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女人就坐在身旁,哼着悠扬的宿州小调,在暖黄的夕阳中回过头来。
一只柔软的手,落在小脑袋的发顶。
他仰望,却无法看清女人的眉眼。
他竭尽全力,拼命睁大双眼。女人混在光晕中的面孔,五官一片模糊,竟然还透着隐隐的笑意。
“——额吉,世间为何会有战争?”
兵戈的白光跌入眼底,贺子矜失神地喃喃。
“因为羊皮卷上,早已写好了群星的轨迹。宿州的占星师称之为,命运。”
记忆中的女人,语调轻柔,身形渺远。
“皇族重地,闲人勿近!”
贺子衿睁开眼。
恶狠狠的呼喝声,为首的天狼骑战士勒马拉弓,锋锐的箭矢搭在弦上,一触即发。
“胡闹!”道伦梯布从身后钻出来,急得脸色发白,“这才不是什么闲人,这是七太子!你们几个,能不能都给我省点心?”
见到熟悉的面孔,士兵们不确定地相互张望,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把门口让出来。道伦梯布往地上啐了一口,从怀中掏出一块黄金令牌,在他们面前夸张地挥舞着,这才赶走这群尽责的守卫。
秦鉴澜见危机解除,立即快步走上前,揪住贺子衿的袖子:“你怎么了?怎么这般冲动?”
手上传来拉扯的力量感,男人一怔,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叹道:“没事,就是想起了一点旧事。”
道伦梯布提着宫灯,在一旁轻咳了几声。秦鉴澜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牵着贺子衿的袖子,马上松开纤手,讪讪地别过头去。
“秦姑娘,此地便是宿州都城的占星楼,”道伦梯布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宫灯映照着灰色砖墙砌成的楼体,年轻人向她介绍道,“我的家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此,保管皇族最重要的秘卷。只不过现在,这里只剩我一人。”
“那我们为什么可以在这里落脚?”秦鉴澜看他上手旋开门上沉重的青铜锁扣,忍不住问道,“是大君吩咐的么?”
“秦姑娘冰雪聪慧,的确是大君所吩咐。”道伦梯布拉开门,露出门后盘旋的石头阶梯,“不仅如此,大君还希望七太子一睹皇族秘卷,想看看七太子能否从其中,领悟大君家的命运秘密。”
“他的命运有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贺子衿没好气地哼道。
青衫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只是侧身让出通道,对着延伸至阴影深处的石阶,格外绅士地笑道:“七太子,请吧。”
秦鉴澜看见狭窄的石阶黑黢黢的,两旁砖墙上还挂着潮湿的露珠,一时间就不太敢打头阵。好在道伦梯布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引路人,话虽如此,仍是走在他们前面,提着灯照亮了身前的空间。
拾阶而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鉴澜微微喘不过气来的关头,道伦梯布再次打开一扇青铜浇铸的大门,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墙壁悬着两排乳黄色的长明灯,柔柔的酥油香气直往鼻翼里钻;木制地板的正中央还有单独的一段阶梯,漆着与宫墙同出一辙的红色,弯曲着向楼上伸去。
脚下的红梯吱呀作响,听上去年岁已久,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踩塌。
来到楼上,只见一张洁净的大床,被褥上流转着烛光。秦鉴澜猜测,这就是她今晚的落脚地。但道伦梯布并未多作停留,领着他们顺着红梯,继续往楼上走去。
步入新的房间,秦鉴澜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掩着朱唇,“啊”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贺子衿皱起眉,什么也没说,但也专注于眼前的景象。
几个堆叠在一处的金漆宝箱,整整齐齐地立在角落,却迅速夺去了三人的目光。
宝箱上浮凸着精致反复的雕刻花纹,缠着沉重的银色链条,锁孔旁还嵌着几颗深石榴色宝珠,在昏黄的灯下,一圈圈漾开美轮美奂的光泽,令人煞是好奇,里头究竟装着什么宝物。
道伦梯布垂下宽大的衣袖,上前捣鼓了一阵。
啪地一声,揭开了箱盖。
秦鉴澜连忙凑上前去,踮起脚尖,等着看华贵的宝箱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金银打造的宝箱,会不会装着更珍贵的宝物?
待到真正看清箱中的物品——她大失所望。
秦鉴澜撇了撇嘴,抱怨道:“就这点东西,需要装在宝箱里面么?”
黄金宝箱的底部,静悄悄地躺着几卷泛黄的羊皮纸,用一根红色丝线,潦草地系在了一起。
此外空无一物,秦鉴澜想象中的豪奢场景,更是见不到半点踪影。
“你这是觉得,大材小用了?”贺子衿带着点笑意,朗声问。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嘛。”她口中说着,顺势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把老旧的羊皮纸从箱底捞出来。
“别动别动!”见她万分随意的模样,道伦梯布紧张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中断她的举动。
碍于手上的宫灯,年轻人生怕将灯罩下的热烛油滴进宝箱,只得硬生生地止住步子,挥舞着另一只空闲的大手,焦急地喊道:“贺子衿!”
