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已经很多年不搞这么大阵仗的生日宴,他老人家喜静,往年聚些直系旁系吃顿饭便过去。是今年正满七十,底下非要给他办个大寿宴,又逢李沅将要喜事,才没拒绝。
如今往主位一坐威严肃穆,还是不怎的讲话,父辈之下的都没向他身前敬酒的机会,就应付几个颇有交情的老先生,头也不回下宴席躲清静去了。
酒宴上人到齐差不多,控场的亮灯一瞬暗了,覆上流光溢彩的银金色,几个侍应合力才将一个巨型叠层蛋糕推至主中央,几乎占据一整个过道宽度。这当然也不是用来吃的,摆个装饰。
姜语是被吴清妍拉着走向主桌的。姜围打头阵给李沅父亲说了好些代祝话,明里暗里提起两家结合,将是一家人这样拉近的话。
主桌上只有李氏三家父亲及膝下公子就坐,举杯时,姜语再注意到了李京肆。
不知有意是无意,他就坐在李沅身边。穿身她早在来时见过的英挺西装,轻握红酒杯壁,指骨分明,能见腕处凸显的银黑色表盘。
李京肆举杯迎向他们。那透明杯壁自然是对着姜语的,众目睽睽下,她一个眼神也不敢给过去,他倒目不转睛看着她,加之举杯所向,像独独敬她的。
也似寻常的长兄在欣慰打量一位未过门的漂亮弟妹。
无人察觉异样。
姜语在等待着父母亲把场面话过完,回到座位去,卖假笑卖得脸部肌肉酸疼。遥遥处那道死死的目光,让她心底发毛,急躁些更是两手捧着杯壁饮口,动作也不自然。
“弟妹紧张什么?”
她几乎一抖。没想到李京肆会当众点她。
目光聚过去,一阵无人讲话,看看李京肆,又看看姜语。
李五父亲李东来见势附和问她:“我也想说呢,小语是不是不太舒服?”
吴清妍笑笑帮她圆场:“她脸皮薄些,面对长辈就这样。”
姜语无言终于对上那双半天不敢看的微垂狐眼,她看见瞳孔里的几丝狡黠闪动。
他是故意的。又接着话说:“放轻松些,咱们该算是一家人了。”
“……”姜语偏头躲开视线,她忧心多看一秒就让人觉察不对去。
一面她又自己较劲,凭什么就她心惊肉跳地在这里,他一副无所谓模样。
她不答话,吴清妍却不允许她不答,面上笑意温和,底下警示般碰了碰她。
姜语咽咽喉开口说谢谢,至于称呼咬在嘴边要出不出,她是硬着头皮才叫出口:“谢谢……兄长关心。”
那老变态还像是被这称呼叫舒服了,稍得意的表情看得姜语眼里寒光越盛。
怕是觉得只有长兄这样关心提点有些不妥,李东来眼神示意那个身份更得当的人。
李沅被看得心底瘆,忙不迭说:“啊是,不用紧张,当自家人就好。”
一张台几个人都心怀鬼胎,一句话叠着一句话都掂量着说。
姜语陪着又站了会儿,她没有表现多么不耐烦,维持温婉模样。李东来边上坐的是李沅母亲,瞧了她半天,才主动问她要不要去到处转转,说:“我们家小姐们都去楼上消遣啦,小语要觉得宴会实在没意思,可以上去走走,亲近亲近她们也行。你们女儿家总归是有话说。”
姜语不置可否,目光给了眼吴清妍,她眨眼两下,姜语便明白意思,嗫嚅回话:“这……可以吗?”
他便转头又去叫了李沅:“老五,你不主动些带小语上去?”
“啊、是。”李沅稀里糊涂地就放下筷子,跨步子去,“那我先带姜小姐去散散心。”
这样一来一往,撮合的意图过于明显,就是姜语都看出来了。不管如何,离开长辈之间的交谈总归令人放松些。
李沅在桌上时也只绷着劲儿,带姜语进了电梯,整个人松散像瘫泥,见着姜语又觉应该维持些绅士风度,猛然站立直了,面上是劫后余生的笑,怕是方才没少被几位长辈提点教说。
“估计这时候,我姐姐们在玩牌。”李沅摁下楼层,幽闭空间里想着总要开口讲些什么。怕姜语也不知接话,特意又问:“你会吗?”
姜语说:“只略懂一点。”
“那你等下别被她们拉去了,她们精得很。”
“好,我就在旁边看着。”
她句句都回得客气,李沅是感觉到的,却也挑不出毛病,笑笑:“你不觉得无聊就好。”
“你一会儿还要再下去?”姜语突然问他。
李沅顿了顿说:“实话吗?”
