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殷无觅昏迷着,还可以在祭司殿中呆着,现在他醒了,便不能留在祭司殿了,在未将他的底细查探清楚前,殷无觅于他们而言,依然是一个需要谨慎防备的外人。
殷无觅蹙了蹙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听从安排。他出来药庐,看到歪头坐在正殿中的身影,想要上前去跟沈丹熹说一句话。
漆饮光拦住他道:“阿姐这两天担忧着公子的伤势,没有休息好,她现下已经睡着了,最好还是别吵醒她为好。”
殷无觅停下脚步,看他的眼神隐含复杂,点头道:“好,那便劳烦你替我转告一声。”
等人离开后,漆饮光返回药庐,取下药架上的书本,看到了书本上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无声勾了勾唇角,将之重新塞回袖中。
这一举动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就是想这么做,想毫无顾忌地向殷无觅暴露自己的心思。受天认定的姻缘又如何呢?他会尽全力拆散他们的,不论是在这契心石内,还是在契心石外。
非族中人不能长久地留于族中,沈丹熹以“相守的另一半”的名义将殷无觅带回族中,那么按照族中规定,三个月内就得为他们完婚,正式登入族谱。
三个月,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布置。
……
殷无觅被带出祭司殿,单独安置到冷僻处的一座院落里,院外有人把守,不能随意外出走动。
沈丹熹的这些族人虽然看管着他,衣食上也并未亏待他,对他算得上和气。比起以前受伤之后,四处躲避的日子,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已算不错了。
因为族人求情,沈丹熹提前结束了罚跪,她重获自由,出来祭司殿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殷无觅,还没走到那一座偏僻小院,就被他们的族长爹给抓回去了。
看得出来,族长并不喜欢他女儿带回来的这个便宜女婿。在调查清楚他的身家背景之前,都不想她与殷无觅过多接触。
可漆饮光清楚自己阿姐的本事,连遍布族中的禁制结界都拦不住她,更何况是他们父亲的一点小阻碍了。
身为一族之长,他们的父亲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并不能时时盯着她,母亲向来是纵容着他们的。
漆饮光今日刚去向母亲请了安,从母亲那里,听到了很多他不曾知晓的沈丹熹。
母亲同他说,你阿姐千奇百怪的方法真是多得很,一转眼的功夫就能解开阿爹对她的束令,跑去见那个外族人,一整天呆在那个院子里,回来后也是一副茶不思饭不想,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段时间,沈丹熹夜里都赖在母亲的院子里一起睡,把父亲都挤去了别院里,还向她询问了许多父母相知相许的往事,想要从母亲的经验里来确认自己当下的心意。
是以,对她的心意,母亲再知道不过。她笑着道:“我看啊,你阿姐是真的喜欢上那位殷无觅公子了。”
漆饮光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听见母亲说,已经在为沈丹熹备置嫁妆时,才微微抿唇,眼角流露出些许冷意。
他送药过来,在殷无觅那座偏僻小院里看见沈丹熹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们二人坐在院中的八角亭里,围炉煮茶,冬日渐深,山中寒气更甚,今日天气昏沉,下着小雪,院中的几株寒梅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
他站在假山石旁,看了他们有一会儿了。虽听不到他们在聊些什么,不过看上去并不热络,沈丹熹的表情甚至有些无聊,明明觉得无聊,偏偏还要排除一切阻拦跑来同殷无觅待在一起。
八角亭中,此刻的沈丹熹心里怀着的,也有同样的疑惑。她看着眼前的殷无觅,情潮在心中翻涌,忍不住为他心动,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他心动。
沈丹熹以前从未动过情,不知道动情是什么感受,也许就像她现在这样。情意上头时,不管受到何种阻挠,她都能找到办法来见他,会想同他永远在一起。
当情意退却一点,沈丹熹得以抽离出这种状态,又会开始挑剔地审视他,甚至偶尔会对他产生一种说不清缘由的厌恶。
这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绪,让沈丹熹陷入迷惘,难以分清究竟哪种感觉才是真实的。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殷无觅说话,抬头看到假山石旁的身影,直起腰来,朝他招手。
漆饮光撑着一把雪伞,提着药盒,缓步朝亭中走去。
八角亭的廊柱上刻有御寒法阵,亭内暖如春日,氤氲着一股清新的茶香,他抖落伞面上覆盖的一层薄雪,靠到柱边,递上手中药盒,说道:“觅公子,你今日的药。”
殷无觅起身迎过来,接过药盒,“多谢小公子。”
沈丹熹摸了摸他尚带着寒气的袖子,看到他冻得青白的脸色,责备道:“这么冷的天,你随便喊个人把药送过来就行,怎么还自己跑一趟?”
