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陛下不会真的治她的罪――
对着陛下那双睿智冷清, 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眸。
乐嫣憋了半晌, 眼睛都快憋红了,她含着鼻音, 轻轻嗯了一声。
她垂下脑袋, 抿着唇格外静悄悄的, 似乎是在考虑, 如何说出来,才不羞耻。
从皇帝居高临下的角度, 甚至可以看到她抿唇时两颊微微的鼓起,被日光渡上一层金边, 粉嫩嫩的, 像是一颗水蜜桃。
好半晌,才听她细弱哼出一句:“以前年纪小, 卢恒他……他长得好看……我阿娘,我阿娘她给我选的那些,都、都……”
一句话说的是断断续续,饶是做了足够多的心理疏通,她的手仍是忍不住搅着裙上绣着的珠花,恨不能将花从上面拔下来。
“都觉得他们生的不好看?”皇帝温和的问。
乐嫣睫毛颤抖不已,支支吾吾点头。
“嗯……嗯。”
她哼着哼着,似乎又着急为了自己的愚蠢找补,“他那时生的比现在还要好看,很少有男子像他那么白的,就同画本子里说的一样。那时候我阿娘请的西席,嬷嬷们管我管的严,不准我到处走,只准我待在府上读书,我甚至从没见过别的男的,头一回见到他是在山上……”
乐嫣最初说起来时还有些羞愧,觉得难以启齿,可一旦开了个头,情绪起来了,后面的话也没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了。
她就像是寻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长辈,将那些她对着旁人都没说过的故事都缓缓说出来。
“那时候是冬天……”
乐嫣说起过往来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半点没察觉皇帝渐渐绷紧了的气息。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自顾自说着:“那时候我下山时摔了一跤,扭到脚了,我哭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那是汝南的那座山,都说山间有豺狼夜深就会出来觅食。那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当时很害怕,只觉得死定了,唯恐引来了豺狼将我吃了……陛下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好在阿恒恰巧经过,他那时候和我也不熟,只将我当成一个小妹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却能千里迢迢把我背下了山。我那时候就觉得挺感激他的,觉得他人挺好的……”
纵然她不喜欢卢恒那副对谁都温润的样子,这段时日又叫他伤透了心。
可乐嫣仍是觉得,当年那个温润无双的君子,是半点做不得假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样子。
纵使这些年他在官场上待得久了,总有些变了,可最真实的卢恒,一定是善良的。
乐嫣正想着,却猛地瞥见皇帝阴沉沉的面色。
她后知后觉,好像自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
是啊,那人可是天子啊,便再是喜爱自己,自己将这等小女儿家的心事说给他听,他能理解才怪呢。
只怕不仅不能理解自己,反倒会觉得自己有毛病吧。
毕竟听说,他们这些满脑子只有权力杀伐的人的脑海里,并不会有情情爱爱这种可笑的东西。
乐嫣表情惘然:“妾一时感动,说的乱七八糟的丢人的事儿……”
“无事,朕也是闲来无事才问问。”他淡淡道。
这般,仿佛是赞同乐嫣方才说的是丢人的事儿。
乐嫣心中有些震惊,紧接着是有些恼羞,可对着天子,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
皇帝看她脸颊通红,头都快低到了地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是连鬓间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飘在茶汤上,她也一无所觉。
浅红的茶汤,随着滚烫水汽氤氲升起,弥漫上她莹白的侧脸。
他慢慢伸手过去,将那截沾湿了的发梢掠起。
身躯里总有无法控制的冲动,哪怕明知此事不能显露分毫,如今还不是时机,只怕会吓坏了她。
可真正触碰到她时,哪怕只是一缕发梢,皇帝都忍不住紧抿起薄唇,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动用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将自己的动作表现的缓慢,正常,表现的像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长辈。
在那小娘子察觉异样,眼眸闪过来时。
“湿了。”皇帝从容道。
乐嫣连忙从袖口中取出帕子,莹白透着粉红的手指头一根根曲起,勾着那缕他方才触碰过的发,慢慢包裹进帕子里,擦拭。
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请退,甚至一条腿都已经在裙下暗戳戳打算站起来了――
“时辰快晚了,朕正好要回宫,便一同吧。”皇帝像是能洞察她的一切,忽地开口道。
一同?
很快乐嫣便明白过来。
还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二人同乘。
……
停在皇庄正门前的天子座驾,便是最朴素的一张,仍是由着四匹威武异常的宝马拉车。
车轮重牙,四面丹漆,砌皆铜沓,挂有鄣尘,镌刻龙纹。
只不过乐嫣瞧见尚宝德领着一群宫人手忙脚乱的打扫车内灰尘,换上新的鄣尘。
倒像是仓促间翻找出来一般,惹得乐嫣心中一阵狐疑,难道皇帝来时不是乘坐这辆座驾的不成?
