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柒接过饰物, 指腹摩挲。片刻后,露出了解的神色。
是灵骨, 但不是成块的骨骼。更像是磨下骨粉,融进饰品。
难怪他觉察出了微弱的气息,仔细辨别,却不是最初程越记忆中看到的饰物。
个中缘由,当是穆语用密信传书,拜托宁玄机救人,结果半路书信被截下。主母知晓她的动向,依然纵容,只是把装有他灵骨的饰品替换。
能和邪灵同阶的灵骨,她终究是舍不得。
所谓圣女,不过是灵体资质极好,却被提前从修道路上剥离的无辜人。穆语的灵体算不上顶级,她被选中,全靠随身带了他的灵骨。
而像叶沁竹这般人,则是真正的,一等一的优越。能让邪灵提前苏醒,说不定,比之淬剑之体,更甚之。
她成长得很快,过个几十几百年,说不定真能杀了他。
苏长柒垂眸,把饰物交还宁玄机:“我不拿你的东西。”
“回去,好好睡一觉。除了与穆语的约定和七星盏已点亮的事,全部忘掉。”
他指挥宁玄机离开,看着毫无停歇势头的雨丝,轻声叹了口气。
太奇怪了。
叶沁竹言之凿凿的模样,实在是太奇怪了。
相逢时,两人完全是陌路人。一个赴死,一个求生。
他们背道而驰,少女却转过身,拉住他,喊他回头。他摇头示意拒绝,于是少女说:“你决心如此,就由我来操刀,可好?”
她像是终于认可他,又像是有别的意思。
熟悉的钻心的刺痛感传开,像是有大手捏住心脏,不停往里搅动。苏长柒知道,是因为杂念翻飞,导致魔息的快速蔓延。
幸好,和先前相比,轻了太多,他眼皮都不用眨,就能将其忽视。
低声轻咳,压制住胸腔的撕裂感,苏长柒祭出道灵符,没多久,神色恭敬的医修匆匆而至。
“仙君。咦?”裴述行了一礼,看向苏长柒时,惊讶出声。
苏长柒的气色不错。
比起他们这类健康的,神采奕奕的人,苏长柒的状态绝对算不上好,但比起先前的模样,实在是好了太多。
傍晚,苏长柒硬撑着灌下愈合灵脉的汤药时,裴述看过他的脸色。他当时就在心里判明,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他活不过今晚。
结果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还能走能动,能把自己喊出来。
――等等,喊出来?
裴述顿感不妙,该不会苏长柒记恨他泄密,下一刻,就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慌忙道:“仙君,你听我解释。非我主动告知姑娘,而是她把我锁在屋内,我如不坦言相告,就不放我出来。”
眼前人似乎没有秋后算账的打算,而是问了个诡异的问题。
苏长柒:“我问你,假如我要杀你,你当如何?”
裴述浑身一抖:“仙君饶命。”
苏长柒:“……叶姑娘要杀你呢?”
裴述直接跪下:“仙君饶命啊。”
笑话,叶沁竹什么实力,她能杀谁?少女要是挥起屠刀,必然有苏长柒的授意。
苏长柒:“……”
他深感自己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干脆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要求。
苏长柒:“将水镜打开。”
裴述:“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以水镜与庚辰仙府联络,把它召出来,我有用处。”苏长柒道。
裴述浑身僵直,心里杂念翻飞,害怕肃玺又改变想法,甫一拿到水镜,就冲过去砍了主母。今时不同往日,仙君的想法变得很快,简直称得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八个字。
裴述胡思乱想,动作却仿佛被牵引般,异常乖顺,他立时召出水镜。镜面流动,逐渐浮现出仙气缥缈的楼阁庙宇。
苏长柒设下道结界,不让另一端的人发现自己身处何地。
而后平直转眸,看向镜中的白发女修。
“钟青青。”
主母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她长睫一颤,复又抬手,挥出结界隔绝在场诸人的视线。她似乎做足心理准备,终于抬眼,去和苏长柒对视。
在对视的刹那,各类符法纷纷涌现,防住苏长柒可能采取的所有措施。她见过邪灵,和它认识数百年,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它。
以及它的子嗣。
苏长柒在外貌上,同时继承双亲的优点,与父母皆可称得上“相似”二字。每次看到这张清冷漠然的面孔,钟青青都会恍惚间以为,很快会有女郎展露笑意。
朝她喊:
“阿姐。”
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听到的,只有毫无情感的声音,如冰雪般冷冽:“我有一个交易。”
“述之呢?”钟青青问,“被你杀了?”
