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绿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不加思索, 端起茶壶,就往江凌身上泼。
江凌只觉肩头一烫, 湿了半身,无语叫道:“裤子!”
锦鱼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推他,又急喊:“拿水拿水拿水!”
倒也及时,一盆水淋了下来,冰冷的。
锦鱼湿淋淋地抬头,就见香罗一脸慌张,手里提着盆又奔了出去。
锦鱼:……
总算是丫头婆子们一通胡来,火是没烧起来,她跟江凌却是浑身上下狼狈不堪。
最后脱了衣裳看,她一点没烧着,江凌小腿上倒燎起了两个指甲盖大的水泡。
锦鱼红了双眸,叫豆绿拿来绣花针,放火盆上燎过,给他挑了,又抹上了玉肌膏,这才抽了抽鼻子,低着嗓音道:“你去给皇上说,你受伤了。办不了这个差事。”
江凌却不说话,只是嘴角含笑瞧着她。
锦鱼不由又恼了,努嘴嗔道:“刚才你还吹牛,说自己在金殿之上如何镇定自若,赢得圣心!就你刚才那慌张劲儿,我才不信皇上敢让你当什么钦差大臣!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你定然是哄我的,对不对?!”
江凌坐起身,放下裤管,伸手要来搂她。锦鱼扭了扭身子不想理他。
江凌的手落了空,只得自己尴尬地放下,拍了拍罗汉床,道:“这话说出去,少不得被人定一个藐视君上的大罪。可是锦鱼,你该知道,皇上生气,我不怕。我就怕你生气。”
豆绿在旁边正收拾针药,“噗嗤”笑了出来。
锦鱼瞪她一眼,呵斥她把东西收拾利落。
豆绿一边挤眉弄眼地笑,一边磨磨蹭蹭端了针药出去了。
室内无人,锦鱼这才捏起粉拳,锤了江凌的肩头一下。
“不许去!”
江凌顺势握住她的拳头,道:“知道你担心我,我这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这事看着凶险,其实安全。昌县的暴民早已经被击杀了一半,剩下的也有大军四处追杀。他们绝不敢再往县城去。这是其一。昌县出事,必定是老百姓真活不下去了,这才铤而走险。你刚才还想多救些灾民,我这一去,能救的人,何止千万!这是其二。”
锦鱼嘴撅得好像一个小把手,十分不开心。
她是想救人。可是也不想江凌冒险。虽然江凌的话有道理,可她就是不乐意。
悔叫夫婿觅封侯。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孝慧仁皇后的深谋远虑。
江家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不参与夺嫡谋反之类的大事,做个富贵闲人,逍遥快活,真是神仙都比不上。
她突然有些后悔去宏福寺施粥。若没有施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正垂头丧气,就听江凌道:“岳母已经搬到朴园了?安顿好了?”
她恼怒地横了江凌一眼:“你别打岔。你还有什么理由都说出来吧!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若真怕我多过怕皇上,明日便想法子辞了这差事。”
江凌笑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不会叫你后悔嫁了我。”
锦鱼倒也不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此时听来,分外惊心。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高官厚?”她不由有些急躁,有些委屈。
江凌摇头,眸色深沉如海,语气虽轻,却字字铿锵。
“我本活得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亏得你不嫌弃,肯嫁我。可是人活一世,总不能活成一个废物。你今日不介意,明日不介意,就算你一世不介意。可我介意。这一生,我要你妻以夫荣。”
锦鱼心头大震。
其实她何尝不是活得浑浑噩噩?
她从来也没想过要做个怎样的人。
之前只想着喜欢花儿种好花儿。
现在呢……东忙西忙,为了什么?却是糊里糊涂。
“人活一世,总不能活成一个废物。”
这话简直振聋发聩。
江凌神色之间,沉静却凝重,好像一块磐石落了地,怎么撼动也不会移动分毫。
他仍然那么好看,像一座玉雕,可不再是从前的木然无措。
现在的他,倒像一座高高在上的神祗,轻轻地一瞥,便能引来山呼海啸的拜服。
难怪他说他不怕皇上。
这是江凌的人生。
她可以陪伴,可以参与,却不该限制,不该毁坏。
心思百转,感慨万千,好像阳光照着层层冰雪下的春水奔涌而出,她抬起身,伏过去,红而娇艳的唇在江凌的脸颊上轻轻一印:“夫君,我现在就已经以你为荣了。”
双肩被紧紧地握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淹没在了热烈的旋涡之中。
*
锦鱼很生自己的气。
也很生江凌的气。
第二日她居然睡过头了,没能跟江凌送别。
据豆绿说,江凌是寅时起身的。
严厉地吩咐她们不许吵到她。
锦鱼气得朝豆绿扔了一个大枕头,骂道:“你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他的丫头!”
