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要成亲了。
沈丹熹忍不住蹙眉,心中有一种漂浮般不真切的感觉,实际上,从她见到殷无觅,将他带回族中,她便常常会有这种不真切的感觉,像是她,但又不是她。
“大喜的日子,可不要皱眉头。”母亲温柔地说道,抬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待她舒展开眉心后,小心地取了一片花钿贴在她额上,最后罩上盖头。
吉时很快到了,沈丹熹眼前都是一片红色,只能从摇晃的盖头下看到蹲在她身前之人的后背,沈丹熹撑着他肩膀靠上去,被托住腿弯背起来,稳稳地往外走。
在喧嚣的喜乐声中,她听到漆饮光低声问道:“阿姐不高兴么?”
“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沈丹熹嘀咕道,语气里却有着深深的疑惑,她心中的确满溢着欢喜,可这种欢喜如同镜中月水中花,让她觉得割裂,她缓缓道,“我总觉得这不是我所期待的。”
漆饮光的脚步微顿,略微偏过头,眼中生出期待,说道:“我可以背着阿姐逃婚。”
盖头下的沈丹熹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族中的礼仪都在祭司殿中进行,沈丹熹上了花轿,殷无觅骑在最前的白马上,一行人吹拉弹唱往祭司殿中行去。
竹叶上的积雪被乐声震得簌簌而落。
仪式顺利进行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喜庆和谐,漆饮光摩挲着袖中一支由数种颜色的羽毛凝结而成的翎羽召令,望向殿中并肩而立的新人,眼见大祭司开口唱礼,扬声道:“一拜天地――”
漆饮光眼中的期待黯淡下去,捏碎了翎羽召令。
殿中,殷无觅弯腰跪拜,余光看到身旁人笔直地站着,一动未动,他疑惑地低声提醒:“阿微,要拜天地了。”
坐在堂上的沈父沈母面上露出疑惑,所有人都朝着沈丹熹看去。
盖头下,沈丹熹还在与心口情绪撕扯,这一刻她心中割裂的情感达到了顶峰,让她一边欢喜又一边抗拒着这场不被她所期待的亲事。
两相撕扯之下,终于她心中炙热的情潮被一点点消磨下去,让她得以从这差点淹灭她的情潮里抽离出来,做出决定。
在大祭司再一次喊出的“一拜天地”时,沈丹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盖头,皱眉道:“我不想拜……”
外面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巨响惊动,跑出殿外。天空中摇荡着斑斓的光缎,是族中结界动荡产生的波澜。
不知从什么时候始,天幕中集结来了一群乌压压的鸟族,喜乐被妖鸣盖过,鸟妖拍翅撞向罩在上空的结界,它们分散而行,每一次撞击都精准找到结界脆弱的地方,似乎从一开始便知道结界的薄弱点在何处。
只不过片刻,最外重的结界便在妖力的击打下粉碎。
紧接着,铭刻在族中屋脊房梁上的克妖铭文同时亮起,积雪在铭文灵力下飞快融化,第二重诛妖阵启动。
但扑来族中的鸟妖却仿佛悍不畏死,在为首的鸦妖指挥下,以生命为代价,前赴后继地朝着族中心地一座院子冲去。
那是诛妖阵的阵眼所在。
族中的屋舍不断垮塌,红绸、灯笼被践踏在地,妖火烧红了半边天,诛妖阵的阵眼行将崩溃。
“快,御妖!守住圣地!”族长大喝一声,当先御空而起,飞至半空时,他猛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殷无觅,说道,“现在族中混乱,仪式暂停,你们在此等着,不要乱跑。”
族长说得含蓄,但心中多少有些生疑,这一次妖袭来得迅而猛烈,与以往大为不同。众人都看得出来,这群鸟妖是有备而来,并且对他们族中的阵法布置一清二楚。
现在族中唯一还算得是外人的,只有殷无觅。
殷无觅还没从喜宴上回过神来,看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的沈家人,他只觉冤枉,着急地想向沈丹熹解释:“不是我,我与那些鸟妖水火不容,又岂会与它们勾结。”
沈丹熹的注意力却全然没在他身上,这种时候,她不可能在这里乖乖等着继续仪式,她动作利落地取下了身上累赘的首饰,脱下宽松碍事的喜服外袍,捻出一片银叶化舟,点上族中常年跟随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说道:“走,跟我去修补诛妖法阵。”
无数流光横空遁去,迎上袭来的鸟族。先前还热闹无比的祭司殿,一下恢复空寂,只留了五六人留守在祭司殿。
漆饮光回头,看到大祭司皱着白眉,一双沉淀了岁月痕迹的眼,仿佛能洞察一切,安静地注视着他。
漆饮光心下微叹,走过去乖巧地问道:“大祭司是有话想对我说?”
