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约是不耐烦了,便索性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只轮番歇在两个姨娘处。
她本还想过些日子,等敬国公夫人消消气,求她帮自己管管柳镇。
没想到……她竟要她的丫头全给柳镇作妾,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的明瓦花房,她这些日子的起早贪黑巴结侍奉,难道都喂了狗不成?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上,好像密密麻麻,扎满了马蜂。
可她却不敢甩脸子生气。
敬国公夫人是什么人,她现在也明白了。
你若是软着来,她就算不理你,也不会怎么样。
你要敢跟她来横的,打你都算轻的。
她低头片刻,强忍住眼中泪水,笑着道:“其实我嫁过来时,早就有这打算。若是婆母和夫君不嫌弃她们蠢笨,倒是她们的福气。”
她说完,见敬国公夫人没有作声,不由叹叹出了一口气。
丫头么,要多少有多少。
再说她自己身边的丫头,身契都在她手里呢,要捏扁搓圆还不是随着她来?
再怎么也好过翠阴与竹色那两个贱人。
从头到尾,她都完全没想过自己的丫头们愿不愿意。
*
却说景阳侯外头公务繁忙,内里又因许夫人生病,秦氏突然离开,心情郁卒,焦头烂额地过了几日,才想起得找柳镇谈谈。
便着人去通知柳镇,不想柳镇竟问去传话的人:“是单请我一个呢?还是请了别人。”
把景阳侯噎得半晌说不出话,只得冷笑打发人再去回道:还请了别人。
想想跟江凌也有话说,便叫上了江凌。
会面就定在九月十五中午,地点就在塞上楼。
他到时,就见江凌已经等在浩然阁内,见他来了,匆匆起身行礼,态度十分谦卑平和。
他却并不高兴,反而心头更堵。
这个女婿,他到底看错了。
原以为是个老实人,结果是个滑不留手的角色。
上回他本想着叫他帮着劝劝锦鱼秦氏,好好在府里过日子,别折腾。
结果这小子答应得好好的,进到里头,一听锦鱼的话音,立刻就叛变了,居然说什么“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更好个屁。
因柳镇还没来,他坐下便不耐烦地吩咐道:“今日你作陪,只听着就成,别乱插嘴说话。”
若不是柳镇那一问,他根本不想江凌参和这边的事。
江凌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对他的态度并不介意,不但立刻答应下来,还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殷切地问了些老太太许夫人的起居平安。听说许夫人病了,又问请了什么医,吃了什么药,十分周到。
好像他从来没说过,再也不许他们上门的狠话。
景阳侯见他态度极好,心下稍稍好受些,想想,端起酒杯喝了几口,放下,又端起,这才问:“你媳妇儿呢?可有她姨娘的消息?”
江凌去端酒壶的手一顿,道:“她上回送了姨娘回到庄上,这些日子主持着家中的中馈,忙得不可开交。明日我特意请了假,打算陪她去洛阳庄看看。”
景阳侯听得这话,两道修长漆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结:“她去洛阳庄,只管叫下人婆子陪着去就是了。你请什么假?难不成,以后她要去哪里,你都要请假陪着?仔细到年底小考课,给你个下等。到时候不但我没脸,王尚书也没脸。你可知道这户部的差事,人人都红着眼睛盯着呢。”
没想江凌听了,低着头,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不由又恼怒起来。
这两个女婿,一个是太不把媳妇当回事,一个又太当回事了。瞧江凌这离不开媳妇的没出息的劲儿,日后能升到个五品,就顶齐天了。
他无奈地一挥手:“后日朝廷沐休,你们何不后日再去!”
不想江凌这回倒抬了头,笑道:“后日宏福寺的寻禅大师特特给锦鱼发了帖子,说是今年宏福寺观音菩萨成道日要办插花大会,请她一定要去。小婿自然也要陪她跑一趟的。”
景阳侯一怔。
后日是九月十八又正赶上朝庭沐休。
京中寺观,除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就数宏福寺香火最盛。每年观音菩萨成道日都要办赏花大会,化缘。倒还没听说过要办插花大会的。
难道是因为去年锦鱼在那里搞的插花比赛?
想不到这孩子竟有这样的本事,与寻禅大师结下这样大的缘法。
九月十九成道日,宏福寺既是佛寺,自然要讲究一个众生平等,因此会大开山门,京中无论贫贱皆可进去给菩萨烧一柱香。
京中贵人们怕人多冲撞了自家女眷,若是想去时,都会提前向寻禅法师求一张帖子,提前一两日过去。
这帖子寻常人家自然是拿不到的。
便是景阳侯府想去时,也要主动去寻。
倒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给谁发帖子的。
可见锦鱼这插花的本领真是不小。
他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秦氏真给他养了一个好女儿。只是可惜那性子还像年青时一样,外软内刚,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终是忍不住道:“明日你们去了洛阳庄,好好劝劝她姨娘,哪有府里不住,偏住庄上的道理。”
不想江凌听了话,又是唯唯诺诺,既不反驳,也不应承,倒叫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正郁闷,有人进来。
看清来人,他怔了片刻,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柳镇确定来了,不过同来的还有敬国公。
敬国公虽然威名赫赫,但长得其实十分清俊挺拔,与柳镇有几分相像,眉毛都如箭入鬓,只是态度上有一种居高位者的大度柔和。
敬国公笑道:“听镇儿说你今儿找他,我正好有空,便来凑个热闹。你不会怪罪我不请自来吧?”
