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身上的衣服华光闪闪,竟不是普通织锦,而是用细细的珍珠拼接的图案。
不过是赶路时穿的寻常衣裳,竟是这样奢靡。
除了他,这天下,怕也没有别人这样喜欢华丽的服饰。
锦鱼不由惊喜交加,想要出口呼喊,却又想起自己这次是乔装出行。
他们这样在路上打斗,前后都有路人看热闹。
若是这时相认,她带着孩子偷跑的消息便掩盖不住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走十年,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
她眼中发热,强忍心中激动。
这时万娘突然尖叫了一声,身形一矮,从婢女齐齐跪倒在地,呼惊喜交加喊道:“钟公子!”
钟哲站在车辕上笑道:“亏得你们还记得我。我刚刚回京,带的人有些多,便想先到绿柳庄住下,缓缓再进城。”
万娘哽咽道:“公子大恩大德,怎么敢忘?绿柳庄里,公子的屋子,从未动过。若是刚才知道是公子,便是退让十里百里,也是该的。是我们冲撞了公子。对不起。”
万娘虽是激动,但是仍是没有说出锦鱼就在后面车上。
锦鱼不由暗暗点头,她这些婢女教得极好。
也大约明白了,这场冲突的起因。
钟哲的马车实在太大了,想来这条路错不过,只能一方避让到宽敞处。
她的婢女不肯,这才动了手。
正想着,浙哥儿凑过来头,轻声问:“娘,难道对面的人是钟三伯伯?”
锦鱼不由哑然失笑。这些年她偶尔也会跟孩子们提及钟哲。尤其是刚回京住在国色天香园时,自然不免提及当初怎么会买下这个园子的。也说过当年绿柳庄怎么建起来的。
她实在没想到浙哥儿这样聪明,便点了点头,道:“嗯,只是路上人多,不能相认。等到了绿柳庄再说。”
浙哥儿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崇拜和期待。
因为他叫浙哥儿。
爹爹有时候会开玩笑,说不该管他叫浙哥儿,回头钟三伯伯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
虽然哲与浙不一样,但是发音相同。
钟三伯伯说不定会以为他们故意占他便宜,给儿子取了个相同的名字。
锦鱼自然不知道浙哥儿的小脑袋瓜里在想这样奇怪的事。
她的心思回到了刚才那个梦里。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仿佛那只血色的箭射入了江凌的胸膛。
实在让她不安。
这么多年,她都没离开过江凌半步。
现在京城风雨如晦,她却带着孩子出了京。其实无论是跟敬国公府对话,还是去劝柳镇,或者进宫见王青云。她都比江凌方便得多。
之前答应带着孩子出来,是因为不放心把他们交给别人。
可天意让她在这里与钟哲重逢。
别人她信不过,钟哲她若也信不过,那这世界上,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她正暗暗筹谋,就听得钟哲道:“可是你们若是去绿柳庄,怎么走的方向却是相反的?”
万娘笑道:“绿柳庄越来越兴旺,前些年赵妈妈便着人在小河湾那头架了座一桥,进出方便了许多,不用绕路了。”
“怎么,你们夫人到底把小河湾要回来了么?”
锦鱼失笑。没想到钟哲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小河湾是原来的绿柳庄,有良田,还有一条水源丰沛的小河。
许夫人舍不得给她作嫁妆,硬是把原来的绿柳庄改名成小河湾,改了鱼鳞册,把这个好庄子给了锦心。
可是后来锦心去了边关,说是需要用钱,要把这块地卖掉。赵妈妈还记得当年钟哲说过,最好是买下这片地,便先斩后奏,替她买下来了。她当时远在青州,还是事后才知道的。
果然就听万娘跟钟哲回道:“我们夫人花了五千两买的。”
听到钟哲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清楚,锦鱼决心更定。
这真是老天送上门来的大福气。
把三个孩子托付给钟哲,怕是比跟着她自己还安全。
那头钟哲已经叫自己的车队掉头。
折腾了半天,大家原来竟是同路人。到得绿柳庄已经是正午。
绿柳庄如今虽常见有人来投奔,可是今日见这车队浩浩荡荡,实在惊人,大人小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
等知道是钟哲回来了,整个山庄都跟过节了一般,立刻就有人开始放鞭炮,热闹非凡。
倒没多少人注意到夫人的蓝牌婢女们回来了五六个,还带着孩子。
万娘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带着锦鱼母子三人住进了自己弟弟一家。
万娘的弟弟弟媳妇,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一岁,还没断奶。
这也是锦鱼决定住万家的原因之一。东东现在还没完全断奶,需要一个奶妈。
万娘的弟弟媳妇虽然以前也远远地见过锦鱼,可事隔多年,哪里会想到锦鱼会化妆成一个普通的仆妇出现?
