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非洲简陋的宿舍,黑暗的房间里,除了爬来爬去的蜘蛛,什么都没有。
我去厕所吐了一会,发现自己能颤颤巍巍站着了,就拿着手电筒到了隔壁。
“领导,你怎么样啊?”我问。
老冯也着道了,比我还严重,烧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非洲缺乏医疗资源,大多秉承着小病死不了,大病跑不了的精神,所以去医院也没用。
我喂了老冯喝水,然后在一旁给他换热毛巾降温。他脑子烧坏了,我也得跟着倒霉。
第二天,老冯还是没好,我也没好,硬撑着帮他把要用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总工大哥说:“我原本以为你俩是那啥的关系,现在看不是啊!是一部电视剧!”
“什么电视剧?”
“大太监。”
现场又出状况,非洲工头罢工,我和工程大哥马不停蹄的跑了过去,听取工人代表意见,他们居然说,中国人看不起他们。
我们这边人脸都气绿了,他们不停地偷油,偷零件,偷水泥……干活时拖泥带水,你对一群贼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如果老冯来估计会拍桌子吵起来,我耐心听了两方唇枪舌剑三个小时之后,用笨拙的法语跟他们说:你看,他们都没有看不起一位工地上的女士,怎么会看不起这样让人尊敬的劳动者呃?
为首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恢复严肃,敲着桌子吼:这件事涉及种族歧视,必须得到解决。
我说:“这样,你把所有你觉得冒犯的行为全部列下来,我直接请示我们的大领导,制定中方负责人的行为准则,但是作为代价,你们必须也遵守我们制定的行为准则。”
各退一步,两方点头时,我已经觉得头重脚轻。
车还没来,大哥让我在装卸车上歇了一会,非洲的夕阳灿烂得不像话,就连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显出几分壮丽。
我看见几个小孩在工地的垃圾场上跑来跑去,似乎在捡什么,工人们不断的赶他们,他们一哄而散,隔一会又会聚拢起来。
一个小孩跑过我这边,我问:“你们在捡什么啊?”
小孩们很害羞,七嘴八舌的告诉我,捡石头,石头里有宝藏,可以换钱。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就嬉笑着散开了。
大哥过来解释道,这些建筑废料里有铁,他们砸了石头换钱。
“这些小孩子很可怜的。”他说:“一家子都有四五个孩子,虽然普及了免费小学,多半也上不了,就这么整日的瞎跑。”
“可是砸着砸着,他们就长大了。”我说:“穷人家的孩子,有他们长大的方式。”
高烧让我昏头昏脑,我只觉得我和那些夕阳下砸石头的小孩子合二为一。
我正在砸开一颗巨石,希望里面,有足够多的宝藏。
第8章 阶级是一座高塔
老冯跟我说,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遭到抢劫。
项目出了纰漏,老冯急吼吼的带我赶往现场,半道突然窜出几辆车把我们逼停了,我正在发蒙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
是枪声。
我一直以为枪声就是电影里那种清脆的一响,可真实的枪声无比巨大,就像响在我脑子里一样。
那两个年轻的绑匪朝天开枪之后,将我们从车里扯出来,微热的枪口抵在我的太阳穴上,我想求饶,却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打颤
老冯还算冷静,用英文说,我们把钱都给你,放我们走。
那个劫匪看上去比我们还紧张,一直在狂吼乱叫,可是坏就坏在我们当时出门急,并没有带多少现金。
他又去抢老冯的包。
这次,老冯没有松手。
包里有电脑,所有涉密资料和数据都在里面,损失不可估量。
可是这时候,谁能跟亡命徒较劲呢?
劫匪被激怒了,他大声命令老冯马上松手,不然他就一枪爆掉他的头。
“冯总!他们有枪!他们真的敢开!”司机哆哆嗦嗦的叫出声来。
老冯终于松开了手。
劫匪拿到包,一顿乱翻,老冯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会吧?
说时迟那时快!老冯突然扑上去夺枪,那个劫匪一时没防备就被扑到了,枪被脱手了!
