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楞见状,自然了然于心,唤了声:“莫日根。”
中年汉子跑得身热,露出半边精壮的胸膛,一手握着长弓,点头应答:“七太子,请随我来。”
一番话,说得贺子衿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还需成人多加指引。
碍于知识面空白,贺子衿也只能应下,拉紧缰绳,紧随在莫日根的棕色马后。
“我们才这几个人,怎么个围法?”离开压迫感四溢的大君身边,贺子衿松了口气,马上发问。
莫日根拽着麂皮箭筒,俯身马上,往身后抽了一鞭子,简短地指示:“费什坦那几个人,从我们这边围上去。我和你到中段,大太子到前面的山口,正好堵住围口的漏洞。”
汉子见贺子衿牵着缰绳的手在空中一滞,不由得放缓了声音:“七太子,大君今天喊我们过来,为着开心而已。你别放在心上,就当是这么久没拉弓射箭,找找感觉也好。”
贺子衿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大君既然把皇兄安排在黄羊逃跑的关口,让他等着捡漏,又何必让你来带着我?大君难道不怕我是剡帝的细作,趁机和天狼骑的领军一道,转头泄露情报么?”
敢情他们这些人到场,都是为了把黄羊赶到山口,让达蒙捡漏。眼前仅有一条出山的窄路,达蒙手握精弓把守在此,想打区区几只黄羊,还不是易如反掌。
拿这点伎俩,让达蒙有所吹嘘,而我多年未曾手握弓箭,不知能否顺利完成冬狩。这便是你承诺的,欢迎我回家的娱乐么,父亲。
阿尔斯楞倒是没说错,今日冬狩,不过为了开心。
隐隐约约,却将他排除在开心的人以外。
莫日根没作声,他们身后的空气,蓦地发出爆响。
回头一看,已经有人在出发点射出一箭,眼底的黄羊四蹿。贺子衿眼中,羊群缩成了一簇簇的小点,分别奔往不同的方向。
他咬紧后槽牙,斜挎着桐木长弓,猛地一驱缰绳,恨声道:“驾!”
狠戾之色,几欲溢出暗沉的桃花眸。
黑马奔下斜坡,以狂野的姿态,冲向挤挤攘攘的黄羊群。
“七太子!”莫日根立在马背上,看着深红色的身影飞蹿而出,宛若离弦之箭,吓得张口惊喊。
在他印象里,这位从小被送到剡朝当质子的小太子,压根没受到过系统的训练,又怎么参与围黄羊!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心狠手辣的大君,会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远远地,阿尔斯楞望着从丘陵脚下一掠而过的黑色马影,以及踏着马鞍的深红色猎衣,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白发苍苍却身形魁梧的老人,搭箭上弓,纵声大笑:“记好了,你是……雄狮家族的后人!”
箭矢的冷光划过,雄狮大君的兵戈,脱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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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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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衿齿关紧咬,疾速扬鞭,黑马冲向黄羊群。快蹄下烟沙四溢,打破了几人初现雏形的黄羊围,惊得野生动物们从地平线上跃起,蹄子乱踢,没头苍蝇般逃往各个方向,离山关的达蒙更远了。
猎场之上,瞬间像是倾倒了一盘散沙。
外围的汉子们大都紧急勒马,在原地踱着步,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大君带七太子来冬狩,不过是为了让他感受一下,宿州剽悍的猎户氛围。再不然,就是让大太子拿几只黄羊练练手,好等开春后,随着莫日根,一起去镇北关的天狼骑,锻炼能力。
谁知七太子眼眶一红,背起长弓,纵马冲进了黄羊群中。
贺子衿身后,阿尔斯楞的箭矢,破风而来,堪堪擦过马腹,在他靴侧留下一瞬的热度。
小黑嘶鸣一声,为避开利器的锋芒,改变了奔跑的轨迹。
一箭之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瞬间站在了黄羊群的背后。
贺子衿勾了勾唇角,心情复杂。他心知阿尔斯楞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判断出了羊群奔跑的方向,这才射出一箭,逼着自己□□的黑马更正跑向,更是让贺子衿离猎物,更近了一步。
或者说,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向长子的胜利果实,推近了一步。
逼着贺子衿猎杀黄羊,抢达蒙的风头。
山关处的达蒙,坐在马背上,眼中只有贺子衿纵马逼近羊群的轨迹,心中不由得怒火上蹿。
要是让这个离开家乡、离开围猎场十三年的异母弟弟,以生疏的劈砍动作,抢在自己前头收获了几头猎物,到时候传出去,受全天下嘲笑的人,当然只会是他达蒙!
