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更遑论是他眼前这位天子。
本朝如何建朝, 四分五裂的江山, 能稳坐皇位的, 可远远不是什么仁慈帝主。
说句丢人的话, 乐蛟明明年岁大皇帝许多,却怕了他许多年, 在殷瞻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乐蛟就怕死了他。
叫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 他方才对乐嫣时的威严一下子缩了水, 身子登时都软下去半尺。
乐嫣冰凉的掌心外裹着男人的大掌,她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许是被父亲一巴掌打出许多委屈来,如今连远着皇帝也忘了,只哽咽道:“乐蛟不准我同您在一起。他说谁都能当皇后,只不能我当……”
乐蛟一听这话,只觉目眦尽裂,他连名带姓大声呵斥一声:“乐嫣!你给我住口!”
身前才安稳下来一些的姑娘被她父亲一声厉呵声吓了一颤。
皇帝寒眸宛如一双利箭,穿的乐蛟透心凉。
皇帝护短,且素来只对乐嫣一人。
他面色铁青,寒声叱问:“乐蛟,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朝她动手!”
皇帝当真是想不到,往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吭一声,如今倒是跑来朝着乐嫣寻威风来了?乐蛟还会打人?还敢打人?
“哎呦,驸马爷,这可不兴打!”
尚宝德慢了一步,跟随在陛下身后一路小跑过来,便见到乐嫣脸上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那副可怜模样,别说是将她看成心肝宝儿一般的主子爷,就是他一阉人瞧见都心疼不得。
可眼看封后在即,明日前朝只怕一片腥风血雨。如今转头又叫皇帝亲自打了自己岳丈?只怕皇帝娘娘二人的笑话真叫全朝廷看了去!
尚宝德只得两头帮着劝:“纵娘子是驸马闺女,可如今身份到底不比以往!您这该是以下犯上了!陛下,这事儿该罚驸马爷俸禄!罚他个一年俸禄!”
皇帝不好糊弄,他眸光盯着乐蛟,却是问乐嫣:“你别哭,他还胡言乱语什么?朕给你做主。”
她往日站在旁处倒是显得玲珑婀娜,只是往皇帝面前一站,便显得有几分瘦小了。
乐嫣孤零零站在他身前,眉眼低垂,语气亦是低沉:“我是和离之身,陛下,我如今这日仍是万般惶恐,我这等身份若是真叫您为难,可如何是好……”
乐嫣边说着,边又是止不住抽噎。
她并非万事不知,她一直害怕面对这段感情,一直都在逃避……
她何尝不是不明白她的身份会给皇帝带来数不尽的流言风语,会将自己至于什么境地。
她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还云英未嫁,该有多好?
她就不会如今日这般痛苦难堪……
她哭起来时,闷闷的,又总喜欢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拿着袖子掩着,擦着。
皇帝攥着她的掌心,甚至能察觉到她手掌中不慎沾了袖口上湿润的泪水。
“莫要听他胡说。”
“普天之下没什么是朕给不了你的。”
乐蛟心里苦啊,连日的胆颤心惊,腰伤未痊愈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敌不过他女儿要封后的消息。
更敌不过亲眼所见二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就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
那对所有人威严的天子,一会儿又是摸摸他女儿的手,一会儿又是摸摸脸。
哪里还有半分人前伟岸天子的模样?
当着他的面,都这般――背地里,又是如何……
这段时日,二人究竟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如今阻止,还来得及么……
眼瞧着一声闷响声,竟是驸马爷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了过去。
“哎呦喂,驸马爷?!”
“驸马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
一番折腾,足足折腾到了日暮。
太医来跑来几趟,给乐嫣看脸伤之际又去内室瞧瞧晕厥过去的驸马。
乐嫣心里恼恨父亲,见到乐蛟当着自己的面晕厥过去,又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她连连询问着太医,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
太医们纷纷道:“驸马爷许是年纪不小了,这两日只怕是情绪起伏过度,日后万万不能受刺激,该悠着些身子,清淡饮食……”
乐嫣愣愣在床前看了她父亲半晌,等到皇帝亲自取了温巾给她擦拭面颊,给她上药,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取了膏药,轻轻替她涂抹去面颊上,压着心疼沉声问她:“还疼不疼?”
乐嫣缓缓摇头。
那膏药凉凉的,敷在面上很快面上的红肿就消散了许多。
“不疼了。”
“等他醒来,他该给你赔罪。”
乐嫣愁眉苦眼看着床上的驸马:“这世道上哪有女儿给父亲赔罪的理。我虽恨他,可见得他如此模样又着实不忍。他当真是老了,我上回瞧见他就想说了,老的我险些都没认出他来……连太医都说他老了,谁知还有几年的活头……”
若是乐蛟这回醒了,只怕会被自己女儿活活气死。
他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没几年活头了?