“我听说阿姐在这里,所以就来了。”漆饮光说道。
殷无觅一口气饮下药汁,听见这话,放下药碗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眸看过去,正好看到那位小公子目不转睛凝视他阿姐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他不喜。
殷无觅手指紧了紧,将手中药碗捏碎了一道裂缝,最终咬牙按捺住了想要冲过去挡入他们之间的冲动。
这几日,他试探过了,沈丹熹对她弟弟心中那些肮脏心思一无所知,比起她在术法上的卓越天赋,在感情之事上,她迟钝得就像是一张白纸。
如今,这张白纸是因为他才染上浓烈的色彩的。
这让他在漆饮光面前有一种明目张胆的底气,甚至对他那永远见不得光的心思生出了几分怜悯。
第31章
漆饮光转动眼眸, 对上了殷无觅的目光,无形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处在暗流中间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倏然紧绷的气氛,沈丹熹抬起头来,转头来回看了他们一眼, 疑惑道:“怎么了?”
漆饮光和殷无觅同时收回视线, 转眸看向她, 各自都露出笑来。
殷无觅玩笑道:“小公子这药,是一日比一日苦了。”
漆饮光亦笑道:“说明你的身体在好转,五感才会越来越敏锐。若是前几日, 公子只知道痛, 又怎会注意到这药苦不苦?”
沈丹熹不耐烦听他们的废话, 她伸手挽起漆饮光的袖口,查看他手背上的烫伤,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这段时间一门心思只顾着摸索自己的内心, 想弄清楚这两种割裂的情绪是为何,确实有好几日没有去祭司殿看他了。
漆饮光眼角漾出几分笑意, 含着点鼻音轻声道:“已经在恢复了, 只是痒得太厉害,我醒着时还能忍住不去挠,睡着后无意识便控制不住, 所以有些反复。”
“这还不简单。”沈丹熹扬眉笑起来,指尖上一点灵光浮现, 她抬手迅速结了一个手印, 发光的灵线在她手中交织成网,随后, 她反手一压,点在漆饮光手腕上。
灵线从他手腕迅速游走开, 只在一个眨眼间,交织的灵线便交叉绕过他的前胸后背,裹缠上双臂,将他的双手连带着上半身都牢牢捆住。
“这下你想挠也挠不到了。”沈丹熹说道,又在他手腕上点了一下,收束回灵线,但将那一个捆束的铭文留在了他腕间,“等你手背的伤好了,我再解开这个术法。”
漆饮光抚摸手腕的铭文,颔首道:“好。”他顿了顿,又道,“大祭司回来了,阿姐要去看看他么?”
“老爷子回来了?”沈丹熹眸中一亮,“好啊,好久不见他,我还挺想他的,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请教大祭司。”
沈丹熹回头,殷无觅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刚服了药,也需要打坐化解药力,不能继续陪你了,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
“好。”沈丹熹应道,弯腰拿起柱便的雪伞塞进漆饮光手里,她自己则以灵力荡开飞雪,迈步朝外走去,“走吧。”
漆饮光撑开伞,快走几步跟上,将伞沿遮到她头顶上。
沈丹熹推了推他的手,“你自己好好打吧,这点雪又落不到我身上。”
“那你也给我施一个术法挡雪吧,我也不想打伞。”漆饮光无理取闹道。
沈丹熹嫌弃地看他一眼,瞧见他还缠着纱布的手,妥协地摊开手,用灵力在他身周也结起一个屏障。
漆饮光收拢伞,与她并肩一起往外走,细碎的雪粒从天飘落,于他们上方分流向两边,宛如一道分开的幕帘,待他们走过之后,雪粒又回归初始的轨迹,飘落至地面青石,融化不见。
殷无觅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于垂花门后,深深地蹙起眉来。
沈丹熹来找大祭司不为别的,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无意间中了什么情蛊之类的东西,才会一见到殷无觅,便情意泛滥,难以自已。
虽然母亲说情之一字,本就含糊不清,不能像她研究术法那样去条分缕析,但沈丹熹还是想弄清楚心中割裂的情感是为什么,反正这也算是一种修行,是自我探索的一个历程。
漆饮光跟着大祭司学了一些保命的医术,但对于蛊一类的东西,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是以,沈丹熹才会日盼夜盼等着大祭司回来。
沈丹熹请大祭司仔细地为自己检查了身体,直到听他再三确认她身上并无蛊虫痕迹,她才若有所思地从殿中出来。
漆饮光等在外面,看了眼她的神情,好奇问道:“阿姐找大祭司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沈丹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确认了一下……”确认了她既没有中术,也没有中蛊,她对殷无觅的心动,也许真的来源于她的内心,虽然这份感情一直让她心生疑惑。
也许母亲说得对,她只是情窦初开,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种感情,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漆饮光看着她魂不守舍地往外走,想要抬步追上去,却被大祭司唤住。
“长晟,你进来。”
漆饮光犹豫片刻,调转脚尖,踏进了祭司殿中。
大祭司坐在右侧的软席上,招他过去坐下,打量着他的气色,又按了按脉,说道:“服下丹药后,你的气脉的确强劲了许多,也不枉老夫跋山涉水去为你寻药。”
漆饮光小时候还对大祭司多有不服,现下却对他充满感激,若不是大祭司一直为他炼丹制药,他可能很难活到现在。
“多谢大祭司。”漆饮光诚挚道。
大祭司摆摆手,“你爹娘已经为你谢过了。”他说完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相,忽然蹙起眉头,“把我的龟甲取来,我要为你卜一卦。”
漆饮光愣了一下,“大祭司不是说过,不再为我卜卦了吗?”