景阳侯:……哪里是凑个热闹,分明是来替儿子撑腰的。
他不由多看了柳镇两眼,见他态度倨傲,进来后迟迟不给自己见礼,没半点江凌的懂事劲儿,真是越看越不顺眼。不由冷笑道:“早知道如此,我便该把永胜侯也叫上,免得他也担心我把他儿子吃了。”
敬国公坐下笑道:“卫兄误会了。我是深知我这儿子跟他娘一个性子,直言直语,不会拐弯。本来有些误会三两下就说清楚的,怕他性子上来,反把小事化大。这才叫他来先给你赔个罪。”
景阳侯不由老脸一红,敬国公这几句话说得客气,倒显得他莽撞了,落了下风。便也只得坐下。
柳镇这才听话地给景阳侯行礼,说了两句客气话,也坐下。
江凌便主动向二人行了礼。敬国公也同他寒暄了两句。
四人笑着坐定,敬国公与景阳侯在上首。柳镇与江凌在下首。
一时便有掌柜进来行礼招呼。
景阳侯是来惯了的,见进来的掌柜有些眼生,便问:“梅掌柜呢?今日没来?”
那掌柜的笑道:“老太太心疼五姑奶奶手上没人管事,把梅掌柜给了她了。怕她不肯要,还叫梅掌柜的说自己是二掌柜的。倒便宜我,如今成了这里的掌柜。”
景阳侯不由又大感意外。
原来老太太这般心疼锦鱼吗?难怪中秋节不去敬国公府,反去了江家。
敬国公笑道:“你们这位五姑奶奶,可是你们老太太的心头肉?我听说她老人家便是病着,都要去给她撑脸面,不肯移步我们国公府。”
景阳侯甚不愿意提中秋请客的事,显得他们景阳侯府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实在不够光明。好在老太太当日没去,不然更叫国公府看扁了。
当下笑笑道:“老太太对孙女儿们素来都是极慈爱的。那日身子不爽利,原不打算去的,只是后来觉得身子好了些,这才临时动了兴。又怕临时起意,扰了贵府,这才去了江家。”
敬国公却不肯放过他,道:“莫不是你们老太太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家,怕我家镇儿去求娶这位五姑奶奶,才叫锦心冒顶了这个救命之恩?引得我们家娶了她?”
这话可真是杀人诛心。就差明说景阳侯府使诈,硬塞了个不成器的姑娘给他们家当媳妇。
景阳侯只觉得耳朵都烧起来,心中后悔至极。自己何苦多问那一句,倒惹出这些闲话来,当下只得板着脸吩咐那掌柜道:“上酒菜吧,咱们慢慢聊着不迟。”
掌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夹紧尾巴,赶紧退下去安排不提。
待掌柜的走了,景阳侯才勉强笑道:“救人的事,不过是阴差阳错,并非故意欺瞒。镇儿成亲前便弄清楚了的。如今国公爷何苦又旧事重提?我今日叫他来,却是为了前日纳妾的事。”
敬国公皮笑肉不笑,道:“也是怪我自己教子无方,若当初他把这事跟我和她娘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前日纳妾之事呢?听说尊夫人如今也是十分后悔与我家结亲,口口声声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委屈了你家贤惠的姑娘。”
景阳侯并不知道这事。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山更有一山高,他虽在朝中呼风唤雨,可到底比不得敬国公。
许夫人打上敬国公府那就是自取其辱,自己理亏,所以敬国公左一句右一句,咄咄逼人,他才一忍再忍。
若今日只有他与敬国公父子,他倒也未必不能再把身段放软些。
可还有江凌在场。
敬国公这样穷追不舍,毫不给他脸面,他若还一味忍让,未免在这个女婿面前太丢人。当下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柳兄今日来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制造更多的问题?不管如何,小弟自然都是奉陪到底。”
说着,双手往桌面上一按,身子前倾,摆出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
第58章 惺惺作态
敬国公却拱拱手, 挥洒自如,轻轻一笑,道:“卫兄言重了。大家都是亲家, 难不成我们没了脸, 你们就有脸了么?锦心嫁入我们国公府, 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今后自然有她婆婆教导。我今日来,是想跟卫兄谈谈尊夫人。”
景阳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里一股浊气像要喷涌而出。
敬国公府不但没把他女儿当回事,甚至没把他夫人当回事。说到底,是没把他当根葱啊!
