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秦氏“啊”地尖叫一声,身子弯成虾米一样,直往床里缩,只是一只手捂住了头脸,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肚子。
锦鱼扑坐到床上,往里一看,顿时好似叫人重重在后脑上敲了一根闷棍,她站起身来,晃了几晃,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腰肢一紧,熟悉的松林香气袭来,她软软地靠在江凌身上,眼睛却盯着床上的秦氏。
尽管衣衫宽大,秦氏的小腹仍是明显地微微隆起。
她震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那隆起的小腹并没有消失。
原来如此。
难怪重阳那天秦氏躲着自己不让抱。
难怪秦氏没吃鱼。
难怪幽菊说来不及了。
她心里正惊涛骇浪,就见秦氏已经伸手拉起被子,将自己兜头埋了起来,那被子不够长,还是露出了她膝盖以下,怪滑稽的。
半天锦鱼缓过神来,扶住江凌,自己往鼓凳上坐下,叫幽菊放了碧纱帐,道:“娘,您把头伸出来吧,可别把自个儿给捂坏了。”
定了定神,转头问幽菊:“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回答她的却是梅姨。
梅姨这时一脸如释重负,在旁边的鼓凳上坐下,朗笑道:“我就跟她说,这事哪能瞒得住人?她偏脸皮薄,说不能叫你知道。”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问:“你们怎么瞒过晴烟的?”
今天她来,到现在也没见晴烟的影子。可之前在紫竹斋,晴烟可是盯着秦氏寸步不离。
幽菊瞥了一眼站在锦鱼身后的江凌,没说话。
锦鱼脸上一红。
当着女婿的面,讨论岳母生孩子的事,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她怎么根本就没想到要避嫌呢?
说来她跟江凌成亲,还不到半年,难道,她心里已经不把江凌当外人看了么?
正发呆,就听江凌道:“不如叫豆绿引我先回你屋里去,我骑马这一路灰尘,也要稍作洗漱。”
他态度自然,并没有半点大惊小怪。
锦鱼忙点头,豆绿虽想留下来听听,却被锦鱼瞪了几眼,只好一脸怪笑,带着江凌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了,幽菊才仔细掩好屋门,长出一口气,笑道:“我与夫人成日形影不离,我来月事,便说是夫人来了。晴烟哪里发现去?”
“我……我本想吃点药打下去的,可是……可是那晴烟实在盯得紧……没奈何。如今这月份又有点儿大了……我……我……”秦氏在帐子里蚊子哼哼似地解释。
她声音实在太小,听得不清不楚,锦鱼干脆上前挽起了碧纱帐,坐到床上去,拍了拍她娘的后背,笑道:“我又没说什么。谁不许你生了!做什么要打掉?我能有个亲亲的妹妹或是弟弟不好么!”
梅姨在旁笑道:“我就说……姑娘知道了,只有帮你的,再不会怪你。你却只说怕她嫌你丢了人。她是那样糊涂自私的孩子么?”
秦氏才转过身来,慢慢坐起,头垂到胸口,耳后腮边却是一片血红。
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便是在这庄上,养大了锦鱼,没叫她沾上半点府里那些龌龊事。”
说着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最先发现时,她是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可如今……她只盼着能再生一个像锦鱼这般可爱善良的好孩子。
锦鱼好奇地也把手放在秦氏的肚子上,轻轻摸了摸。鼓鼓的,有点硬,很难想象里面现在有个小人儿。
她娘能在庄上养大她,也是她的福气。可这个孩子呢?若是叫她爹知道了,是会跟从前一样,不闻不问十几年,还是会逼着她娘立刻回府呢?
晴烟是她爹的人,这事只要睛烟知道了,她爹就知道了。之前还可以用幽菊的月事混淆一下,可秦氏现在都显怀了,晴烟又不是傻子,这还看不出来。除非她根本不在这里。
“晴烟呢?怎么没见着她?”她问。
“我让她送封信回去给侯爷。她便去了。其实我那信里是说让她还回侯爷身边。想来侯爷看过信,便把她留下了。”秦氏的声音总算比刚才大了些。
锦鱼莞尔。她娘还是有些心计手腕的,立刻就支开了晴烟。不然,怕是她爹更不会放人。
就听梅姨道:“虽然晴烟走了,可这洛阳庄上的人一多半还是原来侯府的旧人。若不早做打算,这事早晚会传到侯府去。夫人,趁着姑娘在这里,咱们一处商量商量,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秦氏默默半天,决然道:“这孩子是我的。我想过了,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生下来,我便说这孩子是我路上捡来的,因长得跟锦鱼有几分相像,我就起了恻隐之心。若还是个姑娘,我便收为义女,若是个儿子,我便收为义子,养在身边。”
锦鱼扶额,这事哪有这样简单呢?先不说一直瞒着景阳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瞒住了,照秦氏所说,这孩子明明长在父母姐姐身边,却一辈子被人当作孤儿不能相认,未免太可怜了些。
可若是现在就亮明这孩子的身份,又怕景阳侯要把她娘硬给拉回府去。
到时候许夫人岂会善罢甘休?上一次生她就危险重重。
这回秦氏年纪也大了,若是被许夫人害得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悔死?