眼见围猎已经泡汤,事态如此,浅金色长袍的储君,也就策动枣红马,奔出了藏身之处。
两道身影,一金一红,从两头分别包抄。正中的黄羊群,俯瞰而去,只如一堆散乱的黑点,高速移动着。
宿州马跑起来快得像风,贺子衿束起的青丝飘拂到额前。男人俯身马背,专注地盯着离自己愈来愈近的黄羊。
眼尾的视野边缘,忽地闪过一抹明艳色彩,深蓝混着桃红。
山丘之上,秦鉴澜忍不住挺直了腰背,直直将全局收进眼底,暗自揪心。
如果贺子衿在围猎时受了伤,就此再次改变剧情线,后续的事情,也许是他们都承担不起的。
她和努图格沁·萨仁,在场唯二的女眷,高高地并排坐在山上,俯瞰底下的马奔狗跳、黄羊四散。
中年女子雍容华贵,端着漆金的白瓷茶盏,锋锐的眉眼沉在低头的阴影中,柔声道:“秦姑娘,你好生陪着我聊聊天,让那帮汉子自个儿去争抢么。”
言下之意,要秦鉴澜收回目光,别管猎场上那些事。
她也就只得抿唇一笑,耐着性子,学着贺子衿的称谓,应和道:“皇……额吉,有幸跟着贺子衿来到这里,离开剡都,真好。”
这句话真假掺半,好的是她从剡都局内跳脱出来,不好的是,她隐约发觉,自己又跳进了另一个复杂的局。
萨仁亦是头戴华冠,只是颊侧的链坠上,玛瑙和翡翠的颜色都略暗一些,不招摇,却恰好衬得她已经显出点老态的脸更端庄。中年女子举手投足间,处处流露出贵族的意味,倒逼秦鉴澜变得拘谨许多,动作都轻手轻脚的,生怕自己在萨仁面前露怯。
幸好这位宿州皇后的都城话讲得一般,带着点雪原上的口音,对秦鉴澜说的话也就少了许多。
萨仁笑道:“回来就好,宿州始终是□□/的家。”
秦鉴澜低下头,抿了一口温热的清茶。舌尖漫开宿州雪芽的清香,回味又有清爽的余甘,一路奔下喉咙。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旁边的女人放下茶盏,故作忧心忡忡:“秦姑娘,你与□□/成亲还没多久,大君就让我献舞姬进帐子,真是多有不妥的。”
难为她主动提起这茬,萨仁不说,秦鉴澜都快忘了,还有那个乖巧的舞姬。
心下又是一揪,莫名其妙的。
她也就顺着萨仁的话头,假装大方道:“正好我整日忙于府邸事务,有个人陪陪他,也挺好的。”
听闻此言,这边的萨仁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还是春风,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秦鉴澜暗自觉得,她家族准备好献上去讨好阿尔斯楞的玩物,却被大君冷冰冰地撇到一边,大概也有诸多不快。
按理来说,萨仁的家族、大君、贺子衿的三方势力中,她和贺子衿应该是最不争不闹的那一方,乱世之中但求保命,但因为大君的举动,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争斗,实在令人头痛。
女人之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阳光和煦,晒得秦鉴澜的脸颊暖暖的,几乎让她忘却了,这是冬狩场。
山谷中蓦地传出一声狠厉的爆喝,吓得秦鉴澜手一抖,茶水倾泼半杯。
萨仁原本端坐着,遥遥投去一瞥,也不由得轻轻搁下茶盏,涵烟眉微蹙。
山上的两人,眼见枣红马全力狂奔,却猛地一斜,差点绊倒在地。
达蒙原本挽满了一轮长弓,正准备射箭,这下几乎被自己的马儿甩出马背,箭矢脱力飞出,歪斜着插进雪壳。
身前的黄羊鸣叫一声,瞅着空当,扭身跑远了。
金袍的储君急忙拉紧缰绳,磕磕绊绊地停下,口中厉声喝道:“贺子衿!你干什么!”
男人隔着一段距离,转过身来。
贺子衿立在马背上,冬风扯动着深红色皮袍,呼呼飞舞。
手中的桐木长弓,紧绷的弓弦轻振,射出的箭矢落在枣红马的腿前,正是阻挡达蒙猎杀黄羊、取得功名的元凶。
猎猎风动,贺子衿颀长的身形逆着日光,按捺着怒气,声色喑哑:“你忘了规矩么?达蒙!那只黄羊怀孕了!”
数秒以前,黑马和枣红马,分别拦在黄羊群的两端。
眼见自己已经傍近羊群,达蒙策马奔出。黄羊向两旁避开,男人却早已盯紧了目标。达蒙拉开长弓,锋芒直指雪原之上,一只拖着因怀孕而臃肿的躯体,奔跑速度明显比同类慢了一大截的母羊。
眼见猎物唾手可得,长空之上,蓦地发出一箭,凶险地插在枣红马的腿前。
前端没入雪地,出露在外的一截箭羽还在颤动,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枣红马嘶鸣着抬起前蹄,马背骤然抬起,差点将达蒙甩落在地。
拉弓的手猛然一抖,志得意满的一箭,绵软无力地飞到身旁。
金袍的储君怒不可遏,抬起头来,正正对上贺子衿一双暗沉的桃花眸。
“宿州猎户规矩,黄羊围,一不赶尽杀绝,二不杀羊羔,三不杀怀孕的母羊,”贺子衿缓缓垂下手中的桐木长弓,薄唇翕阖,隐约可寻怒意,“留着生灵的后路,待到来年开春,黄羊才会再来,牧民才有活计。”
一字一句,犹如在背诵着什么。
记忆中的年轻女子,侧脸融入夕照,将他抱在怀里,靠在他耳边,轻柔地念着:“宿州猎户规矩……”
在他和额吉身后,掠过初秋的凉风。高至男孩颌下的牧草,一圈圈地漾开深绿的波浪,美不胜收。
达蒙不屑地咧开唇角,森冷地笑道:“还敢狡辩!分明是你眼红我快要捕到黄羊,就拿出所谓的规矩,妄想压我!”
