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殿下在弃神谷内被妖魔争抢,若非有一条蛇妖护着,漆饮光恐怕都来不及赶过去救她。
将她带出谷之余,漆饮光也听到了一个十分荒谬的传言,说昆仑的神女殿下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才入谷的。
漆饮光把这当做一个笑话,在他看来,沈丹熹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入谷,但绝无可能是因为讨好一个男人。
他其实早就收到过消息,知道神女殿下进了弃神谷,但他并未放在心上,那并不是沈丹熹头一回进弃神谷。
弃神谷内都是些不服天地教化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聚集之地,仙神也不欲赶尽杀绝,只要它们不出谷作乱,便也留了这么一个地方让这些妖魔栖息。
弃神谷最先被称为“神弃之地”,是第一任魔君将其改名为弃神谷。
沈丹熹第一次入弃神谷,是因为听到了弃神谷内妖魔对昆仑的辱骂,昆仑君并不在意那些妖魔鬼怪对昆仑的诋毁,但年轻气盛的神女却忍受不了,她带着玉昭卫,闯入弃神谷,将那些胆敢诋毁昆仑的妖魔鬼怪都狠狠教训了一顿。
虽然她出谷之时,受了满身的伤,但姿态依然是傲然的,放出狠话,若再有敢诋毁昆仑者,她见一次便打一次。
神女殿下因此在弃神谷内结下了不小的仇恨,会被那些腌H之徒污言秽语进行贬损,也不足为怪。
可漆饮光万万没想到,那样荒谬的传言竟是真的。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了他这样做?”
漆饮光至今仍记得她的回答,她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对他一见钟情,愿意为他做这些。”
现在,这样的“一见钟情”还是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
殷无觅在药庐的草席上躺了两天,是生生被冻醒过来的。
除了冷还有从四肢百骸钻出来的刺痛,就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再重新拼起来的一样。
这种痛苦时时都在凌迟着他的感官,让他忍不住呻吟。
漆饮光坐在药庐另一侧煎药,对他的痛吟置若罔闻,沈丹熹希望他救他,那他便保住他的命就行,止痛的药草,他是一根都舍不得浪费在殷无觅身上。
殷无觅处在这种煎熬当中良久,意识才挣扎着醒转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他身上的伤太重,缠了许多纱布,稍微动一动都疼,脑子也浑浑噩噩,只能强撑起精神,转动着眼珠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看上去是一间药庐,宽敞的空间因为四处摆满的药柜和药架而显得逼仄,透过横亘在中间的药架,他隐约看见另一头有个人影,正坐在丹炉边的小椅子上,守着一个正在熬煎中的药罐子。
对方穿着一身十分显眼的宝蓝色锦服,长发束在脑后,只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颜,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
他不认识此人。
昏迷之前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殷无觅记得自己又一次被鸟妖找到了踪迹,陷入它们的围杀当中。
幸而阿微及时出现,带着他闯出鸟妖的围杀,两人在鸟妖的追击下,一路奔逃,殷无觅记得他们最后逃到了一处深山竹海,这竹海当中有阵法结界,阻挡住了那一群追击的鸟妖。
感觉到安全之后,殷无觅的意识便有些昏沉了,失去意识前,他听到阿微对他说道:“我们一族世代隐居于山野,一辈子只能带一个人回去,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殷无觅听说过凌溪附近有一个隐世避居的家族,传闻他们守护着一样镇压地脉的神物,才能使得凌溪方圆千里之境免遭山崩地裂之害,这样神物神力强大,颇为遭人觊觎,是以这个家族的人行事极为隐蔽,寻常人很难找到他们的所在。
他没想到,阿微就是那一个家族的人。
她这一句话的分量和定终身无异,殷无觅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神情郑重,眼眸映着竹叶间摇曳洒下的碎光,眼神真挚而热切,让他的心脏狂跳不休。
他最后选择了跟她回去。
殷无觅艰难地抬手,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这里就是阿微的家吗?阿微呢,她在哪里?