他的同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立即举枪瞄准了两人。
“STOP!”我狂吼,举枪对准着那个同伙。
凭借着我和老冯的默契,枪脱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它抓在了手里。
他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这么一瞬间,老冯已经把那个劫匪压在身下,而他的后背也暴露在同伙的视野里。
枪声响了。
耳鸣的嗡鸣声中,我茫然的跌坐在地上。
老冯反绑住那个拼死挣扎的劫匪,然后踉跄着来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摁进他的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冬雪。”
我颤抖着抬头看他,又看向了倒在不远处的那个黑人男孩,他痛苦地呻吟着,红到发黑的血液正从肩膀喷涌而出。
是我先开了枪。
后来调查,是那个司机出卖了我们,他知道老冯手里有钱,故意带我们走了小路,安排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劫匪和他五五分账、
只是他没料到,老冯当过兵,受过专业的近身搏斗训练。
也没料到我是真的敢扣动扳机。
这是后话了。
我们在警察局等着的时候,我问老冯:“冯总,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们,遇到劫匪就赶紧给钱吗?”
老冯瞪我:“钱能给,资料外泄的后果谁来承担,你么?”
我跟他久了,知道他就是脾气臭,胆子也大了:“我还是觉得命重要。”
老冯就说出了那句话:“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是农村出身,当兵从山沟里出来,后来又开始工地摸爬滚打,没学历没背景,能有今天,靠的就是玩命。
那天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看我实在抖得厉害,就给我点了一支烟。
“先别往里吸,就吐,慢慢地……对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支烟,他教我抽的。
烟草奇异的抚平了我紧张的神经,我居然完全没有被呛到。
老冯看着我笑了,用四川方言道:“老子就知道没看错人。”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都是骄傲的笑意。
后来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我知道,起码有那么一刻,老冯是真心把我当成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也曾真心的……算了,我这人在职场上也没有什么真心。
我在非洲呆了六年,六年之后,项目顺利完成,我们回国了。
老冯被调回总公司,升了职,而我在原来的公司做项目经理,手底下的人都比我资历深学历好。
国内的环境比非洲复杂得多,头一件就是在非洲,老冯只手遮天,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当然,那些非洲哥们儿说了我们也听不懂)。
而现在,老冯相当于一把尚方宝剑,都知道我有。但我也不可能因为谁朝我翻个白眼,就拔出剑来杀个人啊!
所以我每天都在收获各种形式的白眼。
我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把项目做出来,才能真正站稳脚。
那一段我不是天天跟着甲方爸爸屁股后面献殷勤,就是对公司每一个人阿谀奉承,活像演歌舞剧,终于有一个项目到手了。
我在家喝了三瓶啤酒庆祝,我奶奶颤巍巍的喝雪碧陪我。
那是个特别小的项目,预算低,甲方想法天马行空,商务测算潜亏600万,谁也不愿意接。
我也不愿意,但没办法,我没得选。
想要不赔,就要精准的在每一个时间节点按时完成,而且一分钱也不能多花。
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那段时间忙着开会,忙着跟材料商压价,忙着跟分包项目经理斗智斗勇,回家连鞋都不脱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就天亮了。
然而还是出幺蛾子。
工长和我们总工吵起来了,等我到的时候,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没钱,我们选的分包小老板都是价格最低的,但如果质量不过关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所以我请了公司最较真的李工来把关。
他这个人较真到什么地步呢?洗手的顺序错了都要回头重新洗一遍,之前因为太较真拖垮了一个项目,在公司基本上被边缘化了。
我就要一个认真的人来保证这个项目的下限。
但问题就是,他每次到现场都能检查出一堆问题,哪哪都不达标,发回去重做,可是重做又要赶工期,久而久之施工队怨声载道。
这次又是没有严格按照施工方案来,话不投机,工长指着他鼻子就开始骂。
工人们血气方刚,把两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施工方案是定好了的,你看根本就不合格……”李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据理力争。
“我看你像不合格!光施工方案我们就活活改了四回!要求高你倒给时间啊!又催命似的催工期!咋!我们兄弟命不是命啊!”工长陕西人,气得一蹦老高。
就在这时候有人发现了我,立刻就通风报信:“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人群立刻跟摩西分海一样自动分开一条路给我。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微妙,就那种,有点担心这项目黄了,又真心期望我倒霉……
我没看那个工长,而是直接吩咐:“把负责人叫来,少他妈鼓动工人闹事,自己在那看戏!”
