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那个喜好哭, 怕疼的姑娘,这日手划破了一道伤口,她竟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约莫是心里有一道更疼的伤口。
手掌心的伤口十分重, 郎中取出瓷片来时, 还有碎片落在里面。
是郎中取来镊子, 拿着火上烧干净, 替她夹出来。
好在乐嫣这日浑浑噩噩, 许是整夜的声嘶力竭,如今倒是叫她没了什么力气, 连察觉疼痛的力气也没了。
卢恒踏进房间时, 原本安安静静的乐嫣却忽地发疯一般, 将他往外赶,她不顾及自己才包扎好的手臂。
“你滚!你出去!”
“我不想见到你!”
她脾气虽算不得恭顺, 时常都是温和的, 便是发小脾气也常年是夫妻私底下的, 少叫旁人瞧见。乐嫣今日这幅歇斯底里,万念俱灰的模样, 吓坏了周遭侍奉的婢女。
一个个围上前来安慰她, 一个个想方设法将卢恒阻挡在珠帘外。
卢恒亦是不再踏入。
他站在那里, 亦是有些无措, 若说后悔,定然是有的, 谁曾想到乐嫣会受伤?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只担忧她的伤口,方才不慎按在碎瓷上, 流了许多血。
不知过了多久, 乐嫣重新安静下来,内室里静悄悄的。
安静的能传出乐嫣的气息声。
她似乎睡着了, 却睡得不安稳,许是疼的,呼吸中又紧又沉,像是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过了何时,卢恒身边的长随走过来。
“侯爷,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
几乎是卢恒前脚出门,后脚床上沉沉昏睡的乐嫣猛地睁开眼眸。
她踉踉跄跄穿了衣裳跑出卢府。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多待。
……
天气尚早,还有几分阴沉沉的。
好在宵禁早过。
乐嫣一路走的冲忙,无须旁人引路,乐嫣沿着纵横交错的街坊,重新走到那间阔别好些年的公主府。
七年前,她从这里离开时,才只有小小一个。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娉娉袅袅的娘子。
府上依旧,高门大第,重宇别院,内中静室高斋,层楼叠榭。
不过与以往不同,如今则是人去楼空。
不过这般无人,与乐嫣来说,倒算是欣慰了。
公主府,公主去世后朝廷便收了回去,如今也两年多了,竟还没被赏赐出去,内里仍是保留着以前的亭台楼阁,曾经的花草树木。
许多模样都没有改变。
变的是这遍地的荒草丛生。
其实统共也才没几年,失去了人迹,野草便开始疯长,藤曼高攀。
许多不知名的野草灌丛长得比她人都要高,郁郁的一片。
守意一路跟着她,直到跟着她越走越深,连守意素来大胆的都渐渐害怕起来。
她瞧着乐嫣手袖被染红的一片,便要将她往回拉。
“娘子,你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吧,等伤口包扎好了,你想去哪里,奴婢都陪着您去哪里。”
“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陪着您闯进去。您身后有我们呢。”
守意哀其不争,只觉得娘子不该为了一个姑爷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其实无人知晓,往往一段感情的最后,难过的并不是那个人的离去。
乐嫣痛苦的,一直是付出的满腔真心和岁月。
再来一次,她肯定已经给不出真心了,因为已经没有了。
胸膛里只剩黑黝黝的一个空洞。
卢恒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却给了她两年的破铜烂铁。
乐嫣站在垂花门下,仰头看着,看着廊道边上,那颗她小时候种的石榴树。
当时,她只是一时新奇,将自己吃过的石榴子种了进去,听着婢女们的话,偶尔亲自过来给她浇水施肥。
可一两年间,那颗小石榴树都要死不活的模样,看不见希望,乐嫣渐渐的也丧失了最初的兴趣,再没管过它。
而如今,这颗石榴树竟早在她不在的岁月里长的枝繁叶茂,长得枝桠粗壮,遮天蔽日。
乐嫣走到树下,瞧着树上一个个小小的才生长出来的石榴,哑着声说:“我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里。
她忍耐了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天亮了,想回到自己的家罢了。
可乐嫣挣扎出来了,却发现这地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回到了她的家,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家了……她的闺房前,亦是杂草丛生,乐嫣甚至不敢踏进一步。
……
宫内人赶到时,淮阳侯夫人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只见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婢女。
婢女一连懵懂,指着乐嫣最后消失的方向:“方才我还与娘子在这儿,后面蚊子太多了,我低头在香囊里寻熏香的功夫,一抬眸娘子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高彦昭一见后面跨步跟来的皇帝面色铁青,当即将锅先丢给守意。
“你这丫鬟真是怎么办事的,你的主子你竟然也看不住!”