见到她们母子三人,只当是府上有身份的仆妇,一个劲地说“夫人跟前便是阿猫阿狗,也比别人尊贵些。”
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一番。
等到了晚上,锦鱼与三个孩子就跟万嫂子挤一间屋子。
屋里有两张床,锦鱼带着西西睡一张,浙哥儿跟东东睡一张。
万嫂子则打了地辅。
好在这里都是吊脚楼,打地辅也不太冷。
三个孩子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环境,都睡不着。在床上打打闹闹地折腾。
锦鱼便搂着西姐儿,对浙哥儿道:“浙哥儿,你看爹爹笨得很,都找不到我们。明日小舅舅来了,你们便跟着小舅舅一起,好好躲起来,娘要回京去,接爹爹来,等他来了,看他能不能把你们找出来。”
西西道:“娘,我们不回去过年了么?”
锦鱼笑道:“这要看你爹爹是不是聪明了。”
“爹爹聪明,爹爹最聪明,爹爹是诸葛亮。”西西不服气地嚷。
锦鱼笑着也不驳她。在她心里,江凌何尝不是最聪明最有计谋的。
可是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回,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是那么好福气。
等好容易把三个孩子都哄睡了,锦鱼才表扬万娘道:“你今日处置得很好。没在路上揭破我就在后头车上。”
万娘笑道:“跟了夫人这些年,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还有脸再伺候夫人吗?只是没想到,他们说不过,就先动了手。”
两人闲话了几句,万娘才好奇地问:“夫人不想与钟公子相认么?”
锦鱼想了想,道:“自然是要相认的。”又交待了万娘一番。
这一夜锦鱼想了许多的事。
似乎一闭眼,再一睁眼,便到了天亮。
吃过早饭,万娘已经把昨夜她交待的事情办妥了。
锦鱼便跟着万娘一起去了钟哲位于山下的屋子。
她进去的时候,钟哲正在教两个小孩子煮茶,那两个孩子都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像是南洋那边的人。
屋子里混杂着酒气和茶香。
可见昨日,钟哲真是喝了不少的酒。
锦鱼的偷偷扫了一眼这屋子。就见屋子时果然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十年没人住过的房间。
窗口蒙着雪白的皮纸,大约是年底前换的。
屋里挂着的帷幔翠绿的颜色好似三月的新柳。
她的目光落在窗边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九瓣玉兰,已经有六朵填了淡淡的粉色。
那颜色也慢慢进入她的眼中。
万娘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万娘一起朝钟哲行了礼,道:“丹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单独跟公子说,不知道公子可不可以……”
她话未说完,钟哲手里的握着的天青茶荷“啪”地一声,掉在桌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两个孩子似乎吓到了,直叫“爹爹”。
钟哲半天回过神来,指了指那两个孩子,道:“万娘,先带他们出去吧。”
锦鱼低着头,直到万娘与两个孩子出去,屋门从外头塔地一声轻轻阖上,她才抬起头来。
她在两浙时,出门逛去,不想叫人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便自称丹娘。
钟哲果然是知道的。
那个什么撞上门来让她发财的潘老板,定然就是钟哲的人。
她的目光与钟哲的在半空中相遇,眼中浅红慢慢涌上一层晶光,轻轻叫了一声:“三哥。”
十年漫长的时光凝成的冰,就在这轻轻的一声中尽数化成了水。
钟哲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只摔断了的天青茶荷,暴露了他曾经的失态。
半天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这副鬼样子?跟江凌吵架,离家出走了不成?”
锦鱼嘴角慢慢翘起,上前收拾掉在桌上的碎茶荷与茶叶渣子。
收拾干净了,才坐下笑道:“说来话长。”
他们有的是时间。
锦鱼先问了钟哲这些年的经历。
钟哲却只简略地一带而过,只说不过是四处经商。到过南海,也去过漠北。
锦鱼想了想,见他也不提那两个孩子,只得忍住好奇。
最后才把京中情形说了。说到皇上突然病重,情况危急。
钟哲苦笑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江凌回京,朝局早就稳当了呢。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锦鱼听他酸江凌,也不好替江凌辩解,只得道:“再有一两个月,总是会稳定了。”
钟哲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你岂不是要像个黄脸婆,东躲西藏两个月?!孩子们呢?他们过得惯?”
锦鱼笑起来,道:“所以,我来求三哥帮忙。我想回京去,孩子还有我弟弟宁哥儿,想托给三哥。”
钟哲皱起眉头,横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怕我也是诚亲王的人?或者离开富贵乡这么多年,突然想要出人头地,把你的孩子还有弟弟都送给诚亲王作人情?”
