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骑在马上走出城门,果然如贺子衿所料,没受到什么盘问。贺子衿一出城门,就带动小黑全速奔跑起来,快马还要加鞭。但贺子衿没回应秦鉴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逐渐尴尬得诡异,像是重新回到了旅途启程那一天的样子。就这么持续了一会,秦鉴澜看着两边的风景,从城市独有的那种繁荣又变得荒芜起来,薄薄的一层积雪下,偶然探出三两丛干枯的灌木,星星点点地装饰着白色的雪原。
“贺子衿,真的没问题么?”眼前一暗,秦鉴澜抬起头,看着阴云逐渐聚积的天空,“总感觉今天天气不好诶。”
贺子衿本想说什么,抬头一看,立刻又收紧了手上的缰绳。
马蹄踏过薄薄的雪壳,所经之处溅起一片飞屑。荒原之上,天气变化是很快的,却没下雨或下雪,而是刮起了呼呼的长风。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种叫白毛风的东西啊?”秦鉴澜为了躲避刮到脸上的雪粒子,俯在马背上,逆着风大喊。
“小声点!”贺子衿视野内的能见度骤然降低,轻声回答道,“现在不是白毛风的季节。”
“什么?你说什么?”秦鉴澜没听清,转过头继续喊道。
贺子衿刚想让她闭嘴,马背上挺立的身体却一僵。
秦鉴澜听见身后的男人狠狠抽下一马鞭,把小黑打得颤动一下,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雪地上直打滑。她俯在马背上,感觉整个身体瞬间被提起,几乎和地面垂直,差点被小黑从马背上甩下来。还好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用力拥住她,让她牢牢地贴在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耳畔有利物破空声。
一支矢竹箭,狠狠地斜插在马蹄前,溅起一片半弧形的雪屑,飞扑到秦鉴澜的脚背上。
箭尾三根鲜红的尾羽,凶恶地颤动着。
贺子衿一拉缰绳,带着惊叫的秦鉴澜,转过马头,面向着两人的来路。
“别出声。”他低下头,在耳边轻声叮嘱秦鉴澜。
贺子衿停稳了马儿,对着夹杂了地上的脏污而显得灰扑扑的风幕,以及长风深处,那个安坐马上的高大身影,冷声道:
“四皇子,别来无恙?”
在他们对面,丹赤色战马喷着响鼻,从暗灰的风幕中缓步走出。
马背上的男人,一身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银白甲胄,居高临下。他轻笑道:“质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李玄晏背着一张巨大的弓箭,马鞍旁挎着的麂皮箭筒中,还有三四支与方才同出一辙的长箭,鲜红的尾羽,触目惊心。
丹赤马立在丘陵上,高高在上地俯瞰黑马。银甲同样看着玄衣,双方一时僵持着没动。
贺子衿对他笑了笑,突然一抽马鞭!
宿州马猛地转身,撒开四只蹄子,沿着他们刚刚计划好的路线,一路狂奔。
风声猎猎,沙尘和雪屑兜头砸来。秦鉴澜趴在马背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揪着飞扬的马鬃,只觉得嗓中灌满沙子,忍着刺痛喊道:“你这是什么路数?”
“没带武器,走为上策!”贺子衿又抽了一下马鞭,俯下身大声说,“前方就是边境线,他进不了北疆!”
刺啦一声,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小腿,掉下了马背。
秦鉴澜定睛一看,这才勉强认清,赤羽箭从身后破风而来,堪堪划过马腹,射落了挂在马鞍上的干粮布袋。
她心中的惊恐还没来得及升腾起来,身下的黑马再度提速,瞬间跟掉落的干粮袋,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丘陵之上,李玄晏垂下长弓。四皇子默然勒马,目送黑色的宿州马迅速掠过雪原,奔进茫茫的尘风中。
马背上的两个人影,彻底模糊不清。
身后涌上一列士兵,手下策马来前,拱手道:“玄将军,现在追过去,还有可能活捉质子!”
“不必了,”丹凤眼转向身周,目光冷冷地扫过手下的头顶,方才窃窃私语的人群转瞬噤声,“再往前走,就是边境线。就算我们追过去,也没把握在越境前抓到他。镇北守卫军,决不能率先进入北疆,挑起战争。”
“无须担心,”李玄晏将长弓斜跨在肩头,面无表情地回过身,“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秦鉴澜,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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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宿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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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秦鉴澜,当然不知道李玄晏那点心思。
黑马一路狂奔,她身下颠簸,背后是贺子衿透着暖意的胸膛。
晚来风更迅疾,嘶吼着扯过雪原。秦鉴澜经此一役,生怕自己惹出什么事端,不太敢再开口喊话,只得把脸埋在马背上。长鬃戳着她柔软的脸颊,硬硬的不适感,却又掺杂着死里逃生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男人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黑马随之放缓了步伐,慢慢地踱在原野上,稍作歇息。
秦鉴澜猜测,他们刚刚越过了边界。这下算是正式进入北疆,也就是到宿州的区域了。
“好险好险!”她立刻向后靠去,挨着贺子衿说,“还好你反应快!”