“这房子这么久不住人,谁知晓有没有蛇虫!还不快点寻人!”
皇帝瞧见此处荒芜的公主府,面容静静的瞧不出心中的着急。
夫妻二人闹出如此模样,皇帝以为自己会窃喜,窃喜二人间感情根本没她说的那般好。
不过一想到她受了伤,什么窃喜都发不出了。
只满心想着,她如今为何要躲起来?
是躲着淮阳侯吗?
还是她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做了十几载威武大将军,又当了整整五载天子的男人,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慌张的生出一背的汗。
“就这么十几个人,够找什么,快去把禁卫营的人找来!”
禁卫营三千人,真找来能把公主府的蚊子都给一个个关押起来了。
尚宝德连忙劝阻:“哎呦圣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般搜查令一发出去,全天下都知晓圣上干的好事了。
淮阳侯面子上焉能过的去?!侯夫人日后还怎么过活呀?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活活淹死了侯夫人。
皇帝的私情见不得光,他撇开一群暗卫,大步朝着野草堆里迈去,竟是亲自寻找。
“圣上!当心!”叫后边跟着的一群人吓得手脚发麻。
夏日才过,这等人烟稀少阴凉之地,最是蛇虫栖息的地儿。
要是在京城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皇帝给毒蛇咬了,他们一群人各个都别要这个人头了吧。
……
乐嫣正躲在以前母亲的房间。
她闭着目,缩靠着窗沿蜷着腿坐了下来。
她是听了外边人寻自己的声儿才跑了来。
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乐嫣一点儿也不想叫人瞧见。
可许是昨夜一夜光顾着吵架了,连睡也没睡几刻钟,如今这般一安静下来,竟叫乐嫣产生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冲动。
她累极了。
许久没住过人的窗沿,上面满是灰尘。
甚至还有一张张层层叠得的蜘蛛网。
好在乐嫣梭巡了一圈没见什么毒虫蜘蛛,她当下也没了什么顾忌,靠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上闭着眼躲着。
连耳边蚊子嗡嗡的吵闹着,她也腾不出心思去管。
满脑子只想着日后。
只片刻功夫,她竟然想了许多许多事儿。
一阵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乐嫣微微伸手遮挡着眼睛,手指一动,掌心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抬起另一只还能用的手揉揉眼睛。
那人背对着阳光,阔步踏入门槛。
乐嫣顿时错愕,瞳仁慢慢睁圆,又眨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卢府的人寻来了……
皇帝巍然屹立在门前,阻挡了身后所有天光。
乐嫣这般坐在角落里仰望着他,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头仰到脖子都酸了才能看清他。
皇帝跨入房内。
他迟疑一瞬,便偏头对身后人道:“出去候着。”
他的声音低哑,落在乐嫣耳里,神奇的带上了某种优雅韵律。
玉簪松懒,眉目如画,双眉一轩,唇绛微抿,玉嫩香娇的秀靥尤有泪痕。
绣着精美茱萸的裙摆曳地,长长睫毛下泪光莹莹,憔悴而美艳的,摄人心魂。
皇帝心急如焚,寻到她时见她好端端的,反而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是哭笑不得。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说什么。
他想关切她,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穿上她长辈的衣裳,说着普通寻常的话。
还要唤她一声乳名。
天知晓,他才不想唤她鸾鸾。
他有多想唤她一声夫人。一声…娘子。
他有多想,像淮阳侯一般,光明正大的与她出入屋舍,与她立在人前,每日清晨时为她描眉,为她涂上胭脂。
他想做每一件只有丈夫才能为她做的事。
反观乐嫣,她这日没了往日的恭敬,哪怕是对着皇帝也是如此,她浑身上下竖起刺来,防备着所有人。
一只手伤了,乐嫣只能拿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吞吞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就要换另外一处地方,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地方。
皇帝动手将她扶起来,见到她手袖上晕出的点点殷红,便要去查看她的伤。
乐嫣并不愿意。
她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只大手,重新跑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她脾气好时,柔柔顺顺,乖巧的不得了,成日就是给他行礼,唤他陛下。真正的生气起来,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在她面前都得不到她一点好脸色。
那张娇香玉嫩眉眼,如今皆是寒霜色,娇嫩的朱唇,谁来谁就等着被她万箭穿心。
“别看我!别看我……我浑身污秽,又是血迹,怎么敢在您面前献丑!”