药架另一侧的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回头望来一眼,随后起身从熬煎的药罐里倒出一碗药汁,端着朝内走来。
“你终于醒了。”漆饮光含笑道,袖中一枚漆黑的鸦羽隐隐流泻出一缕幽微的妖气。
殷无觅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用力眨了下眼,想让自己的视野更加清晰一些,可在药汤散发的热气中,却越发看不清楚他的脸,反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胸前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时间意识更加混沌,只能感觉到对方俯身扶起他,将药碗抵到他唇边,往他嘴里灌了一口。
殷无觅被药汁呛到,猛烈咳嗽出声,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令他感觉危险的气息是鸦妖的妖气。他与鸦妖交手无数回,对它的妖气极为敏锐。
再抬眼看眼前之人的脸,也化成了鸦妖的模样,桀桀笑着想要杀死他。
殷无觅瞳孔骤缩,猛然发难,一掌掀翻药碗,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从草席上翻滚下地,跌跌撞撞地往药庐外跑去。
药碗“哗啦”一声,摔碎在地。
漆饮光往后退了两步,并未追上去,他垂头看了一眼被药汁打湿的袖摆,将袖口往上挽了挽。
手背上的烫伤不够严重,只是微微有点红。
他转身走回煎药的小炉,提起药罐,将滚烫的药汁浇在自己手背上。
药庐里的动静很大,殷无觅跑出来时,撞倒了好几个药架,摔倒在庭院中。
这声音引起在正殿中罚跪的沈丹熹注意,她扭转头往后望时,正好看到奔逃出来的人。
“殷无觅,你醒了?”沈丹熹喊了一声,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犹如小鹿乱撞。
跪在祭司殿中的这两日,她的脑袋被穿堂的冷风吹得冷静了下来,心中的热意已经一点点消减下去,可当她再次看到殷无觅时,好不容易退潮的热浪,又一次涨了上来,让她满心满眼又只装得下他了。
匍匐在地的人抬起头来,循着声音回头,看到她时眸中一亮,强撑着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跑入殿中,急道:“阿微,你还好么?”
沈丹熹偷跑出族,在外行走用的小名,还未向他透露自己的大名。
殷无觅跑进大殿,警惕地环视四周一眼,见她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上并无束缚的法器,忙攥住她的手臂,拉起她急急往外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等等,这里没有危险……”沈丹熹虽然没有乖乖地跪着,但她被封了灵力,光是坐着也坐得腿脚发麻,猛然被拽起来,一时没能站稳。
正要跌倒之时,一个身影飞快闪入殿中,用力一把推开殷无觅,扶住了她,“阿姐,你没事吧?”
殷无觅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听到他的称呼,猛地瞪大眼睛。
阿姐,他叫她阿姐?
对了,殷无觅忽然想起来,他曾听她提起过,她有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双生胞弟,原来竟是眼前这人?
殷无觅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意识清醒一点,再看向他时,发现对方一身锦衣,面色虽苍白,眉眼却浓艳,和鸦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觅公子,那碗药是为了逼出你伤口里残留的妖气。”漆饮光打量着他恍惚的神情,开口解释道。
殷无觅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经过这么一番激烈的动作,他胸口被妖爪贯穿的伤又撕裂开了,鲜血浸透了衣襟,伤口处的确有丝丝缕缕逸散出的妖气。
他方才感觉到的妖气,原来来自自己身上?
沈丹熹原本只注意着殷无觅,见他神情实在恍惚,胸口的血已经染红了纱布,抬步想往他走去。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吃痛的嘶声,沈丹熹余光瞥见扶住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背上,浮着一片通红的水泡。
她的注意力一下被拉回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沈丹熹的语气极为紧张,堪称如临大敌,这是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成了她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谁叫她这个弟弟实在脆弱得像一盏纸皮灯笼,但凡有一点损伤,旁的人可能眨眼就好了,偏偏他的伤极难愈合,还特别容易恶化。
这导致身边人对他的小伤小痛都紧张不已,就差把他端上供桌直接供起来了。
这么大片的烫伤和水泡,对他来说,已是极严重的伤了。
漆饮光扯起袖口遮掩,低声道:“觅公子从昏迷中刚醒来,头脑还不清醒,我方才喂他喝药,他许是把我当成了伤他的妖怪,一时失手打翻了药碗。”
“怎么不小心一点,现在可是冬天,你这伤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好。”沈丹熹说道,对自己弟弟的担忧勉强压过心头热潮,她一时忘了殷无觅的存在,攥住漆饮光的手腕紧张地拉他去上药。
要出大殿前,漆饮光的脚步顿了一顿,硬是将她快要跨出去的脚重新拽了回来,“阿姐,你还在受罚当中,不能出正殿,否则又得重头挨罚了。”
沈丹熹反应过来,忙往后又退了两步,“我都急忘了,那你自己去上药,快点。”
漆饮光转回头道:“觅公子,你伤在心脉要害,用药极其讲究,服药的时辰也马虎不得,方才那一碗药本该在巳时就让你服用下去,药效才能前后为继,现在拖延了一刻钟,我得尽快为你诊断,重新配药才行。”
他说完,在沈丹熹的催促下,先回了药庐。
漆饮光透过药庐的窗,看见沈丹熹回头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殷无觅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点了点头,看上去对他的阿姐,依然是一副全心全意信任的模样。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时,的确有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奇妙气场,包括方才,若不是他故意露出手背的烫伤,刻意去吸引沈丹熹的注意,她的整颗心都要掉在殷无觅身上了。
