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紧抿着唇,并不太喜欢听到这些话。
珍娘这日却未如往常一般安慰她,只自己继续往下说:“以往娘子是侯夫人,奴婢与几个嬷嬷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催促娘子。只因皇家才是娘子的后盾,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您便是难以生养,凭着您母亲,您侯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却不同以往了……娘子既做了皇后,就该明白女君的重责,许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后位的稳固不在母家更不在乐家,您要切记,只在陛下,在太子身上。”
乐嫣猛地听到这些毫不避讳之言,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她知晓珍娘心中害怕,害怕自己入宫后无所顾忌,害怕自己入宫后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是以如今就将话早早掰扯给她听。
可是……
可乐嫣想告诉珍娘,其实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皇帝与她说过,说他不会同别的娘子生孩子的。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怕也要遭人嘲笑。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若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多讽刺啊,前些时日才惶恐怕自己有孕,闹腾的许多人到处跑,四处寻法子。
如今又要操心起这个来……
本就多愁善感的乐嫣止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生孩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皇帝只怕迟早有一日会和别的娘子生孩子吧。
珍娘见乐嫣这般说,一下子哭笑不得。
心道,哪回她吩咐婢女收拾床榻时,婢女们不是面红耳赤的?
她心中还暗骂过两人没日没夜胡闹……
“娘子只要能得陛下宠爱,怎会生不了孩子?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是了。”
乐嫣目露愁色,又追问:“要是我生不出太子来该怎么办?”
珍娘安慰她说:“陛下年近而立还没有子嗣,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您生出来陛下定然都会喜欢的。您不要忧心这个,一个个慢慢生,您才多大呀着急什么?能有一个是皇子就好了。”
“可有些夫人,一连生了七八个娘子……”
珍娘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许久才道:“那些都是极少数的。”
……
一日时光过得极快,窗外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暮色西沉。
日光自窗外跃入,乐嫣临着窗边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花树之中,她见到那个身影。
乐嫣眯着眼睛,看着天光下俊美高大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挺的鼻峰,坚毅的唇。
身姿像一座巍峨高山,乌舄踏在石板上,天光在他脚下满路开出了灼灼的花。
仔细算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他慢慢走近,踏上台阶,与她间只隔着镂空花窗。
男子高伟身躯一点点倾覆上来,将她身子罩去了自己阴影里。
大手穿过窗格,捋了捋窗内小姑娘鬓角乌黑的柔发。
他的抚摸,他的出现,似乎过于神奇。
总能轻而易举叫她忘却所有忧愁的事。
有些不自在将脑袋往后缩了缩。
多少婢女瞧着呢,他放着门不走进来,反倒是隔着窗,揉弄起自己才梳好的头发!
“您进来呀……”乐嫣仰头,直视着他深邃的眸,极为认真的劝他。
皇帝却只是目光灼灼望着她。
“不进去了。”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嗡嗡的回荡在胸腔。乐嫣每回离他近了,每回靠近他胸口,都觉得他衣衫下藏着一座钟。
“自今日起,你与朕见面该隔着门窗。直到成婚那日。”
只要不踏入门槛,自然不算共处一室。
乐嫣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闹得这般明公正气,是做什么。
“没关系,我才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更不信这些的,陛下进来喝茶吧。”
她浑不在意的道。
她本是嫁过一次的人,如何还会傻乎乎守着头一回出阁娘子的规矩?
四年前,她的婚事定下后,她也耐着性子没有出过门,更没同卢恒见过面。
结果不还是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这些话都是假的。
虽听她这般说,皇帝却仍正色拒绝了她。
这亦是皇帝头一回拒绝她。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柔软的脸颊,“宁可信其有……”
“从今日往后,两个月又二十五日,我们都只能这般,万万不可越矩。”
隔着花窗,那张冷俊肃穆的面孔竟说出这般幼稚言语。
如今才知晓越矩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二人都暗地里厮混了三个月了,他倒是忘的一干二净。
这般隔着窗不规矩就是规矩?
乐嫣压住满心无语,柔声夸赞他英明神武。
“陛下果真是聪慧。”
她边说着,细腕边穿过窗,沿着木雕镂空的花窗缝隙伸了出去。
一左一右,正好可以牵住他的腰身。
乐嫣罕见的起了些玩心,轻扯他的衣袖,笑道:“瞧呀,纵使隔着窗户,我仍能抱着您……”
回应她的,是皇帝还算克制的低笑。
春风吹起檐角铜铃,树梢摇动。
曲曲折折的阳光透过花海。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花光倒聚,身边尽是融融的香。
第72章
婚期吉日定在五月二十日。
在这不足三个月的时间, 绥都开启了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为热闹的会聚。
街道张灯结彩,华灯高张。
乐嫣每日里闭府不出, 随着宫中女官学起礼节, 熟背大婚流程, 背下冗长吉词善章。
女史内监, 尚宫局纷纷前来, 一趟趟为她量衣,试戴头冠。
一切都有条不紊, 日复一日未曾出过差错。
乐嫣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离在一方闲逸的天地中。
听不到旁人对自己的指摘, 她却也不再会如往日那把, 寻着人去追问府外的事了。
无非都是些不好听的,自己既是堵不住世人的嘴, 又是何苦将他们的话记往心里去?