豆绿身手敏捷地一把接住了枕头,学着江凌的语气,笑道:“我如今不怕姑娘生气,就怕姑爷生气。”
锦鱼反被她气笑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锦鱼也没自责多久。
因为她刚气呼呼地喝了一碗小米粥,外头婆子就来报,说是王大姑娘亲自上门来访。
王青云没来过江家。
其实锦鱼嫁过来这么久,除了中秋节前在国色天香园大宴宾客,就没请人上过门。
江家现在还在努力还债。又到了冬天,破损的地方都没来得及修葺。
可是她不怪王青云不请自来。
其实她本来打算吃过早饭就给王青云跟钟微写信的。
锦心的暖房塌了。伤了谁?死了谁?皇后娘娘又是怎么卷进去的。王青云一向消息灵通,多半是知道的。
可把王青云请到哪里好呢?她有些犯难。
众芳斋这会子茯苓还在理事。
晓光院的书房她又没生火。一时半会儿的,那屋子也热不起来。
请进内室,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这是她跟江凌的卧室。就算王青云一个姑娘家不介意,她也介意。
又想到昨日与江凌的那番谈话。
她本以为皇上太子这些人,这辈子她也挨不上。
江凌做个小吏,又没科举出身,论资排辈要猴年马月才能升到五品。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江凌不甘平庸,她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说帮到江凌,至少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前朝连着后宫。同理,官场也通着内宅。
她在江家还是得有一个能会客理事的地方。
想了想,叫人通知茯苓,把理事的地点移到原来胡氏理事的芳林堂去。
她匆匆吞了个红豆沙包子,便穿好衣裳赶去了众芳斋。
临走叫带了一堆的挂画桌布椅袱摆设。
众芳斋只有三间房。
正间理事,左边一间放着红泥小风炉,原是准备茶水点心的地方。
右边则堆放着各种账簿。
她一到,就指挥着众人布置陈设,换了画儿,重铺桌布椅袱,点了香笼。
亲自从花园里摘了几根白杨枯枝,插在一只定窑素白梅瓶里。
总算是勉强看得过眼了,这才让人去请王青云。
一时王青云进了屋子,不及脱下披风便拍手笑道:“我不请自来,可是吓了一你大跳?”
锦鱼笑着上前道:“别的倒还好。就是我这里简陋得很,怕委屈了你。”
王青云便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小巧朴素,并没多少花巧,只有墙边案上那一瓶枯枝,实在是神来之笔,画龙点睛陋室生辉,不由指着笑道:“青山若是见了,得呕死。他一辈子再怎么下苦功,也越不过你去。”
锦鱼笑道:“他是天纵英才,事事都出众的。哪是我能比得上的。”
就见王青云还带了两个丫头来。这两个丫头便伺候着王青云脱了外面一件青色绣红梅花面的猞猁皮大袄,露出里面一身窄裉宝蓝白狐狸毛的紧身小袄,一条墨蓝丝绦系的腰身细细的。
锦鱼不由暗暗有些好笑。不管什么时候,王青云的打扮都是花心思的。不像她,能简单便简单,懒得很。这屋子不这样稍微收拾一下,真见不得人。亏得她有插花这一技伴身救了急。
锦鱼便请王青云坐下,指了指地上尺高的红泥小风炉,道:“一会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咱们就着这风炉吃羊肉锅子。”
王青云摆摆手:“我不吃羊肉,怪膻的。”
锦鱼笑道:“那就吃鱼?”