苏长柒没理她:“我会前往浮灵教,砍碎其正殿,粉碎那个邪灵的人身,再把你朝思暮想的,孪生妹妹的遗骸带给你。”
钟青青似笑非笑:“想要什么?”
她觉得苏长柒今日有些古怪,和平日不一样。比起以往对所有人视而不见的模样,此时的他,竟然能勉强称得上,是个人。
苏长柒:“蛊毒的解药。”
且不提其余身外事,光从蛊虫而言,裴述的缓释药也是花了心思。制作出来后,必须当月服用,一旦超过时限,就失去药效。
他不能拖着无限衰弱的身子,和叶沁竹同行,也不能每月都消失几日,躲在角落里等蛊毒发作到极致,再逼出毒血。
“裴述虽然是研制者,但他只有缓释药,有关解药的配方与材料的记忆,都被人费了大力气封印。”
苏长柒说着,漂亮的桃花眼幽暗一片:“是你做的。”
钟青青仰起脸,美目得意地眯起:“我确实给述之下了死命令,让他不得透露解除蛊毒的方法。难为你能委曲求全,求到我这儿。”
“你变了。”她说,“但你该改改语气,这不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不是请求。”苏长柒纠正。
他修长的指节曲起,虚虚轻叩两下。
庚辰仙府,钟青青为了交谈布下的结界之外,轰然传来震动。灵力扭曲,像被外来物吸走般,朝外奔涌。
钟青青眸光微促,她像是明白什么,面上陡然变色,挥手解除结界。
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见许明朝她奔来。修士模样狼狈,身上法衣黯淡无光,连法器都顾不得用,跌跌撞撞地冲在路上。
“主母,主母,不好了!”他惊声,“我等想得没错,肃玺果然人面兽心,阳奉阴违,他要杀您。”
钟青青立刻起身,准备冲出正殿。她大踏步前行时,手中已然指捏成诀,数道结界落下。另一只手覆上剑柄,准备抽出仙剑御敌。
“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也能回应你的期待。”
耳畔传来苏长柒的寒凉之声。
“我曾在幽谷深处,寻到一剑。此剑不喜凶煞,不嗜血肉,唯爱居阴阳之界,灭神诛佛。”
“它非恶剑,乃是造化之物,乾巽之壁拦不住他。”
钟青青转瞬出了正殿,冷眼俯视慌乱无章的修士们,她手诀作成,强行压下真气,护住山头。
许明跟在她身后:“主母,可要启动护山大阵?”
护山阵法,由被苏长柒破坏的八门困灵阵改良而成,专门为了针对苏长柒研制。核心的材料的其灵骨,可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一旦使用,便是两败俱伤。
钟青青:“还没到时候。”
即使钟青青冲出正殿,那面圆镜一直如影随形跟着她,她知道水镜的联系一直没断:“你敢出剑?”
“心誓若破,必有雷霆。”
苏长柒神色不动,淡声回复:“我以为你忘了。”
“不妨猜猜,心誓若破,雷霆落下时,死的人究竟是谁。”
钟青青蹙眉。
苏长柒没有说谎,哪怕是天罚,都很难让顶级的修士速死。更别提苏长柒这个层级。
即使是飞升的渡劫雷,都不一定能杀死他。要不然,让他发个心誓就能解决的事,何必总是提心吊胆。
脚下山河绵延,山光水色分布于绚丽的流光中。钟青青的神识中,那柄飞剑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象征边界的乾巽之壁飞来,几万里、几千里、几百里。
光是凭现在的速度,就算没有任何其他的术法,这么直直撞上仙山至高峰……
钟青青:“停下。”
“不然我毁了解药的配方。”
苏长柒操纵飞剑的速度丝毫未减缓。
“解毒的方法在我手上,毁掉之后,再无解除的可能。”
“告诉我原因。”
“你现在何处?”
一声比一声急。
钟青青已经能看到远处的仙剑,她能挡下,可苏长柒远不止这一把剑。第一下不过是示威,她就算能次次拦下,会耗费多少心血。
苏长柒话少,钟青青根本判断不出,究竟是何原因,让苏长柒变了态度。
“……可以。”钟青青退了一步,语气压抑。
骤然间,所有的威压消失,翻腾的灵力慢慢沉寂,宛如狂风呼啸后的海面,平静得吓人。
“不需要带回遗骸。”钟青青想了想,“杀了人身,便算完成交易。”
他其实根本不用提交易,只要像现在这样,步步紧逼,让她退步便可,为何要特意提到阿白?
钟青青闭口,不知想到了什么。
回过神,镜中眉目如画的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需要接你的妹妹吗?”