第60章 誓死不回
她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得暗暗长出一口气,心道:认不认景阳侯, 等孩子平安落地后再说不迟, 现在最要紧的, 是她娘的安全, 是她娘肚子里孩子的安全。
这样的话,不如先顺着她娘的打算,找个妥当的藏身之处,把这几个月过了再说。
可藏哪里好呢?
她名下虽有不少田庄辅子宅院,可这些原来也都是景阳侯府的产业, 里头的人跟府里千丝万缕的勾着,躲在那里早晚传到府里去。
再买个小田庄?
她也不能把秦氏扔在那里就不管啊。若她爹真要找人,只要她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傻子也立刻就猜出来了。
还得大隐隐于市。离得近,她去也不引人瞩目。更何况人在京里,大夫稳婆也好找, 她娘怀孕期间想吃什么用什么也方便。
也不用大张旗鼓买什么宅子, 只消出点钱, 在京里租个小宅子, 让秦氏带着幽菊去住着, 也就成了。
最好是离国色天香园近些, 她进出不引人注意, 这样才方便照应。
当下便把这主意说了,又道:“可能对外这姓名也得改改。娘么, 称作桑夫人如何?幽菊姐姐呢,也得改个名儿。”
她记得她娘被卖之前, 名叫秦桑,改名桑夫人倒是正好。
秦氏点头称好。
梅姨补充道:“这想得周到。我也不放心,总得走动走动。最好跟咱们洛阳庄也有些瓜葛才好。不如……对外头就说,是我夫家的远房亲戚?”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
幽菊却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梅花,一会儿芳纪的,拿不定主意,改个什么名字好。
锦鱼笑道:“不如就叫燕草好了。”幽菊与她娘形影不离,倒应了那句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幽菊眼前一亮,呼呼直拍手,说这名字比原来的名字文雅多了。
几人又细细安排了一番,梅姨这才提醒锦鱼道:“姑爷还在等着你呢。这事也得跟他说明白了。要他能守口如瓶才成。
言语之间,似乎有些担心江凌会卖妻求荣。
锦鱼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爽,眉眼弯弯,道:“他这人,我倒是敢打包票的。嘴严实着呢。”
梅姨噗嗤一笑,嗔道:“瞧瞧,我也没说什么,这就护上了。行了,知道你嫁了个好女婿,我不知道多开心呢。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叫她相看个小郎,倒像是我们要害她一样,闹着不肯。”
说得连秦氏都笑起来。
锦鱼“腾”地红了粉脸,也确实想赶紧去跟江凌商议,便顺势起身,落荒而逃。
后头不断传来梅姨爽朗的笑声。
待锦鱼走远,梅姨才收了笑声,正色问秦氏道:“你可想明白了。你若真瞒下这孩子,虽你日后有个依靠,可若是叫侯爷知道了,以他那脾气,夺了孩子怕都会解恨,一世都不会原谅你了。”
秦氏死死捏着手绢,骨节发白,半天决然道:“景阳侯府……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可……这孩子的前程呢?侯府的公子千金和身世不详的平头百姓……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氏脸上倏然掉落两行清泪,半天掏了手绢捂着嘴,痛哭起来。
梅姨也坐到床上,抱着她的肩,陪着她默默垂泪。
过了好一阵子,秦氏才总算止住哭声,哽咽道:“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当初若不是为了锦鱼……我也早不想跟他过了。想想再来个十几年,我真……怕自己撑不下去。就算我对不住这孩子吧。景阳侯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梅姨听她连说两遍不想再回去了,叹了一口气,不再劝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也莫太担心了。当初我们天天担心姑娘不知道嫁个什么人,如今瞧瞧,这样的女婿,这样的人品,哪里找去?姑娘就是个真有福的。这孩子啊,知道投胎来做她的兄弟姐妹,定也是个有福的。”
秦氏听到这话,眉眼间慢慢绽放出几分喜悦来:“这倒是。我如今才信了她常说那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她嫁得这样如意,确实是有大福气的人。”
*
这头锦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江凌换洗一新,发际微湿,穿一件明蓝色家常锦衣,坐在半开的东窗前,低着头,正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秋天的阳光像一块明纱,从窗外飘进来,将他笼罩得朦朦胧胧,恍若谪仙。
她依在门框上,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
不过片刻,许是被她的视线惊搅到了,江凌抬起头,眉眼迤逦,眼中有光。也许是这秋日的阳光太过明媚,那份俊逸非凡较寻常多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及,目光却缠绵热烈。
她不知不觉绯红了一张脸,却突听有人道:“奶奶干嘛堵门站着?发什么呆?”