“你身边就不该离得人,朕说你身边那几个婢子,一个两个都不像模样。”
乐嫣瞧着他语气中带着愠怒的模样,唯恐他一时气极拿着自己丫鬟发火,连忙低声劝道:“陛下如今就这般大的火气,日后还能忍得?只怕日后天下如我父亲这般的人多的是,更难听的话只怕都有。你都要这般生气么?”
尽管她惯掩饰自己对皇帝的在意,总装出不在意来,可这日她语气中的柔软,皇帝不是察觉不出来。
他敛眸瞧她一眼,摸了摸小娘子柔软的鬓发。
“朕不生气。”
他气只是气驸马朝着她发火罢了。
哪里是旁人的议论之言?
他更惶恐的是乐嫣害怕了罢了。
好在这日她并未因驸马的责备而又生退缩,还反倒来安慰起自己来。
这姑娘当真是柔善的叫人疼惜。
她脸颊如今还是红着,却比起方才消肿多了,才被他擦干净的面上又哭出了几条泪痕,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可眼神间有惶恐不安,倒是并无退缩之意。
她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像是打算同他一起面对疾风骤雨。
看啊,他便说。
鸾鸾怎会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方才父亲的话像是我与陛下在一起就天理难容一般。我不明白,纵使我们在一起不对,可他是我父亲,他难道宁愿我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叫我嫁给您吗……”
皇帝重新捏着她软和的手指,一点点放在掌中把玩着。
“理会旁人作甚?哪怕他是你父亲。”
他头一回教她道理:“姑娘啊,人生才短短几十载?朕是天子许多事情才要想的多,可你不同,你自己活得开心就成了。天塌下来,总归有朕这个个子高的先挡着。”
语罢,他又赶紧再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你可不准再有旁的心思。你如何,喜怒哀乐,都须有朕在身边……”
乐嫣不说话,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考量他话的真实性一般。
每回她这般模样,总惹得皇帝心痒不已。
他俯身下来,想要亲亲她,乐嫣连忙生气的拿手背挡在自己唇上,隔开他的吻。
他的唇薄而凌厉,却很热。
滚烫炽热的吻落在乐嫣冰凉的手背上。
叫她挣扎起来。
小姑娘攒眉道:“你别又乱动手脚,我父亲还晕着呢!”
她扭捏挣扎,他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
只能蜻蜓点水一般,便缓缓离开,笑着与她说起往后来。
“朕命人修建一处宫殿,就落在显阳宫后边,做为你的宫殿,可好?到时候便是政务再忙,你想见朕只需走几步就到了。要建的大一些,若是有了孩子,也不叫他们移去别宫,我们就只如何寻常人家,一处屋舍里住着……”
乐嫣听他这话,羞的浑身通红,如何烫熟了的虾子,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她到底是面皮薄,如何也不好意思叫他在父亲病榻前说这等话。
直到今日,乐嫣总觉得二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日好遥远,好遥远。
陌生,黑暗,见不到光的未来令她胆怯。
可如今听着他这般说,虽是羞赧,却又止不住生出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她伸手,她努力睁眼就能够到。
好像面前的天空,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黑暗。
像是伸手就能抓到的一样。
乐嫣觉得,这回说不准是真的呢?
说不准努力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呢?说不准不会像上一回满心欢喜的付出,落得那般下场。
她像是一只飞蛾,明知可能是火,是会叫她烧的魂飞魄散的烈火。
可她战战兢兢,龟壳里躲了良久,却终忍不住向往着那点光亮……
……
乐蛟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醒来时悄无声息,抬眸就瞧见陌生的床帘,以及屏风后窃窃私语的一对人影。
他登时一口老血又要哽上心头,几度张张嘴,想要打断二人,却又忍住了。
他悄悄听着二人说话。
他那逆女不知说的什么话,语气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冰冷的对着天子呼来喝去的模样,只叫乐蛟忍不住胆颤心惊。
可等不来天子的斥责,却只听天子在一旁嗡嗡地应着,时不时一声闷笑。
那般纵容,溺爱的模样。
一副沉溺在情爱里无法自拔的模样。
越听,乐蛟越是绝望横生,浊泪横流。
他只觉得天要塌下了,只觉得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只怕原谅不了自己。
哭的抽噎,不能自已之时,却忽地听到皇帝闷笑声。
“还道你这一言不合就爱哭的毛病,是像了谁。”
“你方才想要如何解恨,拔掉他胡子?朕给你瞧着,去吧,没人能瞧见。”
乐蛟:“……”
家门不幸!
