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默默无言。
皇上也沉默无语,半天才问诚亲王怎么看。
诚亲王却道:“如今袁相老迈,该选能者补之。江凌年富力强,历练丰富,以儿臣看,当为储相。”
这话一出,宣政殿内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袁相就坐在那里呢!
虽说诚亲王与太子争权,上到皇上,下到文武百官,无人不知。
可是诚亲王这样直捅捅地借江凌这只矛攻袁相这张盾,实在也是太凌厉了些。
若说众人的内心的想法,其实也赞同。
袁相就算不退,也该早早有备选才好。
皇上坐在龙椅上,捂了捂心口,眼神复杂难言。
江凌看了皇上一眼,心里明白,袁相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又老又病,拖着不肯告老还乡,倒未必是因为恋栈权势,更可能只是为了太子。
这一点想来皇上也很清楚。
因此也没逼他。一来怕伤了老臣的心。二来也是因为太子。
袁相是太子的人。
太子登基之前,若是拔了袁相,等于削去太子在朝中的一条臂膀,朝庭局势必然混乱。
他回京以来,并未替自己积极跑官,是因为他早胸有成竹。
皇上并不想换储。
倒不是对太子的庸碌多满意,而是怕江山动荡。
因此调他与敬国公进京。
他与王家的关系,再加上以前跟诚亲王的过节,决定了他不太可能会站在诚亲王这一边。
户部兵部也都是太子的人。
若是他再掌握了枢密院,袁想就算退下来,换成王尚书,太子的地位也是稳固的。
因此刚才皇上问太子时,他以为太子与袁相应该早商量过,对太子最有利的安排,就是推荐江凌做从一品的枢密使。
虽说有些破格,可是皇上的意思其实早表露得十分明显。
这一向早朝后,皇上诏见枢密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从来不缺。
袁相和太子不会不知道。
可他们对他却不够信任,袁相仍不肯告老退下。
虽让他重回枢密院,却只愿意让他做个从二品的副使。
上面还有从一品的枢密使,正二品的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
太子这样说,就等于跟皇上说反对他做枢密使。
太子自己给自己挖坑,妨碍自己的前程。所以皇上才对太子非常失望。
而诚亲王却是狠辣得很,想借这个机会,既不给他实权,又拔掉袁相。
储相这种名称,虚得跟阵烟一样,哪天无论谁登了基,出一口气,就吹散了。
显然,诚亲王也不信任他,或者说诚亲王很清楚,他根本不会支持诚亲王。
皇上看得明白,论政治手腕,诚亲王比太子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偏偏不占嫡长,自己又早早立了太子。若是现在再易储,说不定朝庭就分崩离析了。
这才捂着胸口,难受至极。
当然这些都是江凌的推测。
他想了想,上前道:“臣惶恐,不敢当诚亲王青眼。袁相廉颇虽老,宝刀未锈,定能替皇上跟太子殿下守得万年江山。”
他这话表面上听是自谦,赞扬袁相,可实际上在说袁相早不是在为皇上效力,而是一心为太子殿下效力。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在他心里,袁相太子都已经失了格。
只为自己一已之私便要扰得天下不宁。
皇上如今虽是病身缠身,可这江山还不是太子的江山。
难不成袁相还要跟皇上比谁活得更久不成?!
当然,也随手教训一下太子。
谁让他之前在长亭,竟然敢那样折辱他们一家。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太子这样的人,还没本事让他效忠。
他不如借诚亲王的力,拖下袁相,推王尚书为相。
这样既打击了太子,也不会让诚亲王坐大。
想来皇上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没想到王尚书说话了。
他道:“臣与袁相同朝为官数十载,多得教诲。如今他已耄耋之年病痛缠身,仍日日为朝政操劳,臣实不忍心。江凌虽年少,但天纵奇才,这些年所治之府,无不政通人和百业兴盛,税纳满仓。以臣看,不如由他为代相,在袁相指导之下,替皇上分忧。”
王尚书的提议完全出乎江凌的意料。
这事他们也没商议过。
因为大家都默契地知道,皇上是有意让他回枢密院的。
他细一想,便认为王尚书也想借诚亲王之势搬倒袁相,取而代之。
只是王尚书既开口逼袁相请辞,自然不能说由自己来取代,叫人诟病他有私心。
他当下正要开口推举王尚书,袁相自己先忍不住了,气呼呼道:“皇上……皇上……咳咳……还没嫌弃本相老呢!你……你们,就惦记上了这个位置?咳咳……除了本相,你们这些人,谁敢说精通六……部?啊?咳咳……”
他一边说,一边咳个不停,几乎喘上不上气来。
太子忙替他道:“袁相所说有理。便说王尚书,除了户部,其余各部之事,你全然不通。至于江凌,他当年自毁前程,前往地方,如今对各部亦是一窍不通。便是做个枢密院副使,亦是凭着父皇的恩宠,破格拔擢!你们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做什么代相,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江凌听太子袁相自己下场,便没再说什么。
袁相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比皇上还撑不住。能否继续胜任宰相,还需要他多说什么吗?
