灵犀神思拉回,她顺着望去,见一少女缓步走来,少女青丝如瀑随意泻下,黛似远山眸含秋水,一袭海棠红浮光锦广袖长袍衬得其冰肌玉骨,如巫女洛神不染人世烟火。
赵灵犀无端地忆起幼时见过的那幅画,那副写着“吾爱微末”的画。心中登时就如灯油遇火当即燃烧起来。
她起身,看也未看瑶光,斜睨着门外,似漫不经心:“神女有礼了。”
瑶光见其不似来谢罪的模样,心中暗忖,她既不甘,倒不如不来。她知道赵铉官拜一品,即便段怀悯说任她处置,可她也不敢真的动赵灵犀。
只想弄清楚她为何要置自己死地。
“赵娘子,坐下用茶吧。”瑶光说罢先行在茶案另一边坐下,一宫婢小心翼翼地端上茶来。
瑶光端起骨瓷茶盏,屏退了所有宫人。才望向赵灵犀,“赵娘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你该是向我谢罪的。”
她语气还算平静,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好似在询问家常。
赵灵犀柳眉微扬,深吸一口气,生生将心中的怨气咽下,轻声道:“神女见谅,散播谣言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原谅。”
这已是她能放下的最低身段。
爹爹说只要道歉此事便揭过,他已经向段大人禀明,米瑶光是其亲女。
而她赵灵犀只是为了姐妹相认,才设局毁神女的名声,让其做不得神女,好接回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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