当今即位多年未立皇后,以往前廷后宫多少次为了这事儿闹得吹胡子瞪眼。
哪位朝廷重臣家没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
谁家不想分一杯羹?
奈何以往几载,皇帝总江山未安定为借口堵着不松口,一晃这么些年。
可如今呢?
龙朔六年,初春三月,一道册封国母的诏书石破天惊从天而降。
‘昊天无极,后土为鉴,乾始必赖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善化长公主之女乐氏,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先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性资敏慧,训彰礼则。今命以玺R,册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钦此!’
诏书下颁之日,正午――
殿内灯火煌煌。
整个宫殿文武百官透出迥异的寂静,列殿公卿亦是面面相觑。
静穆的金銮殿内不断有低喧之声。
毕竟这封后一事,朝廷众臣中提前知晓的都少之又少。
最终,众人的眸光都落在第一个出列的九卿之首,太常卿身上。
太常卿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不阿之相,身着绛紫公服,手持笏板,朝着龙椅之上端坐的天子揖了一礼。
“臣请陛下下旨!趁诏书未曾传达各府!连夜撤回诏书!”
“乐氏女非清白之身,一国之后如此过往,日后如何统率命妇?德行如何服众?若是此先例一开,便是乱了宫闱,后患无穷!”
第70章
诏书曰, 善化长公主之女为后。
原来当今也知,夫人是善化长公主之女也?
与当今还隔着辈分呢!
不过两厢一对比,隔着辈分这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 毕竟皇族这等错乱辈分的事儿倒是不少。
叫众人拧起眉头的, 无非便是燕国夫人的身份――乃是二嫁之身。
皇族宗室, 又是遗孤之后, 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国夫人, 这般出身排场再嫁给谁倒都不讲究。
奈何这可是册立皇后。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后是二嫁之身?
便是当今圣母太后, 也是在先帝在世时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昭仪, 后来是今上登基后才母凭子贵得封了太后尊位。
而不是像皇帝这般, 直接将空悬多年的后位一言不发给去了义绝归家的妇人头上!
且燕国夫人与她那前夫淮阳侯义绝之事才过去多久?
有半载不?
仔细算来,才是去岁秋日尾才闹得帝都沸沸扬扬, 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事儿。
今年开春,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
这可真是……
便是那等早早婚前有首尾的, 只怕都要藏着掖着,好歹等过了半年才敢光明正大……
对了, 淮阳侯呢?
有不少看好戏的想去看看那位前夫的面上神情。
奈何淮阳侯如今官位不高, 还未得入内殿听政。
是以倒是叫一群想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陛下以孝治天下, 然立后之事未得圣母首肯。如此若是传去天下臣民耳中, 上行下效,陛下如何以德、以孝治天下?臣亦附太常卿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则良女为后!”
继太常卿之后, 御史台一众官员公然在朝堂之上直言谏君,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
朝中多数并不服这道诏书, 奈何诏书是当今亲下, 盖了国玺宣读出去的,自再无更改可能。
太常卿、御史台这些谬言, 更要求请回诏书,可是打了当今颜面。
总有臣子致力于维护帝王颜面,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
朝中几位天子近臣纷纷出言:“太常卿御史台此言差矣!诏书既下如何追回?你二人欲图鼓动当今朝令夕改不成?”
“你二人倒是说说,自本朝开国以来,律法为何?既然你也知晓臣民喜好有样学样!本朝立国前十室九空,多少儿郎都没了?都是寡母养育孤儿!你们御史台往日瞧着忠心的很,骨子里竟是轻视起太祖亲口法令不成!若是此时撤回诏令,日后叫寡妇如何过活?!”
太常寺与御史台遭帝王亲信反驳,甚至给扣上不敬太祖法令的帽子,当即气的面红耳赤。
“你信口胡言!臣对朝廷忠心日月可鉴!”
眼看殿中吵的不可开交,陛阶之顶的君王缓缓掀起眼帘,幽暗深眸居高临下俯觑文武百官。
殿外日光渡在那张头戴金冠,面容冷肃的面上,君王似一尊神像。
君王嗓音依旧平和,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眼神投予阶下众臣。
“立后是国事亦是朕之私事。”
“再有朝廷之上借此事喧嚣者,刑庭杖,革职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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