“什么?”
“我不想下去。”李沅难为情着笑,摸摸后劲低着脑袋,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当我倚着你了,在你这儿躲个清闲。”
姜语却理解他说:“想来也是长辈们聊的话乏味些。”
“还很严肃要命呢。”谈起这个他就心口一紧,罢了又感叹:“虽说是这样,可我大哥还是应付得很好,我自知是担不起那气氛,所以我一直很佩服我大哥,到哪儿都叫人挑不出缺点。”
“……”
就属挑不出缺点五个字,姜语都能摸透这兄弟间的情感关系不深。
她还很想当场挑挑缺点,无语憋进礼貌笑脸里。
到达楼层,李沅领他出去,沿着通亮的,七拐八绕的廊道向里走。半途转头看她:“你怎么不说话了?”
姜语迅速眨几下眼:“……不好意思,走神了。”
“没事儿。到地方了。”
这里许多装饰修筑都才用现代重工艺打造,因为本来就是老庄园,也没翻新重修,大多地方还隐隐有股上世纪的复古滤镜。他们停在一处房门前,李沅敲两下门,闷闷一道女声透出来问是谁,李沅回了声是我。
开门进去,这个隔间不大,简单到只置放一处沙发长桌,前边是麻将桌,几位衣装华贵的姐姐却没在搓麻,就在那桌上打起扑克牌。
“好姐姐们,你们还在玩呀。”李沅散漫摇步进去,只奔沙发边,脱离般倒下去。
搭白绒披肩那位是三姐李雯,看了他眼,逗笑:“小沅沅这是脱离苦海啦?”
李沅声音也虚脱了:“是啊。托姜小姐的福。”
四位姐姐才去注意还在站门口前的姜语,一个两个的眼前一亮。
“嚯,你小子把老婆也带来啦。”
李沅脸皮薄,应话不下来:“姐姐你……”
“是姜三小姐吧。”李雯笑得最亲和:“我是小沅沅他亲姐姐,听他们说,你也不大,二十出头?”
姜语说:“是。”
她点头:“那这边几位你都可以随便喊姐姐的。”
姜语礼貌着一一道了好,目前所知两位是别亲的姊妹,这三姐同李沅是直系,还有位排行老四的李棠溪是旁亲,李肃的亲妹妹。
这样的关系算来,居然只有李京肆那一家,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还最是出息。
“姜小姐要不要来玩牌?”
主张拉她来的是李棠溪,姜语愣了一下。
李棠溪跟她招手:“我正好有些乏,你顶我位置。玩个消遣也好。”
姜语走过去,干笑说:“我不是太会。”
李棠溪拉她手腕,扯身边来,“那你站旁边来,看两把。”
这位置可算极好,挨着了四姐也挨着了三姐。直觉就告诉姜语这站位绝对有事。
果不其然,让李雯提了她句:“你觉得我们家小沅沅怎么样呀?”
姜语装个模样,特别去后边沙发看眼,回身说:“他……不错。”
牌局刚开始,四人摸完牌,大家都在顺牌位。李棠溪一心二用边是理牌边同她说:“沅沅比他两位哥哥都单纯呢,就是天赋上差了些,人还是极好的。你嫁与他呀,不会吃亏。”
她声音调低了,确定后边认真看进手机里的李沅半字没听着。
句句都送命似的冲着姜语来,好在她是别的不会,最会用场面话应付人。僵着身子又跟人周旋几句,才转言说:“我去趟洗手间。是在外边?”
牌局进度在个认真时候,几位姐姐都不怎么注意到她了,其中位随口应说:“是,沿着廊道往里走就看得到。”
“谢谢。”
-
合上房门,姜语浑身气质骤冷,边照着刚才听的话往里走,低头含支烟,燃起后将火机塞回随身包里。
疲惫感侵袭,深深化在一口浓烟里弥漫出来。这里在五楼,没有旁人,多数佣人也在下边,沿路没有人影。
姜语靠了会儿扶手,向下张望,算作透气,烟燃半截时转了头。
身后是紧闭的电梯口。
一刻之后,“叮”声响,那一声把姜语震回现实,条件反射地将夹烟的手藏去身后。
像被撞破坏孩子本性后的窘迫,惶恐地把赃物藏起,忘记了要再挂上惯性伪装的温良表情。
她听见心跳和空气一并安静。
正对面电梯门是同一时间缓缓着两边张开,她动作幅度很大,让李京肆清楚看着她慌张将烟藏起,又在四目相觑后,她胸口浮下弧度,松口气,泰然自若往前走两步,烟头在垃圾桶盖上捻灭,丢进去。
这一刻的放松,是坏孩子看见了共犯。
姜语抬起眼看过去,嗤声:“你还挺大胆,敢到这儿来找我?”