锦鱼大窘,回头看时,见豆绿手上端着红漆茶盘,正嗔怪地看着自己。
她忙几步跨进屋里,嘴硬道:“谁……发呆了!你不要乱讲!”
豆绿一脸莫名地把盘子往东窗下的大木条案上一放:“我乱讲?”
锦鱼怕她较真,忙凑到江凌身边,没话找话,问:“夫君在看什么书?”
江凌笑道:“是部里的文书。”
锦鱼诧异,凑过去看时,就见上面写着什么“交钞”“茶券子”的。
她笑道:“夫君发放的不是茶引么?”
江凌嘴角微勾:“如今仍用的五代榷茶制,由官府收购了南方的茶叶运到到北方售卖,我们发放的是交钞。虽说民间常说是茶引,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这交钞只是领取茶货的凭证,并非允许贩茶的凭证。”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搞清楚江凌在部里做什么,听他这样解释也是半懂不懂,便问:“夫君看这个做什么?”
江凌放下书,双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耳语道:“升官发财,养媳妇。”
锦鱼脸上大红,拧着手,抽出来也不是,叫他握着也不是。
旁边豆绿听不清他们交头接耳在嘀咕什么,倒了茶放在案上,笑道:“你们这手是分不开了,我看这茶我伺候着喝罢!”说着作势端了茶杯要往锦鱼嘴里灌。
这下连江凌都笑起来,只得松开了锦鱼。
锦鱼又羞又恼,瞪着豆绿道:“就你聒噪,还不出去守着。”
豆绿皱皱小蒜头鼻子,作了个鬼脸,跑出去了,还故意把门重重一关,在外头嚷道:“奶奶放心,我都关严实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呢。”
锦鱼气得端起茶碗,却到底舍不得砸了,只得喝了两口,砰地放下,脸粉如桃花,眉眼婉转,嗔江凌道:“都怪你。”
江凌笑着双手一张,将她搂在怀里:“你我夫妻亲近,乃是人伦,便是神仙见了,也无话可说,何况苍蝇。”
锦鱼想着自己刚才还当他是谪仙,这会子倒被豆绿带得论起苍蝇来,不由噗嗤一笑,道:“我倒要跟你说说这人伦的事呢。”
便把秦氏的打算还有自己的疑虑说了,未了问道:“夫君可会守口如瓶?我怕日后爹知道了,会真的气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
江凌玉脸微沉,眉眼黯然,松开她道:“你……仍是不能信我?”
锦鱼心头一跳,竟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主动抱住他,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我看你这么用功当官,怕日后……你会失望呢。”
她虽对官场上的事不甚清楚,可升官并非全凭本事,还得有靠山,这点她倒还是懂的。
不想江凌却重新展颜,拿起那本文书晃了晃,道:“夫人信我就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官说来也不难,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别人办不妥的事办妥当了,于上官有用,自然便能走出一条路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靠自己。便是岳父大人,就算今日生气与我们断绝了关系,明日若觉得我们有用时,未必不肯再认了我们。这我倒是半点不担心的。”
锦鱼深觉有理,夫妻两个便商议了一番,该在何处替秦氏找房。
江凌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就跟方家商议,让他们家在与国色天香相邻之处,隔出一个小院子来,租给咱们。这样你去见姨娘,可从国色天香园进,岂不是半点痕迹不露?”
这主意实在是妙。想来方家也缺钱,定然会同意的。而且因一头连着方家,日常还能请方家下人帮着服侍。省了再找不知根底的人。
江凌便道明日去完宏福寺,后日等他下了差,就去找方家人商议此事。
两人又闲话了一片刻,锦鱼虽觉这事又尴尬又好笑,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江凌便劝她道:“你与景阳侯府的姐妹兄弟都不亲,老天爷瞧你可怜,特意给你送了个至亲来。可惜我姨娘走得早,不然我也想有个同父同母,亲亲的兄弟姐妹。”
锦鱼心头一震。
这还是江凌头一回提及他姨娘。
当下将头靠在江凌肩上,柔声问:“你姨娘可有坟茔?若有时,我们找一日,去替她扫扫墓,祭奠祭奠她吧。”
江凌眼中水光闪动,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语了一回,外头有婆子来催,两人才手牵手出来,到秦氏的屋子里一起吃了午饭。
饭后,锦鱼又去牡丹花圃忙碌了一个时辰。
江凌便坐在东窗下,一边读着文书,一边不时抬眼望一眼在垄间忙碌的锦鱼。
因第二日还要去宏福寺,锦鱼与江凌没等晚饭便告辞回了城。
*
却说秦氏送走锦鱼与江凌两个,想来想去,叫了梅姨到屋里商量,道:“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锦鱼与江家姑爷知情不报,顶多算个从犯。若是由锦鱼出面,替我找了藏身之处,便成了主犯。我怕侯爷知道了,饶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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