“朕不在乎。”他说。
“你不在乎,旁人可是在乎,我才不想叫你施舍我,看我可怜呢……”
“朕不问你,也不看你的伤。你想在这儿待着,便在这儿待着。”
他像是一个和善的大家长,并未曾以来就强迫她做这做那,反倒是岑静的立在她身边。
乐嫣听皇帝说不过问,这才松了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皇帝既然非得陪着,就叫他陪着。
乐嫣有时候便是这般一根筋,满腹心思想旁的事,周边什么她都管不上了。
手上的疼,腹中的饥饿,一夜未曾闭眼,如今的昏昏欲睡。
她想寻个床榻睡上一觉,可如今一时半会儿,她能去哪儿都不知晓。
便是连京郊的庄子,才砸了重新修缮,如今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修缮好。她只觉得自己好可怜,离开了卢府,自己竟然落得个无处可去……
九月的天气,说凉就凉。
早晨乐嫣赶来时,并不觉得冷,而今躲在这处阴凉的角落,慢慢安静下来,竟显出几分寂寥冷凉。
乐嫣似乎睡着了,睡梦中还知晓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几乎是蜷缩着取暖。
皇帝动了动身子,他似乎是想俯身而来,乐嫣瞬间便醒了过。
她冷漠的抬眸,看着皇帝:“我不冷。”
这般违心的话,却叫皇帝难得的沉了脸。
“你才染过风寒,莫不是还想再来一遭?”
皇帝允许她一切情绪,却独独不允许她糟践自己的身子。
乐嫣没再说话了,她像是屈服了。
皇帝这些时日带她都是温和的,前所未有的温和,叫她忘了皇帝沉下脸时,冷冷凝视着她时,那副威仪是她不敢拒绝的模样。
他唤了声外边:“去寻只氅衣来。”
乐嫣不清楚外边人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氅衣。
只不过片刻功夫,一件拓黄绣团龙纹的帝王常袍,就罩去了乐嫣身上。
他的衣裳,非常大,非常大。贴着她的鼻尖,罩着她大半个脸蛋,她呼吸间都能闻到淡淡的龙延香。
皇帝将近九尺的身高,又是外氅,乐嫣整个人被兜在里面,像是小孩披了一件床单,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如何看如何好笑。
乐嫣竖起再多的刺,好像被一件衣裳给抚平了。
又或许是河豚的刺被铁罩罩住了,扎不了人。
佯装出来的再凶残冷漠的眉眼,罩在这个大人褂子里,什么威武都没了。
皇帝低问乐嫣:“你可是想回家看看?”
他是皇帝,是太祖一众孙辈里最看重的一个,是先帝力排众议也要立下的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他生来便是颖悟绝伦的。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的文墨亦是丝毫不差。
他甚至,能猜到乐嫣的许多被她隐藏起来的情绪。只是面对心上人,总患得患失罢了。
他知晓,乐嫣的一切情绪,她想家了。
乐嫣忍了许久的眼泪,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一颗颗滚滚落下。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朝着皇帝倾诉昨夜一夜以来的痛苦:“我不想回侯府了,我不想回去了……我一天都不想去那里待着……”
皇帝只觉惊喜来的太快,他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心中欢喜无限,唇角却连忙压了下来。
他像是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心疼的问道:“淮阳侯他好大的胆子,他可是又辜负了你?”
才说好不问的,又没忍住问。
乐嫣含着泪埋怨看他一眼,止不住哽咽:“卢恒……卢恒他实在太过分,他冤枉我便算了,竟然还……”
乐嫣边呜咽着,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在他面上看不出旁的神情,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淡漠,只叫她心中羞愧起来。
她能如何说?
说卢恒竟怀疑皇帝对自己有意思?明里暗里挤兑自己?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乐嫣根本不敢说,可这日她终究是不想再受这份窝囊气,丝毫不想替卢恒遮掩。
她恨死了卢恒!恨死了卢恒与郑玉珠!
她将昨夜卢恒质问自己的话说与皇帝听,“卢恒他……您说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过回来晚了点儿,他竟然怀疑我…我说我同您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我是坐着您的车回来的,他竟然冷笑,道您晌午才退朝,如何跑的去皇庄?如何又如此凑巧与我偶遇?!”
“我不明白,他到底怀疑什么……您是天子,他莫不是将你想的卑鄙龌龊?为人不齿不成!我亦是受够了…他怀疑我可以,如何敢怀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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