贺子衿却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拧着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那么危险,你看到了,还想来宿州么?”
“你这是什么话?”秦鉴澜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我独自留在镇北关,再发生一回刚刚那些事,我一个人,就扛得过来么?”
“不,”贺子衿的手用力按在马鞍上,“你原本可以不用出都城。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拉着你一起做逃犯。”
“无论如何,”秦鉴澜想了想,歪着头说,“总比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好。况且事已至此,既然当了朝廷逃犯,就没有留在哪个地方的自由了。”
她回眸看贺子衿,旋即粲然一笑。
女孩眉眼干净,肩头落了几片白色雪花,万分圣洁,恍然如天神。
看得贺子矜微怔。
他一介凡夫俗子,多年离经叛道,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有幸,博得神女垂青。
秦鉴澜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抬手赏了身后人一个爆栗:“光看我干什么,看路!”却不知怎的,心中很有些暗喜。
“那你应承我,”贺子矜回过神来,重新牵紧缰绳,“在北疆不要随意行动。宿州和剡皇城不一样,断然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你在宿州还会怕谁?”秦鉴澜笑道,“你不正是这里的少主么?”
“许多事情并非你设想得那般,”贺子矜沉声道,“宿州的都城,又是一个朝堂。”
两人正说着话,眼前的地平线上,蓦地浮出了一片灰色砖墙。
黑马走近一段距离,秦鉴澜起初只望见几丈高的气派城门,紧接着讶异地发现,城内竟远远地凸起了一片丘陵状的地势。残阳斜照,气派的建筑群居高临下,绵延的琉璃瓦反射着灿灿金光,睥睨都城。
“那便是宿州都城。”贺子矜望着夕阳下的巍峨宫宇,出神地喃喃道,“大君,我回来了。”
他驱马前去,秦鉴澜忽觉紧张,小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马鞍。
那是她从未接触的地方,小说里和现实中都没有。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秦鉴澜原以为会像在镇北关那样,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城,然后再徐徐图之。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立即搅乱了她对抵达宿州后,美好生活的幻想。
两人才走近城门,立即涌来一小队披甲执锐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围住了小黑。
为首的士兵面色不善,上前指着秦鉴澜。
这是个什么阵势?她不明所以。
对面开口,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堆,语气凶狠。
这边秦鉴澜刚想说话,却被身后的贺子矜一戳,及时截过话头。
他面不改色,口中是同样流利的宿州话。
士兵的脸色,眼见着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走马灯般好看;马上有人跳下马,屈膝半跪在地,大气不敢出。还有人掉头、飞奔而去,马蹄留下一串翻滚的烟尘。
贺子矜没理会,兀自策马,悠悠地踱进了城门。
“喂……”秦鉴澜回头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那帮人,“你也不喊他们起来的?”
“鉴澜你知道么?”贺子矜坐得高高的,忽然轻声说,“人对自己的认知清晰,想要安然无恙,在哪就要有哪的样。皇城和宿州都城,于我而言,并无本质的不同。”
似乎在踏入宿州都城的刹那,他重归故里的欣喜,瞬间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秦鉴澜看不清的忧思。
贺子矜想,她没经历过这些,断然不会懂。
秦鉴澜果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下头,刚想继续说,街上迎面跑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啪地一下跪在马前。
贺子矜皱了皱眉,却没拉住马,任由小黑向前走去,眼看着就要踩在小童身上!
“喂喂喂!”秦鉴澜吓得一拉缰绳,“你这是干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善解人意的小黑往旁边一蹭,躲开了地上的人形。
“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平常人么?”贺子矜牵着缰绳,却没表现出半分惊慌,玩味地笑说。
秦鉴澜定睛一看,小男孩稳稳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这才疑心顿起。
男孩抬起头,清秀的目光对上他们,开口竟是流利的皇城普通话:“恭迎七太子回宫!大君料事如神,早已在宫中设宴,接七太子回家!”
“想不到想不到,你表面平平,还是个太子啊?”秦鉴澜一听这话就乐了,笑呵呵地推了贺子矜一把。
贺子矜却不笑,也没低下头看小男孩,坐在马上,神态倨傲地问:“父亲为何让你来城门恭迎,就因为你剡话说得好么?”