至于太子,根本只是一再地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低下的政治才能,让皇上失望。
太子再多说点,他这个枢密院使就当上了。
谁知这时诚亲王却道:“王尚书此言忠心体国,江凌为代相,儿臣附议。”
他自然是恨不能搅乱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你……你们……休……休想!”袁相激动之下,猛地站起,结果身子晃了几晃,“轰”的一声,竟直接栽倒在地。
太子大惊,忙叫太医。自有太监飞跑去请。
这时皇上扶着额头,幽幽开了口:“王尚书所言不错。袁相为朕为国,几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朕还不肯放他告老休养,实非仁君所为。既要换相,当不可有名无实,代相之名,难免政令难行。朕思之再三,决心已下。”
太子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袁相还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跪在皇上跟前失态万分,苦苦哀求道:“父皇,万万不可。这么多年,袁相在朝中,犹如定海神针。换相之事,待他醒后再议,不然定起轩然大波。”
皇上冷冷看他一眼,厉声道:“众卿家听旨,袁相病重,朕不忍让他再为国事操劳,今免其宰相一职,令归家荣养。”
金口玉言,袁相下台,成为定局。
太子大哭。
可他还没哭晕过去,皇上又道:“江凌听旨,朕命你即日接替袁相,为百官之首,盼汝以天下百姓为已任,尽心辅佐朕,令天下安定、百姓乐业。”
这道旨意好比一道天雷,轰得在场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包括江凌自己。
事后,太子跟袁相两个都是被抬出去的。
皇上散了百官,独留江凌一人在内。
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叫人扶到榻上躺下,才将江凌招到榻前,牵住江凌的手,眼中含泪,道:“当初你坚持外放,朕曾考过你,你可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朕的?”
江凌一愣,点了点头,道了声记得。
其实他当时只想带着锦鱼离开这令人憋闷的京城,便想了个正当的理由劝皇上:政令上通下达。臣自小长在京中,上回奉旨出京赈灾,不过相距百里,民情事理,便与京中大不相通。臣有幸得皇上信任,时常垂询,若一味只贪图京中安逸,哪怕轮遍各部,于朝政也不过一知半解。安得替皇上想出治国之良策?
皇上当时大笑,说他志向远大,便准了。
皇上缓了缓情绪,又道:“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召你回京,思之再三,举棋不定。不知该命你任枢密院使还是直接接任相位。倒不是忧你才具,而是怕你不能服众。不想王尚书与诚亲王竟然会提出此议。可见今日之事,天意如此。”
这两人的提议都不是出自本意,江凌心知,皇上也心知,却偏利用了他们的私心,把江凌推了上去。所以才说天意如此。
江凌心中沉甸甸的。
他仕途顺遂,除了最早靠景阳侯与王尚书的提携,后来,便都全靠皇上对他的赏识。他凡有所奏,皇上几乎从不驳回。
这次病重,第一时间,便八百里加急将他诏回。
这份信任与知遇之恩,倒让他有些惭愧,眼中不免也流下泪来。
皇上拉着他的手,叹息道:“朕知道你心思正派。朕的江山,朕的两个儿子……以后,还请你尽力周全。”
江凌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跟他托孤。
当下不敢也不忍推辞,便匍匐在地,誓言必替皇上守好江山和儿子。
皇上这才放他出宫。
当然,这些详细经过,他打算日后再细细跟锦鱼说,当着浙哥儿的面,他略略说了大概,便道:“确实天意如此。这么多年,袁相出于私心,各部尚书几乎无任何调任,倒是我,在地方上,方方面面都要经手,之前在枢密院也与六部相熟。选来选去,倒只有我是个适任的。”
锦鱼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是儿子还小,有时候无心一句话,也可能惹出事端,便不深问,只恭喜了江凌,便对浙哥儿道:“你看,你以后既要精通一样,也要样样都知道一些,才好呢。”
浙哥儿看着江凌,小脸通红,满眼佩服,问:“那爹爹最精通的是什么呢?”