马背上的金袍男人转过头,两人争执的短短数十秒内,黄羊早已奔逃向前,拥挤着跑向出山的狭窄缺口。
眼见此景,心高气傲的大太子,也不得不将突发事件搁到一旁,牵着缰绳,急急追向山关。
贺子衿目送着枣红马在视线中逐渐缩小,无所谓地牵着缰绳,缓慢踱步。
方才那只怀孕的母羊,早已不见踪影。
其实他不该如此冲动。既然早已清楚,这场所谓的冬狩,大概就是给达蒙一展身手的场合,他又何必急着赶上前来。
但在那个瞬间,他桃花眸中,倒映出面色哀怖的母羊面孔,一时没能忍住。
分明他从小到大,学得最深、最透彻的,本就应该是那个“忍”字——
长靴底下,忽然蹭过一个柔软的东西。
贺子衿低下头,只见一道黄褐色的巨大身影,贴着地面,迅疾驰过。
草原犬身形健硕,一眼看过去,竟像是一头幼小的牛犊。
他略微一怔,立刻扬鞭道:“驾!”
莫日根放下圈在口中、借此发出呼哨声的两根手指,策马退至大君身后,忽觉身上一寒。
居高临下地,萨仁毫无波动的目光,扫过放出猎犬的天狼骑将领,随即缓缓收回,令他紧绷了一瞬。
阿尔斯楞毫不在意,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拊掌洪声而笑:“精彩!精彩!”
大君的近卫,努图格沁·费什坦站在一旁,拉着缰绳,一时无言。
无人知晓,雄狮大君这两句赞赏的喝彩,到底是为何而发出。
莫日根默默地垂下头。方才大君挥了下手,要他放出猎犬。
眼见着刚松懈下来的七太子,立即赶上前去。
宿州的黄羊围,自古以来,便是赛弓、赛马、赛狗的娱乐。一早被召集的汉子们都带着自家喂养的狗,达蒙埋伏在山口时,自然也带了两只巨犬。只是局面突变,无人轻举妄动,自然也不敢放出,早已躁动不安、不断地在原地转着圈的猎犬。
大君这一下令,他手中的这条猎犬是放出去了,况且离贺子衿最近,明摆着就是要帮贺子衿扑倒黄羊的样子。
也难怪萨仁突然扫了他们一眼,神色高深莫测。
莫日根焦灼地揪着粗糙的缰绳,紧盯着山谷中,不知事情会走向哪一步。
一前一后,两匹马儿迅速拉近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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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羊为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剧情需要,现实中请勿私自捕杀~
黄羊围、男女主民族服装、宿州人姓名,参考蒙古及内蒙地区民俗。
第28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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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贺子衿立在原地,只是目送达蒙骑远了,秦鉴澜心中焦急,差点大喊出来。
她坐得高,对山谷中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贺子衿半道而来,一箭射碎了达蒙的猎手梦,还停在原地,两人争吵了数十秒。
下一刻,深红狩衣的男人,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桐木长弓,摆烂地调转马头,眼看着准备放弃冬狩。
就在此时,突然蹿过去一条猎犬,吠叫着逼近黄羊。
贺子衿立即来了精神,策马跟上。
黑色的剪影,离奔跑中的羊群,越来越近。
一连串动作下来,几次峰回路转,让秦鉴澜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几乎要从毛皮座椅上弹跳起来,大声叫好。
身旁轻微的啜饮声,犹如往她头上扣了一盆冷水,立即令她回到现实。
差点忘了,自己旁边还有一个难缠的女人!
秦鉴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膝头紧握的双拳,只听中年女子柔声问:“秦姑娘,你和我们□□/,成婚以前认识么?”
接触到她“想和我拉近距离倒也不必这样扯家常”的讶异眼神,萨仁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清茶,皮笑肉不笑:“□□这孩子,打小就和大君有些生分。他还小的时候,大君好不容易把他从镇北关附近,接回都城,放在我帐子里。谁料才过了大半年,你父亲就攻进了都城,带他去了剡朝的皇城。”
“所以,”女人眸中浮动着不明的神色,看真切些,像是耸着翅膀的海东青,立在枝头,搜寻着猎物,“你的父亲,又怎么会同意,将你许配给质子,成为宿州人呢?”
秦鉴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一个穿书人,原作更是对这段一掠而过,笔墨都着重于描写真千金心中跟青梅竹马的那些情缘了,面对这种问题,又能如何回答?
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渺远的声音,带着醉意,一字一顿:“不,是,我。”
清清楚楚,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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