“七太子谬赞,”男孩笑眯眯地牵过缰绳,“请随我来。”
“你们这是……”秦鉴澜刚想问这又是什么情况,蓦地想起入城前贺子矜对她说的那番话,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三人之间彻底陷入沉默,一路穿过街道,走向流光溢彩的殿宇群落。
四下样式简易的民居,屋檐下都挂上了挑亮的灯笼,橙红的烛光,映照得街巷的每一扇木门亮闪闪的。余下地方却一片幽幽的黑色,说不出的诡异。
你家这是,在设鸿门宴么……秦鉴澜觉得气氛沉闷,不由得在心中吐槽。
黑马一近殿宇,背着长刀的侍卫立即拱起手,无声地从两旁退下。进了宫门,秦鉴澜才发现,实在不是她想的那么一回事。
男孩从宫门后取过一盏油灯,提在手上,照亮了马前的宫道。
秦鉴澜眨了眨眼,尽力看清黑暗中的建筑。
囿于地势,宿州皇宫盘踞山丘,看上去比剡宫小一些,建筑风格也像缩小版的剡宫,建筑外形上又稍有不同,似乎加入了一些秦鉴澜说不清道不明的北疆元素,比如上头彩绘着的,隐约像是狼群和狮子一类的凶兽。
“一会进入殿内,”贺子矜趁着男孩在前面走,忽然伏在秦鉴澜耳边,许久没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你先别急着说话,看看形势。还有……按照宿州风俗,大君的儿子一律称为太子,无论是否为储君。”
“明白。”秦鉴澜抬起头,仰望着最高大的一处建筑,同样低声回答。
还没走入大殿,已经能听见鼎沸的人声,热闹地回响在空气中。连带着美酒的香气,被夜风裹挟着,飘向马背上的两人。
秦鉴澜恋恋不舍地猛吸了一口珍馐的香气,不由得回想起数日之前,她一睁开眼,崩溃地发现自己穿越到了真千金身上。那时回过头,有人顽劣地笑问:“你以为,是松树在说话吧?”
贺子矜抿着唇,看起来不像是和她想到了一块。
天幕沉沉,与光辉熠熠的大殿,形成鲜明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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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阿尔斯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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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行至殿前,立即有仆从迎上来,引路的男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秦鉴澜的手撑住马鞍,刚想翻身下马,纤细腕子却被贺子衿轻轻按住。
她回头,只见玄衣边角一掀,绒靴踏在年轻仆从弓起的脊背上。贺子衿面不改色,踩着宫人落地,顺势伸手一揽,将不知所措的秦鉴澜接下马背。仆从脸色发白,只顺从地站起身,低声道:“恭迎七太子。”又是流利的剡都话。
贺子衿的桃花眸扫了他一眼,平静而藏着冷冽的余光,宛若刀锋般,截断了多余的话头。
衣角一振,男人脊梁笔挺,走向人影幢幢的殿门。
秦鉴澜却立在原地,一时没跟上去。
转向仆从的瞬间,贺子衿眉眼凌厉,与她记忆中的所有时刻,都有所不同。
剡都宫宴相遇时纨绔的笑意,从诲居内放荡的醉态,马背上不羁的年少豪情,镇北关惺惺相惜的温和情谊……再到如今,视位卑者如草芥,暴君般的残酷与果决。
一路风霜雪雨,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贺子衿?
以及……秦鉴澜模糊的记忆中,深夜惊醒的噩梦里,闪着一道刺目的白色刀光。
视野尽头,一个全速奔来的玄色身影,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似带无尽悲伤,还有……狂暴的怒意。
那种怒意,如同恶龙长啸,威撼千里。
怪的是,她几乎记不清了,师爷的匕首刺向自己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再醒来,已经坐在贺子衿的马背上,听他讲述假官死亡的消息。男人语气平淡,犹如提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秦鉴澜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只听身前人喉结微动,唤道:“鉴澜。”
音色清朗,如雪落钟磬,徐徐轻风掠过山间排竹,溪水潺潺。
下一秒,却恢复先前的严肃:“跟上来。”
她心生不满,撞见贺子衿匿在阴影中的桃花眸,猛地回过神来。人生地不熟,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得快点跟上他才是!
还没来得及动作,大殿之内,数级金灿灿的长阶之上,蓦地回响起掌声。
啪啪三下,缓慢而厚重。
似是赞许,似是迎接,却又沾染了几分疏远,半点警惕意味。
四下立即安静下来,偌大的宫殿,人声初寂。
没有半点预兆,贺子衿直直跪倒在地。
眼前形势容不得秦鉴澜多看,有了上一次参加宫宴的经验,她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跟着贺子衿,跪在他身侧。但秦鉴澜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剪秋瞳悄悄地四下乱瞟。
不料两旁的宫人,一看偏深的肤色和挺立的五官,就知道和她不是一个民族的,也不掩盖各自的好奇,纷纷打量着他们。
准确而言,人们在打量她,还勾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白皙的肌肤,远不及宿州女那般立体的眉眼,以及和宫廷宴席氛围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衫。还有耳垂上晃动的一抹深碧色,美不胜收,一看就绝非便宜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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