大祭司看了他良久,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卦象亦无绝对,即便是死卦当中也会余留一线生机,前两次你抓住了那一线生机,这次……”
漆饮光打断他,“抱歉,大祭司。”
一道妖力击打在大祭司后颈,大祭司主修医卜,法力不怎么样,轻松一击便将他打晕过去,漆饮光撑住他将他扶到椅子上坐着,转身朝殿外走去。
祭司大殿外,殷无觅身边有人守着,只能在原地等待,忽然感觉到一道异样的视线落在身上,他敏锐地循着感觉看去,便对上了漆饮光意味深长的目光。
殷无觅恍然大悟,难以置信道:“是你?”
第32章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够……”殷无觅咬了咬牙, 咽下未尽的话语,不想因此给沈丹熹招受非议。
他早就察觉了他的心思,但在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中,除了被他发现的那一本写满了名字的书本, 漆饮光从无任何出格的行为和举止, 他以为漆饮光应该是知道分寸的, 他那点不为天地所容的心思,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暴露出来的!
漆饮光一脸无辜道:“什么是我?姐夫想说什么?”他说完,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笑道, “是我嘴快了, 仪式未完,我还不该称呼你为姐夫, 觅公子终究还是个外人。”
殷无觅腹中腾起一股怒火, 压也压不住,气急败坏道:“是你唤来这群鸟妖, 想要打断仪式。”
其他人见他气势汹汹地走向漆饮光, 立即上前,将他拦下。
对他嘴里所说的话,更是觉得荒谬无比, 有人当即驳斥道:“我们一族守护圣地,被妖魔鬼怪袭击的日子多了去了, 这一次说不定也只是一场寻常的妖袭。”
此次袭击的鸟妖知晓他们族中法阵的弱点, 是个不争的事实。
“如果真有人与妖物勾结,那最有嫌疑的人也不可能是小公子。”周围人本来对殷无觅只是有点怀疑, 见他现下的表现怀疑更深,质问道, “觅公子这么急着攀咬,难道是心虚?”
殷无觅有口难辩,眼中爬上红血丝,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可腹中之火燃烧着他的理智,让他难以压制身体里的冲动。
是谁最先动手的,殷无觅不记得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守在祭司殿中的几人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唯一还站着的,只剩下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公子。
殷无觅惊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往后退,即使他现在对漆饮光充满怒火,却不想真的出手伤了他。
“是因为我阿姐?你害怕伤了我惹她生气?”漆饮光看出他避让的意图,笑起来,“这个弟弟的身份当真不错,难怪你们人族常会将‘血浓于水’挂在嘴边。”
殷无觅听着他话中的意思,震惊地问道:“你是妖?”他如果是妖,又怎么能潜伏在这处遍地都是克妖铭文的地方这么久?难道是夺舍?