苏长柒语气疏淡,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口中之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钟青青面上阴晴不定,沉声答:“不需要。”
“……这倒是奇了。”
镜中人似乎冷笑一声。
“我原以为,你很在意她。”
“你的假面戴得不好,我和你交谈许久,未曾感受到你的恨意,可我总觉得,你至少应该爱着你的妹妹。”
他审视钟青青表情的变化:“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感到有点好奇。”
“你当初,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才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厌恶。”
白发的女修没有回答他。
“你该好好关注自己。”钟青青透过镜面看他,开口,“如果没有杀述之,让他给你检查一下,或许能让你心里有底。”
“想要解药?杀了人身,回来,我会考虑是否给你解药。若背信弃义,你什么都拿不到。”
……他真的和先前,不太一样。
钟青青眯起眼,认真审视这位性情转变的血亲。他的眼型和母亲不同,但其中清冽透亮的神采,几乎无二。
如果能好好长大,说不定,性情也会随母亲。
钟青青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阿白时,她怀着孕。
挽着昔日的郎君,站在魔域,朝她浅笑。
钟絮白的手搭在小腹上,已然显怀,她明眸善睐,站在钟青青对面。
露出自己无比熟悉的,温柔缱绻的笑容,回身朝雾霭与沉重的魔息走去。
阿白,那是你的孩子。
若你爱着这个孩子。
你若爱他,那我……
许明急匆匆的声音,打断钟青青的思绪。
“主、主母,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个人,他果然长期记恨您,现在便施以威胁,未来该如何是好。您作为府主……”
“最好立刻退位让贤,去处理我与他的私人恩怨,是么?”女修的声音冷若冰霜,打断许明状似焦虑的话语。
“我所行作为,从不见后悔,他现在想杀我,我必以全府之力对敌,到那时若我的目的未成,死的可不是我。”
“是你们。”
许明陡然变色。
“许宗主,你省下这份挑拨离间的心思。待浮灵教清缴完毕,有你好说的。”主母似在冷笑,回身,拔剑,目光扫向神色惊惧的修士。
“若无意外,二日后便会举行祭祀。”
“肃玺会前往浮灵教,若发现他有联合邪修之意,通报与我,我自会杀他。”
“到那时,把穆语放出来,任她自由行动。其余人听我号令,不得有误,违者,我将斩之。”
――捣毁浮灵教的计划迫在眉睫,她筹划此事百余年,不可能在此功亏一篑。
许明慌忙垂首,掩去眼底神色。
他并非真心拥护主母,在他眼里,拥有淬剑之体,就应该像钟絮白那样,乖乖为丈夫诞下子嗣。而非是步入修道之路,还坐上高位。
钟絮白是位合格的孕体,可这位姐姐,怎么就不走正路呢?如果她能安生下来,由他来做府主,此世必然会再出一位如苏长柒那般,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
眨了眨眼,许明想到了另一位,被他纳入考虑范围的少女。
某位被施以关注的,假圣女。
许明心底虽有猜测,但尚不知晓假圣女的真实天资。待穆语把人带出来后,他需亲自去辨别。如果真的和他想的一样,灵体实力低下,却天赋不俗,那便是极好。
细雨已经接连不断下了两天两夜,站在木窗前,看庭院的景象,仍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天色蒙蒙亮,苏长柒前往外间布下幻术迷阵,挨个儿叮嘱侍从。叶沁竹独自待在里间,整理行装。
说来好笑,还有两日就要前往正殿,她还没想好从浮灵教出来后,她该何去何从。如果不是昨夜提到密道之事,叶沁竹都没有要先出去,看看行宫外世界的想法。
“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却要……出去玩,总觉得很不真实。”少女嘟嘟哝哝。
林翎在她身旁,依照先前苏长柒的吩咐,和她解释自己先前的去向。
“虽然在下潜伏的事还未暴露,但必然已引起上层人的察觉,先前的少尊,恐怕便是来试探的。”
他并不知道少尊与穆语的关系。
“对了,我来的时候,仙长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林翎又道。
他神色有些紧张。先前他虽然有许多心眼花招,但都是因为他把苏长柒当做可拉拢的党羽,希望能借助他为先魔尊报仇。
结果拉拢失败,不仅如此,还被救了一条命。
林翎大感丢人,发誓报答恩情之余,也恨不得冲到正殿,随仙长一起砍了邪灵的人身。
因此,他有理有据地为苏长柒的奇怪发言感到担忧。
叶沁竹:“他说什么了?”
昨日她的态度很明确,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放弃。她给苏长柒消化的时间,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给出答复。
林翎:“他问我,假如他要杀我,我会怎么样。”
“又问我,假如叶姑娘您要杀我,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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