天子座驾,真的很高。
皇帝身高腿长,如履平地掀了金丝帘便抬步跨入。
落后一步的乐嫣卷起裙子,想要跨步上去,但显然那车架对她而言有几分高。
她要想上去,只怕要爬上去。
跟在一旁的尚宝德察觉到她的窘迫,连忙唤身后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连忙甩了两把袖子,便打算跪倒在乐嫣脚边,叫她踏着上去。
乐嫣自然不愿意,她犹豫间,只见眼前光线一暗。
她微微抬起脸颊,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车撵内俯身下来。
他是那般的高大,身姿挺拔,这般俯身逆着光,看起来威仪凛凛。
他的那只手,很瘦,却又很大。
手心有一道几乎贯穿整个手掌的浅色疤纹。
纵使乐嫣这辈子被众人呵护的很好,从未受过伤――她也知晓,那般狰狞的伤口最初受伤时该有多严重。
只怕是整个手掌都被贯穿了吧……
乐嫣忽地明白太后那日同自己的长吁短叹,原先她只以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忧虑之事。
而如今她却明白了……
他是天子,万民之主,何至于如此?
凡是亲上战场,若是有万一,朝廷无主……
一片暮色中吹起阵阵风来,冷唆唆的吹在她面上,将她的衣裙吹的翻飞皱起,她忍不住心中酸胀起来。
年轻的娘子再未曾犹豫,是那般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温软的手放在那只掌上。
那只掌,宽大有力,几乎可以覆盖住乐嫣整只手掌。
就像幼时,她够不上马鞍,身后的秦王会抱着她,将她丢上马上去。
那时他的手心还没那道伤疤呢。
乐嫣回过神来时,皇帝已经将她提溜上了马车。
她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出神。又是想的什么,叫鸾鸾这般……”
皇帝说完,忽地僵住――
他以为,眼前人那张粉唇里,又会吐露出旁的男子的名姓。
好在,这位小娘子,今日好似是良心发现。
乐嫣笑了起来,不再是那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那张晶莹的粉唇向上扬起,露出几颗小小的贝齿,连眼睛都笑得弯了。
她笑起来时,有一对浅浅梨涡,还有一只往日藏得严严实实,常年见不到光的小虎牙。
这许是二人遇见这么久以来,皇帝头一回见到她笑。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
小娘子语气难得的娇憨,“我方才再想,以前呢,阿舅你也曾抱着我上马……”
原来是想他啊。
皇帝眉峰一点点舒展开,甚至心里已经不在意她的称呼了。
只要她想着自己,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好。
“是啊,朕那时时常教你骑马。你如今可还想学?”
乐嫣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了……陛下那时候总是隔着老远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有一回丢的力道太大,把我从马背另一边丢了下去。”
乐嫣想起当年自己摔下马时哭的撕心裂肺,导致她这么些年都不太敢骑马。
如今皇帝还教她?
小时候生的胖,身子骨又软,如今她不确定自己再挨一次摔,会不会骨折了去。
皇帝被这番挤兑的没话说,心里想着,果真是傻姑娘。
教导晚辈骑马,和教导心上人骑马,怎能一样?
前者是糊弄,恨不得直接将人丢开,恨不能一刻钟将人教会,怎么快怎么来。
后者,是要手把着手,慢慢的教。
一日教不会,就日日教。
教一辈子。
晚上卢恒难得回府,却寻不见乐嫣。
一问旁人,才知夫人是去了温泉山庄。
“娘子早上发了一通火,早早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去了……”
卢家家道中落好些年,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恒身为府上唯一男,银两短缺从未短缺到他头上。
是以他并不能理解乐嫣为了一间温泉庄子闹得如此大阵仗。
这回过后,淮阳侯夫人的泼辣,只怕整个上京都能出名……
卢恒顿时面色有些不好。
他看了四处的婢女一眼,“怎么不拦着点夫人?”
一群婢女皆是不敢言语。
“阿兄不要怪她们,都是一群婢女罢了能拦着什么?嫂子今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连我在一旁也都不敢劝着。”
郑玉珠带着婢女从垂花门内走出来,正巧瞧见卢恒训斥着一群婢女。
便连忙上前叫婢女们起身,叫她们退下,“这儿不需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卢恒被她这般一劝说,亦是再不多说旁的,朝着花厅一旁坐下,算是饶了婢女们一次。
几个婢女原还以为今日要受一顿刮落,不想竟叫郑姑娘几句话便解决了,当即一个两个朝郑玉珠投去感恩的眸光。
卢恒看见郑玉珠,见她脸色苍白,适才才想起来,“昨儿我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叫了郎中?”