漆饮光摊开手心,一支鸦羽自他掌中浮出来,“觅公子不是一直不知道那些鸟妖为何会追杀你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它们都听从于我的命令。”
只一眼,殷无觅便认出了那根鸦羽,属于追杀他的鸟妖所有。他与鸦妖也已交手过数回,对它的妖气极为敏锐,绝不可能认错。
鸟妖对自己的羽毛十分看重,不会轻易送与旁人,他必定与那鸦妖关系匪浅。
殷无觅盯着那一支鸦羽,心中更加困惑,“为什么?七年前我们并不相识。”
即便他是因为沈丹熹而嫉恨自己,那也完全说不通,七年前,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遇到沈丹熹,爱上她,与她成亲。
如果不是被鸟妖追杀,他或许会永远呆在那一座小门派里,修习剑法,奉养土地庙的老人,根本不会来到凌溪,也不会遇到沈丹熹。
“七年前不相识,但你与我阿姐天定姻缘,终究会走到一起,那我们也终究会相识,不是么?”
漆饮光望了一眼圣地的方向,那一方法光闪耀,灵力和妖力不断碰撞,战况很是激烈。
“我一直试图杀了你,断绝你们相遇的可能,但偏偏觅公子深受命运眷顾,不论如何都能死里逃生,我就只能想些别的办法来拆散你们了。”
殷无觅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皆是拜眼前之人所赐,心中便越发愤怒。
他手背上青筋直突,五指紧握成拳,仍试图克制心中杀意,闭了闭眼,忍耐道:“阿微不是糊涂之人,我相信她不会随便怀疑我。”
“你说得对。”漆饮光笑道,慢慢转动指尖鸦羽,“所以,我们来赌一把。”
殷无觅心下顿觉不安,恰在此时,从圣地方向响起一声尖鸣,以妖力加持的声浪倏地传荡过来,大喝道:“殷无觅,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这一声大喝撞入殷无觅耳中,让他脑中嗡然一声,与此同时,漆饮光手中鸦羽化为黑雾,一瞬间没入了殷无觅体内。
殷无觅只觉体内似有一道封印破开,紧接着一股强悍的力量瞬间膨胀开,流转向他的奇经八脉,裹挟住他的身体四肢。
漆饮光慢条斯理道:“我可是切割了乌墨的大半妖丹,炼化在药里,送觅公子喝了一个多月。”
乌墨,是那一只鸦妖。
殷无觅残存的理智被体内翻涌的妖气撕扯得四分五裂,在妖丹之主的召唤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听从命令,冲过去一把钳住了漆饮光的脖子,提着他冲天而起,朝着圣地飞驰而去。
……
沈氏一族守护的圣地在一个两山相夹的幽深裂谷当中,这座裂谷是千年前因地动而形成,崎岖幽深,是地动的中心地带。
扶桑神木庞大的枝蔓生长在裂谷中,根系深入地底,神力镇压着地脉,才得以使凌溪千里之境安然无虞。
这一座裂谷上覆盖有昆仑神君当年亲自布下的法阵,虽经过千年岁月,法阵力量有所削弱,不过沈氏族人又在此法阵上增添了几座结界,倒也将神木护得滴水不漏。
裂谷前有一座巍峨的门楼,唯有通过这座门楼,才能进入谷中。
此时,鸟妖已经击毁了布于族中的诛妖阵,攻入了这一座门楼前。鸦妖乌墨是这一群鸟妖的首领,它虽被剖走了半颗妖丹,却并非白给,漆饮光用了三簇雀火相换,这三簇雀火中蕴含的妖力足以弥补它损耗的半枚妖丹。
说是损耗,却也不够准确,因那妖丹是它所有,即便剖离出去,它与妖丹之间亦有感应。
在双方激烈交战中,乌墨化为原形,额上三簇雀火,体内妖力浑厚,妖身膨胀得堪比一座漆黑的小山头,光是张开双翼扇动的罡风,就将四面扇动得飞沙走石,让人连近身都难。
祭在半空的伏妖法器都被它掀起的罡风打落,法器的主人一个接一个倒飞出去,砸落地上,口吐鲜血。
沈丹熹抬手在眼前抹过,瞳中亮起奇异幽光,视线飞快扫过鸦妖身周,罡风因它狂涌的妖力而生,妖力交错,总会留有间隙。