只是时常深夜中辗转反侧, 觉得一切太快了, 太过顺风顺水,竟叫她觉得一切都安静的不真实。
婚期愈是临近, 她愈是焦躁不安, 患得患失。
甚至禁中将后服送来那日, 她深夜里披着发自言自语。
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
如她父亲那日之言, 甚至乐嫣也知晓,乐蛟对自己已经是口下留情了。
试问一个没有母家助力的皇后……
一个二嫁之身饱受诟病, 朝臣不喜的皇后能走多远――
她靠的,一直都是来自君王的宠爱。
可是呢?
以色侍他人, 能得几时好?
乐嫣心中感伤, 忍不住就想起,或许正如珍娘说的, 若是她生不了太子,自己这后位也坐不了多久了吧。
还有沈婕妤,沈婕妤她并无过错,甚至自己入宫小住之时,她待自己亦是不差。
如今,自己转头却抢了她的丈夫……
日后入宫,又该如何面对沈婕妤才是?
还有太后……太后那般厌恶自己……
乐嫣缓缓闭上眸子,各种情绪在胸腔反复翻滚。
……
春日多雨,小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几日。
直到四月初八这日,天朗气清,云蒸霞蔚。
天刚刚亮,便有一道禁卫沿途护送着一列撵轿朝皇观行去。
历朝皆有传统,后婚前要往皇观中兴香祷祝,食斋饭三日,以去周身邪秽,感激皇恩浩荡。
一路上仪仗已是清减了几番,奈何禁中车架仪仗,香合,提炉,障扇,又是许多贵女陪伴跟随。众人再是轻简也占了足足半条街。
众人不知何处得来的消息,一时间官道上人潮涌动,百姓几近疯狂,一路相随在轿撵之后。
若非后来禁卫阻拦,只怕众人还都想要闯入皇庙,亲眼目睹撵轿内那位娘娘的尊容。
嘈杂声中,众人只见为首那顶鸾轿缓缓落下。
一只玉手扶着轿边宫娥缓缓落轿。
轿中人云鬓丰泽,玉面香腮,眉眼间明艳妩媚,仿若画中神女临光踏来。
倏然间,方才的嘈杂喧闹一哄而散,寂静无声。
直到那道袅娜身影被贵女们簇拥着走入庙中,直到观门缓缓阖上,众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
观中当即有寺人引众人入殿中焚香。
今日陪伴乐嫣身侧的女眷约有十几人之众,中有乐嫣熟识的仲瑛,妙言,义宁,又有皇族宗室间年岁相近的贵女陪同,甚至连献嘉公主亦是同在。
献嘉与长乐公府的小公子已经纳征之礼,亦算半个皇族之人。
仲瑛妙言二人本该反藩,怎奈撞上今上册后,帝后大婚日期也接近,倒是能多留京城一段时日,参膜朝拜帝后。
一群女眷于庙中上香祷告。
乐嫣与几个往日还有话说,如今再见倒是有几分窘意了。
虽先前乐嫣已是燕国夫人,可如何她们都是宗室贵女,又同乐嫣是同辈一同长大,并生不出太多尊卑之别。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位娘子背着她们,一声不吭的当了皇后,当了她们的叔母。
仲瑛妙言几人面面相觑,犹记得那日知晓这个消息时,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个都以为自己听岔了去。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众人看着眼前端身跪坐在蒲团中央潜心祷告上香的乐嫣。
正值年华的娘子,端跪在上首正中,两侧香烛火光照耀下,姿容晶莹如玉,新月生辉。
她微阖双眸,全心祷告。身后贵女们见状也都不敢糊弄过去,一个个都有样学样,跟在乐嫣身后闭目祷告起来。
直到香火燃尽,祷告才算完毕,众人叫苦连天的起身。人群中只有义宁最先接受了乐嫣身份的转变。
她一见香火燃尽,便连忙上前搀扶乐嫣起身。
这番毫不顾忌的模样倒是惹得乐嫣颇为心惊。
乐嫣连忙按住义宁的手,“无须你来,你如今有身子,安心待着便好。”
义宁算起来正是开年前后同他们一同往猎场冬狩前后有的消息。
如今已经满了四月,穿着薄春衫,已经能瞧出小腹微隆。
义宁反倒是笑了笑:“娘娘放心,只是前三个月闻不得许多气味罢了,如今早就是能吃能睡。”
无须义宁说,乐嫣等人也早早看出来了。
这才多久?