锦鱼淡淡一笑:“若真如此,就是天意。我谁也不怪。”
钟哲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作声。
锦鱼不由有些尴尬。
她身上穿着蓝牌婢女们的衣裳,倒也簇新整齐,只是脸上抹了黄色的花粉汁,黑黄干瘪,显得像生了什么大病一样,凭空老了十岁。
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若没有那粒南洋粉珠,没有老潘,没有墙上那张消寒图,钟哲刚才的话,确实会让她动摇。
也许她不该利用钟哲对她的感情,让钟哲替她承担这样大的责任。
可是现在的情形,钟家与王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钟哲没理由不帮他们。
可没想到,钟哲却死活不同意,反而逼问她到底想办什么事,他替她去办就是。
还说他手下不少能人异士,不管是要把柳镇的儿子拐跑,还是偷入皇宫去替皇上诊治,亦或是直接刺杀诚亲王,一了百了,都不在话下。
若不是锦鱼心志坚定,差点儿就被他说服了。
最后,锦鱼实在无奈,只得道:“三哥既不肯帮我,我就只好把三个孩子托付给我弟弟了。”
说着,故作生气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出门。
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到钟哲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算了,我定然前世欠了你的。你定要回京,我派两个人给你吧。”
锦鱼大喜,忙转身奔回,郑重地朝冲钟哲行了一个大礼。
到了中午,宁哥儿打扮成一个落难公子,也来投奔了万娘。
万娘便引他到钟哲的屋子来见了锦鱼。
宁哥儿看看钟哲,又看看锦鱼,有些不敢相认。
锦鱼索性让万娘把三个孩子都带了来。
对外只说是钟哲要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找玩耍的小伙伴。
因为钟哲带的人多,昨夜绿柳庄就已经折腾过一回,钟哲屋子周围的房子一共腾出来十来间。
此时钟哲便又叫人调配了一番,把宁哥儿他们四个都安排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又把那两个孩子叫了来,
原来这两个孩子竟是龙凤胎,今年都是七岁,男孩子叫阿宏,女孩子叫阿福。
那两个孩子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小伙伴十分好奇,拉着钟哲,问是什么人。
钟哲不满地瞪了锦鱼一眼,道:“是别人硬塞给我的包袱。”
便指着宁哥儿让叫“小九。”
锦鱼暗暗失笑,小九,不就是小舅么。
浙哥儿跟西西听钟哲说他们是包袱,都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尤其是西西大眼都红了,委屈地看着锦鱼。
锦鱼也知道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小就是众星捧月,回到京里,虽是好些,可便是华照这样的小皇孙,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西西,都是别人讨好她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她便蹲下身,牵起西西的手道:“二宝,你们一定好好地陪阿宏少爷和阿福小姐玩儿。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京里的事,不太知道。阿宏少爷跟阿福小姐高兴了,钟公子就不会说你们是包袱了。”
西西不满地瞪了钟哲一眼:“娘,我们什么才能见爹爹,我要回家。”
锦鱼正要说话,阿福却怒了,长黑睫毛的大眼睛瞪得铃铛大,直冲过来,指着西西道:“你为什么瞪我爹爹?我不要你跟我玩了。”
西西怒道:“我就瞪,我才不要跟你玩!”
阿福身形一闪,速度飞快,扬起小手就要打西西。
锦鱼也没想到这小姑娘手脚这样灵活,本能地把身子一转,用背去护着西西。
可身上却并没落下小拳头,她转头,原来钟哲已经不知何时抓住了阿福的后衣领子,正在呵斥小姑娘:“谁许你打人的,快认错!”
阿福委屈地眨巴着眼睛,两粒大大的泪珠滑下来,却不肯说话。
阿宏忙上前替妹妹求情。
锦鱼不由暗暗头痛。
钟哲看来不太会带孩子。
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们是包袱。也难怪西西要生气。
这时浙哥儿却站了出来,一脸严肃对西西道:“二宝,你忘了,你昨天答应我要帮娘赢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西西嘟着小红唇,拧开了小脑袋。
浙哥儿便对阿宏阿福行了一礼,道:“宏少爷,福姑娘,是我妹妹失礼了,我替她给你们赔不是了。”
见儿子这样懂事,锦鱼心里又骄傲又暖暖。
东东在万娘怀里,什么也不懂,见哥哥如此,两只小手笨拙地拱着,嘴里叫道:“赔不是,赔不是。”
那阿福见状才“噗嗤”一声破啼为笑。
钟哲嘟囔道:“什么少爷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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