玄衣男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她损坏与否,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没人看得懂。”
“你都没见过羊皮卷,怎么知道自己看不懂!”道伦梯布手忙脚乱地搁下宫灯,急匆匆拦住秦鉴澜,“大君特许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从箱内捧出那几卷风干羊皮,献宝似的在灯下展开。巨大一卷,几乎铺满了整张小小的木桌。
泛黄的纸卷,四角有些细微的裂痕,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行行墨色笔记,扭曲的字母,犹如爬过一大群蚂蚁。
道伦梯布的指尖,从羊皮卷顶端,由上至下地轻轻滑过,最终停留在某一处:“就是这里。”
秦鉴澜和贺子衿,一左一右地夹着年轻的占星师,同时探出两个脑袋。
她的视线从道伦梯布的肩膀上方越过,柳眉轻蹙,疑惑道:“这不是谁乱涂乱画的东西么?”
羊皮纸厚重泛黄,看上去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散发出岁月的神秘感;可上边的墨痕密密麻麻,排列得不甚齐整,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哪个孩童的信手涂鸦。
况且整片纸张色调单一,还远不如她在街头见到的彩笔涂鸦好看。
“我听我阿妈说过,”贺子衿却饶有兴致,伸出手触摸着羊皮卷的边缘,“占星秘卷,一朝大君此生只有唯一一张。”
“怪不得一张纸这么大。”秦鉴澜不由得看着道伦梯布,他正收起桌沿处用不到的羊皮卷,动作轻柔,犹如对待初生的婴儿。
“但是,”她话锋一转,“没有人看得懂的羊皮卷,又有什么作用呢?”
“谁说没人看得懂?”贺子衿背着手,立在原地,“你面前不就有一个。”
道伦梯布撞见她好奇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壳:“家传,都是家传。”
“这东西有什么用?”秦鉴澜盯着蚂蚁爬的字符,还是没看出什么门道,“神神叨叨的,莫非是你们合伙在骗大君?”
“秦姑娘说得轻巧,”道伦梯布急忙摆手,“我们西纳尔家族的占星师,可是服侍了宿州皇族数百年。秦姑娘面前的占星秘卷,相传是我们西纳尔家的祖先,夜观星象,推测上千年后的景象,手书记录,分为不知道多少张。流传至今,到阿尔斯楞大君这里,接下来的都佚失了。”
“这不刚好是你们蒙骗大君的理由?”秦鉴澜不屑地轻哼一声,“等到达蒙成为大君,没找到下一张占星秘卷,你也就失业了。从此以后,也就再也没人过问,你们家族骗公家饭吃的事情了。”
“但是,”贺子衿修长的手指托住下颌,桃花眸中闪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历代破解出来的羊皮卷,几乎每条都能对应上发生的事情。不过,”男人怀疑地瞟了一眼点头如捣蒜的道伦梯布,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大君让我带你来看看呀!”道伦梯布无辜地瞪大了双眼,“你不会拒绝君令吧!”
秦鉴澜一瞬间,似乎看到了自己装无辜时的样子,却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还没等她仔细思索,身旁爆起一声轻响,眼前闪过飘逸的人影。
贺子衿从不离身的匕首,尖端略微出鞘。祖母绿的宝石,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狠戾之意四泄,秦鉴澜跌跌撞撞地退开两步,眼见事态变更。
转瞬之间,玄衣将青衣抵在桌沿,匕首隔着衣衫,横在腰际。
“你这也太不会撒谎了,”男人一手威逼,另一手抚了下额际,声音冰凉,“我当了十三年质子,离开宿州整整十三年,大君又如何信得过我,肯让我一睹,连你都看不懂的事物?”
空气骤然收紧,三人之间,方才的轻松之意荡然无存。
秦鉴澜的手指按住桌沿,小心翼翼地从侧后方盯着贺子衿的桃花眸。却见其中空无一物,深不见底。
道伦梯布脸上表情变换,转瞬声音一涩:“行了。是我想让你过来的,松手吧。”
贺子衿并不松手,眸中冷意激荡:“你这是搭上了我的命,”他眨一眨眼,“还有秦姑娘的命。”
秦鉴澜突然被cue,不假思索地帮腔道:“对对对!你这个是……欺君!要杀头的!”
他们一路走来,本就饱受旅途折磨,好不容易在宿州暂时保下了性命,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私自拉着他们看国库秘密的人,又把她从实现活命的目标,拉远了一步!