江凌想了想,认真回道:“以史为鉴。史书读多了,你自然会发现,什么事,以前都发生过。便不会惊慌失色,想不明白了。”
从此浙哥儿也成了个史书迷暂且不提。
锦鱼当时有更关心的事,她问:“那我们要搬家吗?”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才安定了几天,又要折腾了。
不过也好。
朴园样样都好。就只是紧靠着国色天香园。
如今国色天香园已经是京中最有名的园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是空的。丝竹歌舞之声不绝,太吵了。
*
与怡然居的和睦喜乐不同,此时的东宫,乌云笼罩。
太子正大发雷霆,而地上跪的是王尚书、王青山还有王青云。
第142章 故意示弱
太子是被抬回东宫的。
同来的还有太医院院正徐太医等几个太医。
其实太子还没抬回来, 王青云就接到了消息,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最要紧的事情, 她知道, 她爹替她办妥了。
她心里高兴得就差命人放礼炮了, 可脸上还得装作十分沉痛, 表现得像一个心里只有丈夫的无知妇人,拉着太医院的徐医正哭哭啼啼问情况。
徐医正也不知道情况。
当时他们在太医院,来叫他的太监说是袁相晕倒了。
结果他带着太医院几个治中风的高手赶到时,见两张春凳上分别躺着一个人。
其中一个竟然是太子。
他自然是先救太子,再救袁相。
至于为什么两人都晕倒了, 他哪里敢问?
按完太子脉息,发现不过是气亏体虚、肝阳上亢、痰迷心窍,并不严重, 只要静养片刻就能苏醒。若是再扎上几针,其实立刻就能醒转。可是皇上却问也没问,一脸厌恶, 让赶紧抬回东宫再治。
因此只得先抬了回来。
王青云想了想, 作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道:“既如此, 殿下万金之躯, 能不扎针便不扎针, 何苦叫殿下玉体受损?”
徐太医的手, 本来正准备去摸银针,听到这话, 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连中药都没开, 便带着太医院一干人等退下了。
王青云想了想,命人去准备了些汤水饮食,便亲自坐在床边椅上,守着太子,命人去通知柯秀英袁云书。
柯秀英袁云书都是侧妃。
柯秀英花巧百出,极力争宠,而袁云书却正好相反。
她进宫以来,仍是副书呆子的脾气,成天只会诗词歌赋。
太子对她毫无兴趣,不过看在袁相的面上,对她亦是不薄。
袁云书生了个女儿,如今五岁,被她养得也是只会之乎者也,别的都不知道。
可她派去的人还没出殿门口,柯秀英就带着手下太监宫女,四五个人,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
她也不跟柯秀英计较,故意示弱,拿手绢擦着眼角,道:“妹妹来了?快去瞧瞧吧。太医倒是说了不打紧的。你也别太着急了。”
柯秀英满脸通红,怒叱道:“太医呢?我要亲自问问太医?”
王青云愁眉苦脸道:“妹妹要问,赶紧派人去追,他们才退下,想来没有走远。”
柯秀英跺跺脚,果然命人去追,自己却直往太子床边扑去。
王青云坐在椅上冷眼看着,见柯秀英扑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太子不是晕过去,而是已经没命了一般。
她嘴角有难掩的笑意。
锦鱼说得果然没错。她这个太子妃,名正言顺,不出错,就无大事。
就是太子没了,她的日子也照样逍遥得很。
柯秀英可就不一样了。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柯秀英就是她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这时袁云书也到了,她神色慌张,进门就问:“出什么事了?说是殿下晕倒了,叫人抬回来的?”
她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闭塞,竟还不知道袁相也出了事,只问太子。
王青云忙指了指床上,请她坐下,道:“听说袁相也动了怒,你快派人回家打听打听,看看要不要紧。”
袁云书哪里坐得住,脸色惨白,在殿内转来转去,竟不知道该先去看太子,还是先打发人回家。
王青云便替她作了主,吩咐她身边的大太监立刻出宫,去袁家看看情况。
那太监转身奔出。
这时,却猛地听见太子怒吼一声:“王青云,你还不赶紧派人把你爹叫来,孤倒要问问你们王家打的什么算盘!”
原来太子被柯秀英又推又哭,竟是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暴跳如雷,要找王家人算账。
王青云自然是装傻,拿手绢抹着眼睛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就好。可想吃点什么?喝点儿什么?”
不过她并没凑上前,端茶送碗,只是远远地干站着。
太子果然爆怒,一扬手,把柯秀英手里的茶碗给掀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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