这未免太过跋扈托大了。
这样的亲家, 当初就不该结!
敬国公也不管他的反应,接着道:“我原听说你家夫人是个贤惠的,可如今看来做事倒是极不知分寸轻重。竟然在外头闲言碎语败坏我们敬国公府的名声, 败坏镇儿的名声!这并不是做亲家的道理!卫兄回去,还请好好教导一下尊夫人。”
景阳侯一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气,被亲家指着鼻子教训, 而且还是当着另一个女婿的面。
当下气晕了头, 也忘了之前叫江凌不许说话的吩咐, 只想找个帮手, 便道:“败坏你儿子的名声?难不成那两个妾是假的?我当初同日嫁女, 你问问人家江凌, 他可有新婚燕尔就闹着要纳妾!”
江凌一直闲坐在旁边端着个热乎乎的茶杯, 静静听他们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没想到突然被点了名。
他手一滑,差点儿没把茶杯摔了。
正急着保护茶杯, 就听柳镇冷笑道:“他便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他还想靠着岳家飞黄腾达呢!”
江凌端稳了杯子,“磕”地一声轻轻放在桌上,玉脸上慢慢泛起一层粉红,淡声道:“小公爷有所不知,前日我们夫妻已经狠狠得罪了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说了,日后不许我们两个再踏入景阳侯府半步。今日我来,也是听岳父教训的。”
景阳侯一怔,还当江凌忘了他当日说的气话呢,原来人家没忘。
他之前没细想,这时反倒看得分明。
江凌若是真想靠他飞黄腾达,怎么可能为了锦鱼秦姨娘得罪他?
江凌敬重他,不是因为他是景阳侯,而是因为真心喜欢锦鱼,敬他是锦鱼的爹。
而柳镇……却正好相反。
柳镇根本不在乎锦心,自然也不会给他这个岳父应有的尊重。
锦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结果嫁错了人。
他再看柳镇,见他一脸错愕,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看来他刚才找江凌帮手,这步棋下对了。
柳镇这个女婿,他只能当作没有了。
敬国公府这门亲家……也随他去吧。再叫他低头,是不可能的。
当下硬气地看向敬国公,却见敬国公正觑着一双精明的眸子扫向江凌。
江凌却晃若未觉般对柳镇笑道:“我不纳妾,倒不是因为我胆小。毕竟我胆子再小,倒还敢独自来见岳父,不必要亲爹陪着。”
景阳侯心头大快。
江凌这话刺得实在太狠太准了。
柳镇带着敬国公来,看着是有个靠山,其实就是个怂包,居然也单独来见他都不敢!
他正痛快着,就听一声怒吼。转头看时,就见柳镇脸上浮起一大片明红,腾地站起身来,一扭身,双手揪住了江凌的衣领,怒目横眉,就要发作。
江凌却是顺势站起。
他这一站起,倒比柳镇还高了一丢丢。
柳镇的气势顿时被压下去了一半。
江凌偏过脸,头微微往后仰,避开他的鼻息,一双迤逦的眸子却冷如寒冰,盯着柳镇,问道:“怎么?你纳妾被岳父大人数落也怪我?又想打我一顿不成?”
柳镇直气得脸色发紫。
他当初误会锦心是锦鱼,才莽撞地订下了这门亲事。
后来虽然发现真相,可亲事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当时想锦心贤名满京,定然不是故意冒领的,这事不能怪她。又知锦心对自己一往情深,因而一时心软,才认了账,也没跟他娘提,就怕节外生枝。
万没想到,娶回家来才知道,什么狗屁贤名,全是假的,连个通房丫头都容不下,还偏要立牌坊,没得叫他恶心。
锦心越是叫他失望,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越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就越觉得锦鱼好。
每次锦心跟他巧言令色辩解时,他心里就会想起当初锦鱼说的话。
那时他质问锦鱼,为什么不肯承认对他有救命之恩。
锦鱼回他说:“《因果经》上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夙缘分是莫强求。古人亦云:施恩不望报,望报不施恩。救你的人无论是谁,若是指望着得你报答,那这福田也就白种了。”
这样的气度,也难怪当时救起他来,便立刻开走了船,完全没把对他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儿,也难怪连老太太跟锦心的亲姐姐锦熙都要向着她。
他当初上门求亲,求的是会种牡丹花儿,救了他性命却连名字都不肯留下的景阳侯府女儿。本没有错。错在景阳侯府,错在江凌,他们一起欺骗了他,才害他娶了个骗子回家。
他怎么能不恨?
如果今日他娶的人是锦鱼,他敬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会去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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