这就是受天认定的姻缘么?漆饮光垂眸盯着手背上的烫伤,砸下手里的药膏。
第30章
殷无觅重新回了药庐, 让漆饮光查看了他的伤,漆饮光为他重新配药熬煎。
“我听阿微说,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受了伤也不容易愈合, 方才是我反应过度, 烫伤了你, 实在抱歉。”隔着药架,殷无觅对外面的人说道。
漆饮光背对着他处理药材,脸上没什么表情, 语气倒是维持着一贯的温和, 说道:“我也听阿姐说, 你常年受一群鸟妖追杀,会警惕一些, 也是应该的。”
殷无觅也知沈丹熹带自己回来意味着什么, 因着她的关系,殷无觅对她这个弟弟表现出了十足的友好和信任。
他靠坐在草席上, 苦笑道:“的确如此, 实不相瞒,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这些年被这群鸟妖围追堵截,几乎让我无处安身。”
从七年前开始, 殷无觅便一直被一群鸟妖追杀,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它们的。
它们也从不与他多说一个字,每次一发现他的踪迹, 便会下死手击杀他,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大有不取他性命决不罢休的架势,害得他只能四处躲藏。
可这世上到处都有这些扁毛畜牲,任何一只鸟都有可能是鸟妖的眼线,殷无觅虽每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但躲藏不了多久,便又会被发现,然后在毫无防备间再一次遭受鸟妖的围杀。
这一次他暴露了行踪,除了那只鸦妖,还引来了另外两只修为强悍的鸟妖,三妖合力围杀他,几乎将他逼入绝境。若不是沈丹熹闯入鸟妖的包围,恐怕这一回他已经殒命在当场。
漆饮光牵了牵唇角,漫不经心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无缘无故的仇恨却多得很,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觅公子便会知晓原因了。”
殷无觅被围追堵截这么些年,早就对那些发了狂的鸟妖不抱希望了,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与它们和谈,不过都没成功过。
他担忧还在正殿中罚跪的沈丹熹,问道:“阿微是为了救我才将我带回族中,因此而受罚,现下我身体已无大碍,能不能去代替她受罚?”
漆饮光轻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讽刺,慢条斯理道:“觅公子,你还未与我阿姐成亲,对我族而言,还只是个外人,又凭什么身份来受我族中惩罚?”
殷无觅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分辨得出,眼前之并不喜欢他,也不如沈丹熹曾说过的那样“温良无害,听话懂事”。
比起在沈丹熹面前时乖巧听话的模样,在他们二人单独相对时,对方语气之间总藏着一些扎人的尖刺,总归称不上友好。
殷无觅尽量忽视这种感觉,问道:“这样的惩罚何时才能结束?”
漆饮光将重新熬煎的药端给他,“等到外出调查公子身世背景的族人回来。”
殷无觅道谢过后接过药碗,等药凉了片刻,端起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怀疑,犹豫着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符合贵族的要求?”
漆饮光收回药碗,言简意赅道:“没有非分之想的人。”
夜幕降下来后,漆饮光去祭司殿正殿里添了灯盏,沈丹熹裹着他那一件织了保暖铭文的外袍,托腮坐在蒲团上,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沈丹熹从小到大没少被关在祭司殿里罚跪,早就练就了一身坐着入梦的本领。
漆饮光端着那一个最亮的烛台,放到她身边不远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额前垂着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
沈丹熹眼下有一抹淡淡的乌青,想来她这两日一直记挂着殷无觅的伤情,并没有睡好。
“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可你怎么又重新爱上他了呢?”漆饮光动了动唇,声音含在舌尖,没忍心吵醒她。
殿中烛影摇晃,漆饮光抬眸时,瞧见右侧殿的药庐门前有一道身影顿了顿,又重新退回了药庐内。
殷无觅中午喝过药,伤口上的妖气的确被驱散不少,伤口也不那么疼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刚刚才醒,本想去正殿陪一陪沈丹熹,可一踏出药庐,看到的却是那样一番暧昧的情景。
他下意识退回屋中,不小心碰掉旁边药架上的一本书,殷无觅弯腰捡起来,本以为是一本医书,可翻开之后却只看到大片大片的名字,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这本书属于何人,答案已昭然若揭。
殷无觅从小时便成了孤儿,没有父母姐妹,体会不到所谓的亲情,也不知手足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从这本书内的字里行间,他能捕捉到提笔写下名字之人所抱持的浓烈的情感。
这种感情是绝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
殷无觅心中翻江倒海,听到外面传来靠近的脚步声,他立即阖上本子,将它放回原位,折身返回内间装作自己才醒过来的样子。
很快,漆饮光踏入药庐内,看到他时笑了一笑,说道:“觅公子醒了,便不能留在祭司殿中了,药庐内卧具简陋,也不适合你养伤,族中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阿爹派了人来领你过去。”
他说着,便有两人跟在他身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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