在看清它妖力交错的空隙后,沈丹熹五指翻飞,手中结印,无数铭文从袖中飞出,迎着罡风而上,钻入妖力间隙,猛然凿入鸦妖脚下。
铭文深入地底,固定在地下扶桑木蔓延至此的根须上,威力大涨,入地后立即射出数道发着光的灵线,穿入鸦妖庞大的身躯里。
乌墨被被灵线捆束住一只爪子,这才发现身下的这些灵线,它猛地跺脚试图震断,可那恼人的灵线看着纤细,却坚韧无比,就连它锋利的爪子都难以扯破。
挣扎间,它另一只爪子也被缚住,乌墨扇动翅膀,腾空而起,与捆束住双脚的灵线拉扯,整个地底都跟着震颤起来,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啪――
沈丹熹听到一根灵线断裂的声音,她面色雪白,额上渗了一层薄汗,手中动作并未停歇,又一连凿入数个铭文,铭文灵线缠入鸦妖的翅羽,将它轰然一声拉拽回地上,结成一个束缚之阵,将鸦妖紧缚在地。
鸦妖在灵网中剧烈挣扎,黑羽被灵线刮落,妖气翻涌如同浓烟,它猛地仰头发出尖啸,“殷无觅,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这一声尖啸震得所有人耳鸣阵阵,沈丹熹震惊地抬眸,“你说什么?”
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回头看往祭司殿的方向。
便正好看见一团黑色妖气从祭司殿中冲天而起,极快地朝这里奔袭而来,片刻后,那团同鸦妖系出同源的妖气落到了裂谷外的门楼之上。
妖气散开后,露出两道身影。
漆饮光被殷无觅抓着头发,狼狈地按跪在门楼顶上,殷无觅站在他身后,一手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来,一手持着灵剑,剑锋横在他颈项上。
漆饮光脖子上已见了血,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
族长家的小公子体弱多病,从小就被族人当作易碎的琉璃人偶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就连最为顽劣的孩童,在他面前,都得小心收敛着手脚。
从小到大,他何时受过这样重的伤,身上何时染过这样多的血?
这一幕让门楼下的沈氏族人都忌惮地停了手,愤恨道:
“小公子,他抓住了小公子!”
“殷无觅,果然是他!我就说这些妖物怎么对我们族中的法阵布置如此清楚!”
“什么被鸟妖追杀,他根本就是给我们演了一场苦肉计,好骗取我们的信任。”
族长身负重伤,撑着剑从地上站起来,气怒攻心之下,又喷出一口血来。
沈丹熹在族人的叫骂声中,隔着鸦妖庞大的身躯,死死盯着门楼上的人,眼尾透红,结印的手指有细微的颤抖,一字一顿厉声呵道:“殷无觅,你敢!”
门楼之上,殷无觅听到了沈丹熹几乎撕裂的喊声,在广场上翻涌的妖气当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赤红嫁衣的身影,他握剑的手指收紧,骨头咯咯作响,拼命抵抗着妖丹对自己的控制。
不是他,他不想这样做。
但体内的妖丹掌控着他的身躯,让他身不由己。
到了此刻,殷无觅已经完全明白了漆饮光的意图,他才是真真正正想要上演一场苦肉计。
漆饮光低眸,感觉到了那一点点撤离自己脖颈的剑锋,低声道:“没想到,你的意志力如此坚定,我倒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
殷无觅说不出话来,经脉里膨胀的妖气侵蚀着他身骨。他当初心脉遭受重创,是漆饮光用药治好了他,因为他是沈丹熹的弟弟,他对他毫无怀疑。
炼入药内的妖力随着药效早已深入他的心脉脏腑,如今想要逼出来,几乎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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