“你回来以前,大君曾将我带上占星楼顶,”道伦梯布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扭曲的笑意,“他就像你现在一样,把我逼到墙上,问我这卷占星秘卷上,记述了怎样的结局。具体而言,就是他问我,他的结局是什么。”
年轻人的声音蓦地嘶哑,眼中似有切骨的恨意:“十三年前,大君战败,下令赐死我父亲。那时他就应该知道,西纳尔家的后人,从来没有完整解读占星秘卷的能力。但是,他再次找到了我,意图问同样的问题。如果我不能给出答案,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贺子衿默然良久,桃花眸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
空气焦灼一瞬。
玄衣男人退后一步,轻轻放下握着匕首的手臂。
“我看不懂,”贺子衿嗓音低沉,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意味,“帮不了你,抱歉。”
他转过身来,拉起站在一旁的秦鉴澜。
手腕被扣在温热的掌心,她听见贺子衿的声音,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们走。”
霸道而不由分说的举动,用力牵着她,往楼梯口的方向。
跌跌撞撞地走下红阶之前,秦鉴澜禁不住回眸,最后看了一眼。道伦梯布立在原地,年轻的双眼中雾气弥漫,若有所思。
占星楼的窗外,悠悠掠过一只苍鹰。锐利的金黄色兽瞳,映出四道身影。
桃红的长裙卷起边褶,脚步轻灵地转过身,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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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闺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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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顶端,焰苗飘摇,暖光满溢。
四四方方的偌大寝殿,由内至外被婢女清洁过一遍,看着还干净。
只是这些木床和架子一类的家具,虽装饰着皇家的华贵纹饰,望上去却格外陈旧。
一眼便知,是多年未曾使用过的,那种落寞的残旧。大概整个房间,也多年没有走进过半个人影了。
贺子衿一路扣着秦鉴澜的腕子,沉默不语,桃花眸中却闪动着道不明的神色,让她看不明白,也就不敢挣开男人有力的手掌。
走近寝殿,有婢女出门相迎,贺子衿简单地说了句这是自己先前住过的地方,两人便进了门。
一跨过高高的木槛,他像是刚回过神来,这才松开了手。
秦鉴澜坐在木桌旁,拈起婢女早先盛在银碟中的深色浆果,往口中递去。
贺子衿立在窗前,手按在窗框上,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从回到这个房间开始,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贺子衿,”她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颗浆果,终于忍不住开口,忧心忡忡地问,“道伦梯布怎么能认定,你就一定看得懂,连他这种占星师都看不懂的东西?”
贺子衿一怔,竟是勾起一个浅笑:“侠女进步了。我还以为,你会质问我,是不是就这样看着他去送死呢。”
简单的两句话,却隐约藏着一丝落寞。他似乎还在期待着见到,那个有时也很冲动的,在脑海中幻想话本里江湖豪情的女人。
秦鉴澜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心想,他是否有点入戏太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自己了。
若是初见时的贺子衿,生存至上,自然是会拒绝道伦梯布的。她再去问他为什么不帮,岂不是既无法说动他去帮助道伦梯布,又容易让他心生反感,对她自己不利么?
这种双输的问题,她才不要问。
果然,女人只要摆脱多余的情感,智商就会迅速恢复到正常水平!
如今她暗自劝说自己,不能全然信他;可又因为暂时难以离开他,只有小心谨慎,还不能激怒他,要维持现状而已。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贺子衿恢复了平常神色,倚着花窗继续说,“你可清楚,道伦梯布的家人,是靠什么认出占星秘卷上的内容的?”
“是哦,”想到干羊皮上横七竖八的墨迹,秦鉴澜一阵头疼,“莫非他们有特殊的写作技巧?”
贺子衿听不懂她玩的现代梗,只是转过身来,目光停留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浆果的女人身上:“西纳尔氏的占星师家族,与大君的雄狮家族、萨仁的海东青家族一样,都是在宿州生活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但西纳尔的族人中,只有那位写下占星秘卷的先祖的直系后裔,才能获知解析羊皮卷文字的技巧。因为那种东西是世代相传的,而知识到了道伦梯布这一代,不仅佚失颇多,况且余下的羊皮卷也不知所踪了。”
“既然如此,”她摩挲着指间的深红浆果,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伦梯布和你,其实有血缘关系?”
他自己说的嘛,只有西纳尔家的后人,才能获知解析的技巧。
几米开外,贺子衿望着秦鉴澜。
女子没换下朴素的灰色外衣,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剪秋瞳半阖,耳垂晃荡的一抹深碧色,衬得她唇红颊白,美得摄人心魄,美得……没有温度。
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婚当夜,他揭开红缎盖头,见到的第一眼。
那时的秦鉴澜,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矜持地抿着艳红的薄唇,莹白的侧脸散发出乖巧而呆滞的气息。毫无温度,宛若提线木偶。但那时的贺子衿,抱着互不打扰的心愿,故意带着浑身酒气回到卧房。本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见此情形,也没多想,撒开手就倒在了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秦鉴澜也就和衣而卧。洞房花烛夜,两人却一晚无话,正是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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