王青云笑道:“这才刚吃过早饭呢。你就急着吃的。我这样不顾礼节地贸然跑来,实在是有极要紧的事要跟你商议。”
锦鱼其实心里隐约知道她要商议什么事。
不过也不想扫了她的兴头。便让丫头们上了茶果点心退到外头。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时,王青云才低声道:“你可是已经知道了,你那四姐姐闯出了天大的祸事。”
锦鱼见果然是这事,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王青云问:“你可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锦鱼想了想,摇了摇头:“我问了问家里的丫头,猜着可能是当初那屋子建得急了。其他的我却是一无所知。”
王青云脸上露出几分失望,道:“也是,你们向来不睦。她的事,也不会叫你知晓。只是可怜顾小七,还不到八岁,就没了。”
锦鱼听到一个小姑娘没了,心头一刺。锦心真是太造孽了。
据袁云书说,前日锦心邀了顾茹柯秀英袁云书等去赏花儿。
顾茹有个嫡亲的妹子,听说这大雪的天,能赏牡丹花儿,吵着要跟去。
顾茹向来疼爱这个妹妹,便带上了。
她们到了那里,见只有一株洛阳红开了两朵花,花球也只有小孩子拳头大小。也就是图个稀奇。其实并没多少看头。
不过那暖房建得极费工夫,特意做成了圆形。
圆心辅着金砖,放着地毯桌椅,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条道路通向外面。
在道路之间扇形的花坛中,除了牡丹,也没种别的花卉。
与其说是一个暖房,不如说是一个室内牡丹花园。
她们原本以为只是去吃个中饭。谁知吃完中饭,锦心仍拖着不肯放人。
那顾小七毕竟年纪小些,就有点儿不耐烦,吵着要走。
锦心便有些不高兴,拿了些麦芽饴糖来哄她。
顾小七哪里稀罕吃什么糖,可也没闹,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生闷气。
这时便有丫头跑来说敬国公夫人要过来。
众人忙打起精神。
不想跟敬国公夫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夫人。
这位夫人脸上还戴着面纱,只是露出的一双眼跟敬国公夫人有几分相似。
袁相既是相爷,又是太子太傅,袁姑娘参加过宫宴,自然认得是皇后娘娘。
只是她到底是个聪明人,见皇后娘娘戴着面纱,自然不敢相认。
可就在这时,顾小七突然叫了起来,喊:“漏水了!”
锦心大约以为她是在故意作对淘气,不但没听,反而喝令身边婆子上前捂她的嘴,还道:“皇后娘娘在此,你还敢胡闹!”
顾小七却没听她的,反而挣扎起来。可她年纪幼小,被两个婆子同时捂了嘴,根本动弹不得。
她们这些人听得皇后娘娘在此,自然全都乖乖地下跪行礼,也没人敢去管顾小七的事,也没功夫查看是不是真的漏水了。
皇后娘娘似乎也十分意外,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倒是敬国公夫人道:“锦心,你别胡言乱语地吓唬小孩子……”
谁知话音刚落,众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惨叫。
再看时,顾小七已经倒在地上,头上扎了一大块透明琉璃,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
众人惊慌失措间,就觉得上头有冰冷的水流泼下,接着便是碎瓦一块块砸下来,又有重物坠地如山崩地裂。
众人吓得失声尖叫,各自四处乱逃。
敬国公夫人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揽着皇后娘娘的腰,飞快地从原路退了出去。
袁云书因跪在后排,所以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逃了出来,因跑得快,虽被掉落的明瓦砸了几下,倒没大碍。毕竟明瓦不同于琉璃,个头小,又轻。
到底死伤了多少人,敬国公府没公报出来。
因此除了受邀的客人,当时在场的下人到底死伤如何,无人知晓。
目前知道的,受邀者中,顾小七没了。顾茹柯秀英都受了伤。还有三位锦鱼不认得的姑娘,不知道情况如何。
一番话,听得锦鱼毛骨悚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皇后娘娘正好在场,顾小七这一叫,说不定还有人当真。
真是除了天意,没人能解释这个惨剧。
难怪会被御史弹劾。
正惊骇万分,却听王青云道:“你觉得……可是巧合?”
锦鱼睁大了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青云又问了一遍,她才抖着声音道:“难道不是巧合?”
是啊,太子与皇后娘娘同时出事,若说都是天意,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可若说是有人设计。太子的事,还有几分可能。
皇后娘娘的事,就算有人在那暖房屋顶上做了手脚,也不可能刚刚好皇后娘娘在时塌下来。
王青云道:“唉……你可知道前朝为什么不立太子?”
锦鱼摇头。
她可不像江凌,成天读史书。
王青云掩不住眼中失望,道:“昨日我听父亲回来说,你家三郎在皇上面前大杀四方,表现极为出色。还领了钦命差事,要去昌县赈灾。若是太子这次是被人所害,那么你家三郎这次应该会极为顺利。”
锦鱼想了想,没想明白。
她忙问王青云:“你为什么说我家三郎这次应该会极为顺利?”
王青云道:“你家三郎现在谁也没投靠。谁有工夫去给他使绊子?再说,你家三郎若是能迅速安稳灾民,不就更显得太子无能了么?若是真有人想折腾太子,他们说不定还会去帮你家三郎呢。”
锦鱼:……争权夺利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可能,她真不想参和。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想了想,还是问:“你说前朝为什么不立太子?”
王青云瞪了她一眼:“你这么聪明的人,竟不知道这个?因为谁是太子,谁就是现成的靶子。多半熬不到登基,就被人整死了。”
锦鱼:……她看来得拜王青云为师。不然这些前朝的事,她一无所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别的人圈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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