大祭司的卦象在他身上两次失效,一次是卜算出他父母只有沈丹熹一个女儿,一次是卜算出他是短命夭折之相,自五岁过后,就不再为他卜卦了。
大祭司啧声道:“叫你去拿你就去,费什么话?”
漆饮光听话地取来龟甲,看着大祭司一脸郑重地卜算,随后神情越来越凝重,待他卜算完毕,漆饮光才问道:“这次又是什么卦象?”
大祭司一张脸皱得能夹死蚊子,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绕着他转了两圈,没好气道:“死卦!老夫离开的这段时日,你做了什么?为何命势又呈现出来这么一副死相?”
“我还能做什么?”漆饮光无辜道,“我一直都谨守着大祭司的嘱咐,好好养生,争取长命百岁。”
他起身拍抚大祭司的背,宽慰道:“不过说真的,大祭司,根据您老人家前两次的卜算来看,您要是突然为我卜算出一个生卦来,我反而要担心些。”
大祭司被他安慰得吹胡子瞪眼,抓起手杖,将他轰赶出去。
漆饮光望了一眼祭祀殿外,早已看不见沈丹熹的身影。不得不说,大祭司的卦象其实一直都很准,前两次,只不过他拼尽全力想要强留在此罢了。
一个多月后,外出调查殷无觅身世的族人终于回来了。
殷无觅的身世背景实在普通,从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丢弃,被一个守土地庙的老人捡到,收为义子,让他拜入了同一座山中的一个小修仙门派修习剑法。
后来因不知为何得罪了一群鸟妖,对他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杀,未免牵连到老人和那一座小门派,殷无觅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族人会回来得这么晚,是想调查清楚那群鸟妖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瓜葛,才会这般屡屡刺杀他。
调查的族人在这上面耗费了许多时间,只知道那些鸟妖都听从于同一个人的命令,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却难以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七年前,殷无觅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岁孩童,没有任何途径去招惹这一群鸟妖。唯一可能的猜想,大约是他的父母同鸟妖有什么仇恨,可殷无觅很小的时候便被丢弃,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丝毫印象。
好在他的天赋颇为不错,运气也极佳,否则也无法同那一群鸟妖周旋这么多年。
沈氏一族守护圣地神木,千百年来打退过不少来犯的妖物,族人对妖都没什么好感,对被鸟妖迫害到如此地步的殷无觅,反生出许多同情。
“一个十岁小儿,刚学了一点基础的剑法,因为担心牵连养父和师门,毅然出走独自承担妖物袭击,可见他的胆量和勇气。这七年来,游走于生死险境之中,却未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可见他的坚韧。次次都能得遇机缘,险中求生,可见上天对他的眷顾。”
“以上来看,此人是一个有胆气,有恒心,也有气运之人,倒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
长老们对殷无觅的印象不错,族长也对他改观许多,最后转头问大祭司道:“大祭司,你为他们二人卜算的结果如何?”
大祭司捻了捻胡须,笑道:“是一段天赐良缘。”
守在殷无觅院外的族人撤走了,这代表着,从今往后,他可以在族中随意走动,也意味着他们的族长爹爹接受了这个外来的女婿。
漆饮光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提出什么激烈的反对,也找不出理由去反对。
年末将至,族中开始为沈丹熹筹备婚事,就连竹枝上都挂上了红纸做的小灯笼。
吉日一天天临近,漆饮光便很少能见到沈丹熹了,他的阿姐忙着婚事,每日里要试妆,裁制嫁衣,很少能抽出时间再来祭司殿看他。
一场冬雪覆盖住了山间竹林,屋上黛瓦也被覆在皑皑白雪之下,山间的雪尤为干净剔透,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的莹莹白光将周遭都笼入一层圣洁的光晕中。
那纯粹的白中,装点的红,便显得尤为惹眼。
今日是族长之女的喜宴,从太阳初升之时,族人便开始热络地准备起来,漆饮光从祭司殿往族里走的时候,看着他们将那些红灯笼、红绸挂上屋梁,人人见了他,都要道一声恭喜。
漆饮光笑着回应,心头没有半点喜意。
他去了沈丹熹的院落,守在窗前看母亲为她梳头,母亲抬头看见他,问道:“你吃过东西了么?”
漆饮光笑道:“吃过了,放心吧阿娘,背阿姐出门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沈丹熹端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听到他们的话音才回过神来,镜中映照出她精致的妆容,修眉联娟,云髻峨峨,发间珠翠熠熠生辉,身上嫁衣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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