郑玉珠面容含羞:“不是什么大事,你每日政务忙,怎么也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情操心,表兄只怕还没用膳?我吩咐她们上菜来……”
卢恒却仍是追问,“你自小身子骨就弱,便是有一点不适,也万万不可大意。究竟是什么毛病?莫不是上回晕厥落下的后症?”
郑玉珠听卢恒连续追问,不由得红了脸。
“都是……都是些妇人家事儿罢了……”
卢恒一听,心中亦是一窘,便不再多话。
郑玉珠转身走去廊下,唤来婢女们上菜。不一会儿婢女们便端上来一道道汤菜。
卢恒瞧她忙碌,唤她坐下,她偏偏停不住身子。
“你忙了一日,我在家待着一天,如今帮忙端茶罢了,算得了什么。”
卢恒何尝不知晓一个贵女洗手做羹,是何等折辱。奈何他劝过几次,玉珠仍是不肯听进去。
卢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晓她无非是觉得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只能小心翼翼瞧人眼色罢了。
他有心为她在府上立规矩,抬地位,唯恐下人们轻视她。更是多有叫她外出交际,带着她扩广圈子,不希望她成日在府邸中战战兢兢。
奈何卢恒如何做都要顾忌着妻子的面子,不能偏帮太过……卢恒只觉得夹在中间难做。
郑玉珠并不知卢恒所想,只朝他笑道:“这些都是我随着会永川菜的厨娘学的。绣吹鹅,酒蒸鸡,还有这道蒸蓬饭,阿恒你尝尝,我可是出师了?”
郑玉珠本来就是聪慧手巧的姑娘,更何况是下了决心去学的厨艺,哪里有学不会的道理?
卢恒记起来,郑玉珠小时候刚随他们一同回永川时,先是吃不惯永川菜的,都是几个嬷嬷们开小厨房给她煮菜吃。
如今,学永川菜,只怕也是为了自己。
他满心无力,甚至是愧疚又起,接过郑玉珠端来的那道四豆汤水,浅饮一口。
登时眉头蹙起。
郑玉珠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怎么?可是咸了不成?”
卢恒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将一碗四豆汤一口口咽下,其实他一口就品尝出来,这四豆汤并不正宗。
甚至豆子都用错了一种。
不过,在京城能寻到永川的厨娘,已经是难得了,菜肴原料未必能寻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做法又不同,还能如何挑剔?
在郑玉珠着急的眼神中,卢恒不忍心她伤心,便笑道:“倒是出师了。”
郑玉珠登时欢喜不已,“我就说,还有我学不会的道理。”
她脸上漾着浅笑:“等姑母和锦薇入了京,我也学会做永川菜了,到时候她们也能更快适应上京的日子……”
卢恒自小孝顺,他入京后时常惦记着远在永川的母亲,妹妹。
“我这些时日忙的厉害,好几日忘了与母亲写书信。”
郑玉珠便笑说:“说起书信,我才想起来,上回姑母给我的信中还催促你与阿嫂,说什么哪有你这般年岁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姑母给我寄来一贴药方,说是叫阿嫂一日早晚各一碗喝了,保准很快就有好消息。我想着先给阿兄说一说……”
郑玉珠的话没说完,身后跟着的素琴像是忍不住倒苦水一般:“娘子您还是别沾手此事了,免得夫人院里的又……”
卢恒执著的手一顿,“夫人,夫人又如何了?夫人院里的人欺辱你们了?”
素琴撇撇嘴:“何止是欺辱?那个叫守意的,恨不得十二时辰盯着我们院子里的。这哪里像是过日子?简直如同坐牢一般……”
郑玉珠连忙止住素琴,她笑着冲卢恒摇头:“别听素琴乱说。”
素琴却像是听不懂郑玉珠说话,一股脑不吐不快:“娘子自从知晓夫人伤寒断断续续,便时常想着法子给夫人院子里送去汤药。那些滋补的汤,拿着人参,血鸽熬煮的。我可是亲眼瞧见,娘子前头送汤,后头主院的婢女就出来倒了,竟直接倒去浇花了!”
郑玉珠见卢恒面色愈发难看,连忙道:“这些汤水实在值不得什么东西,我时常熬煮的,我知晓她不喝,也没再送去了。”
语罢,她像是说起好笑的事儿来,“所以姑母给我这药方子,我才是连拿都不敢拿出来。如今趁着嫂子不在,我才敢来你面前跟你说说话,将这方子给了你,免得……免得嫂子又……”
卢恒静静听着,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若是旁的,他只怕还不确信,可这事儿一听便知是乐嫣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如何不知,乐嫣是什么脾性?
卢恒看着郑玉珠纤细单薄的身子,语气内疚,“你亦是府上的娘子,同锦薇地位一般无二,朝着她无须伏低做小,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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