李京肆从电梯里迈出来,直逼她身前,笑说:“我有什么不敢?”
第26章
姜语从没听李京肆讲述过自己的经历。
得知他身份后, 她有试图去了解过,但是可查的信息寥寥无几。
李京肆说这庄园原是李氏主宅,他幼时跟在爷爷身边, 在这儿住过一阵, 房间留到了现在——被拉到那个房间去, 姜语已经不惊讶了, 她或许该习惯,李家之中,就没有什么李京肆不敢的。
听他说,他住这儿的时候不过五六岁。但光凭一丝不苟,单调朴素的旧时代装修风格看,姜语甚至判断不出这是个孩子的房间。她问他是不是重修过,他说住这儿时就这模样。
占地很大,但空寂,一体连着淋浴间, 还有单独的衣帽间, 每隔段时间就会有人打扫, 看着还整洁干净。窗外连着后花园,置物架早空了, 但一整排的书架连到书桌还在。
姜语见过姜文五六岁时的狗窝, 出现最多就是各种玩具皮球。李京肆这儿没有存在过这些的痕迹。
她走过一排书架,抽出本书,是本法文名著,二十多年光阴, 纸页经岁月蹉跎, 边边角角有些暗黄。翻进去,当真是一叠一叠的纯法文。她惊叹这是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读物。
“很久没回来过, 这房间也未踏足,我该感叹自己还认得路。”分明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却到处走走逛逛,在看什么新奇地方。
姜语将书挤回书架中间,漠然看他说:“你认不得也没关系,咱俩上卫生间来一炮一样的。”
李京肆笑笑:“难道我们的关系不可以纯粹一些?”
姜语就默默看着他。
好像在反问他要不要审视自己说的什么话。
半刻,李京肆又笑声:“当我没说。”
窗台旁边一条小道通向去阳台,姜语划开落地窗,今夜星光月明,老庄园远离了市区,没有高楼建筑遮挡,通明的只这一块夜空。
李京肆推了把小软椅给她,就在落地窗前,那视角可以看见很远的月亮。他去阳台接电话,断断续续的字句回复,姜语听出他在处理公务。
姜语几乎没有哪次在欢愉的梦醒之后见到他,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有劲儿得了空就来惹她心烦。
那通电话打了许久,姜语躺陷在软垫里,周遭寂静,这里偏离中心宅院,客人们的吵闹传来不清晰。她昏昏要睡着,清醒过来,是李京肆在吻她颊侧,双臂抓着椅子两边,脊背弯曲,投落阴影罩住她。
姜语眼睛睁开了,语气淡淡骂声:“变态。”
李京肆也不觉窘迫,保持桎梏她的动作,“我还没做什么。”
姜语歪脑袋,在他光里忽明忽暗的脸上看了又看,“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把我带过来,只是让我躺着听你半小时的电话。”
“只让你陪着不好么?”李京肆笑说,“再说,这里可没有裙子赔你。”
姜语也不喜欢这话,好似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你真把我当玩宠了?”
李京肆眸光定然,他说:“我们是平等的关系。”
他将他们划定为平等。
姜语如鲠在喉。
他们这个圈子的男女关系,向来是最不平等。李京肆这等身份,说与一小姑娘论关系为平等,她是不信的。就连她起初,都是以表象的阶级身份将李京肆视作低一等。
如今高低位份反过来,他却说他们平等。姜语与生俱来傲慢骨气,他是无法将她作漂亮玩宠相待,却绝不是当真认为关系平等,没有哪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会这样划定情人。
或是他又挂上从前虚伪面孔,能懂她想法,拣出好些让她满意的漂亮话给她听。
“好,我倒是不怎么明晰。”姜语看着他,“我们什么关系?”
李京肆犹豫了。
“你有认真想过吗?”她追问着。
像一根弦绷在他脑子里。组织出句:“悖逆道德去犯禁的关系。”
“……”
夜在那时不静了,远处有人放礼花,各种声响一瞬间蹿出来,在高空炸成一团。
那响动持续好久。久到姜语耐心耗空,推开李京肆起身,“我要回去了。”走向门口去,“因为你这无聊的陪伴时间,我是撇下了几位姐姐。”
步子迈了两步不到,她被擒住手腕往后拉回去,跌进温暖怀抱里,李京肆在她头顶笑,“你说的很遗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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