眼瞅着义宁面上就白胖了些。
义宁瞧见众人打量她的神情,也是明白过来,登时面上一阵羞红。
恰巧此事寺人前来,说是后殿斋饭已经备好。
众人中以示诚敬,早提前几日斋戒。不食酒水,不食荤物,又是一路折腾,早就腹中饥饿。
乐嫣亦是如此。
一听这话,一行女眷便也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往后殿用膳。
皇家私家庙观不接外客,来往此处的都是些皇族外戚。逢年过节过来占卜祭拜,甚至此地也作为一些胡作非为宗室子弟受罚之处,多有受罚来此处面壁受苦来的。
庙观之中斋饭清汤寡水着实难以下咽,连茶都是些陈茶,泡出来黑漆漆的一片。
众人瞧之食欲尽失。
好在献嘉公主自己随身带了茶饼,她命婢女掰碎了给众位重新煮水沏茶。
公主姿态十分优雅,对着乐嫣身段亦放得极低,茶一沏好,头杯就给乐嫣端过来。
“虽用的是观外的茶,可水是观内的井水,杯盏亦是观内之物。娘娘可放心,绝不会沾染浊物。借着此茶,我替我妹妹给娘娘赔上一句不是……”
乐嫣抬眼看了献嘉一眼。
献嘉虽生的不如栖霞公主貌美娇憨惹人喜欢,可通身仪态气度显然要盛出栖霞公主太多。
自乐嫣一声不吭的摘下皇后宝座,栖霞公主自知晓这个消息便日日气急败坏,大哭大闹,对着乐嫣口出恶言,叫南应使臣都不敢放她出来。
献嘉入大徵宫廷自然也是奔着皇帝后宫而来,可如今献嘉却瞧不出一丝别的情绪来。
反倒还能为两国邦交,一次次不厌其烦替妹妹收拾烂摊子。
叫乐嫣也不得不感慨一声,栖霞人生的蛮横无礼,命却也是生的好。
自幼父母疼宠,养出那般秉性,无论如何都有人替她收拾烂摊子。
乐嫣不会为难献嘉公主,二人本就无冤无仇。
“公主无需如此。”
乐嫣唇角带上浮于表面的浅笑,她不会迁怒献嘉。可并不代表她愿意原谅栖霞。
可只要栖霞日后安分守己,她也不会对她如何。
可若是再跳腾起来,再惹怒自己,那就莫要怪自己新仇旧恨一起算上了。
乐嫣欲接过献嘉端来的茶盏,身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春澜忽地上前阻住乐嫣。
“如今娘子入口的东西,皆要以银针试毒。”
春澜话音方落,献嘉面上微微一怔,旋即便柔声笑道:“是该如此,娘娘如今身份一切都需谨慎一些。”
语罢便将茶盏小心翼翼递去春澜手上。
春澜接过后以银针置入,果真不见银针变色。
只是她却并未将茶盏送还给乐嫣。
另一边的守意等了好一会儿,不由走过来:“怎么了?”
春澜转了一转瓷盏,忽地察觉指腹处怪异。
伸手触碰上去,瞧着不深的豁口,边缘却有锋利凸出,指尖稍微用力,竟一下将她粗糙的指腹梭开,鲜血流出来。
春澜回道:“茶水没问题。只是杯身裂了口子,还是换过一只茶盏吧。”
献嘉听闻此言,顿时满脸歉意,回头斥责自己的婢女。
她素来是温和的人,发起火来声音亦是柔弱斯文:“你们如何办的事?给娘娘选了裂口的杯盏?”
献嘉身后的宫娥们见状连忙跪下来请罪。
“公主恕罪!”
“娘娘恕罪!”
“屋内太黑,奴婢们许是没瞧仔细……”
乐嫣见状,只得开口劝解:“也不能怪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便是。”
献嘉见乐嫣不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从天还没亮就是一番折腾,又是赶路又是跪拜祷告,各个皆是腰酸背痛,精力不济。
乐嫣用过午膳,便困顿的不行,回到客房闻着熟悉的熏香,登时连眼皮都睁不开。
她登掉鞋子爬上床睡觉。
迷迷蒙蒙间,只听门外乱哄哄一片,她却生不出来一点看兴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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