这是工地老把戏,意见不合,就鼓动工人把人打了的也有。
他们的老板很快过来,他长得一脸匪气,进来就指着工人一顿骂:“我才出去一会你娘的又给我整事!找死是吧!”
我打断他:“陈总,质量缺陷三次,我就可以让你们全滚蛋,这事你知道吧?”
陈总愣了一下,冷笑着道:“这话可头回听说,任总再说一遍呗,我没听清!”
我往前走了一步,坦荡的站在他拳头底下。
“要走就走,我拦一下是你养的。”我道:“敢闹就吃准了我们赶进度是吧?但我还真告诉你,真把盘子砸了,我有的是项目做。”
这当然是在吹牛,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但是他们的脸色都变了,显然,我和老冯之间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我一拍桌子,一字一顿道:“而且我把话放在这,闹到那时候,你们今后一个项目都上不了!我保证!”
工地这种地方,讲理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
就是要做出我后面有人样子,他们才会怕。
陈总跟川剧变脸一样,嬉皮笑脸道:“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公司还仰仗着你任总发财呢!”然后马上回头对着工人吼:“都干活去!有这看热闹的功夫,把活做仔细点!让李工省点心!”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工人,马上就散了。
只剩下我们公司的人,我对李工说:“李哥,你做得一点错都没有,这事是你受委屈了。”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慌慌张张的把眼镜摘下来擦:“啊我没事没事……”
我环顾了其他的人,道:“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来这的,或多或少在公司都有点难处,一句话,这活干不成,大家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这辈子在公司升职无望,干成了,每一个人都会拿到钱,而且我保证这就是你们大步往上走的起点。”
这显然也在吹牛画大饼。
但是显然这些公司的边缘人都受到了鼓舞,这一次,我选的人都跟我一样,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结束争斗后,我开始开会,把每个公区每个部位工程量都算清楚,算完工程量算人工,算完人工算器械,细致到每个区域,每一个人身上的工作都清晰明了。
要想钱少还能把活干好,就只能这么殚精竭虑的算。
终于可以下班的时候,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随时可以栽倒在床上。
往下走的时候,才发现居然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从深蓝的色天空飘落。
我一边看,一边想,只有南方的城市会有这么浪漫的雪。
我长大的那个城市,大雪会像厚重的棉絮一样,把整个都市包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高个,灰蓝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站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朝我招手。
他长得干净清冷,笑容却很温暖:“任冬雪!我等你好久了!”
是程厦。
第9章 他是我的狂想之梦
我幻想过很多次我们俩重新见面的场景。
每一次我都特别高贵,我要穿CHANEL的套装,背最新款的包,我要体面,要高贵,要若无其事轻描淡写,但美艳绝伦。
实际上我今天早晨,没洗脸。
头发也一周没洗了,穿了件灰头土脸的羽绒服,憔悴又满脸戾气,身上有八百里开外就能闻到的烟味。
“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这个是我们团队设计的,今天早晨来看现场,正好撞见了……你在发脾气。”
真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这世界轰隆一声炸毁,这辆车、这条街、这个城市、还有上面该死的月亮,都炸个干净算了。
这是内心戏,表面上我纹丝不动,立刻扯起了程序化的笑容:“天啊,这么巧!以后我也设计院有人了哈哈哈,走,我请你吃饭,咱边吃边聊!”
程厦似乎有一瞬间怔愣,但是没说什么,只说:“那我把车开过来。”
他开了一辆银白色沃尔沃,车里有种暖洋洋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他问:“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联系啊?“
我说:“嗐,不是忙嘛,想着这个项目忙完就去找你。我说这次这个项目怎么这么出彩,原来你小子设计的……”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的喋喋不休停下来,车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不知多久后,他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浓重睡意席卷上来,尽管我努力的睁开眼睛,还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六年前,我刚下飞机那个深夜,刚开机,就接到了程厦的电话。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任冬雪,你跑哪去了,我给你打了四十几个电话,我都报警了……
我说:我来非洲这边工作,坐飞机来着,抱歉忘记告诉你了。
他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接着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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