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顺着腾飞的巨龙后背,疾步冲上龙头,在两龙靠近之时,纵身跃起。
她飞扬的裙摆宛如一朵在黄沙中绽放的花,颜色艳丽,身姿柔韧,惊艳绝伦,映入殷无觅眼中,叫他一时失神。
殷无觅还不习惯与她成为对手,当这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他飞身而来时,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对她拔剑,而是想要张开手臂接住她。
就像每一次她从树上跳下时,他都会伸手将她接个满怀。
可这一次,沈丹熹扬手递与他的不是从树上折下的一枝棠花,而是一条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长鞭。
她不是薇薇!
殷无觅再一次提醒自己,回过神来,横剑格挡,但那银鞭却在接触到剑刃之时,鞭身环环相扣的铭文忽然断开,鞭子携带凛冽罡风穿过剑刃,断裂处瞬间扣上,直卷上他的脖颈。
殷无觅被银鞭卷住,鞭上铭文立即渗透入血肉,咬上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登时大震,被一股强大之力往身外拽离,他甚至能从未完全断开的视野里,看到自己被拽脱出身躯的魂魄。
银鞭正死死缠绕在魂魄的脖子上,绷直成一线,将他的魂魄用力往外拉扯。
殷无觅眼前天旋地转,四肢的反应变得迟钝,已出现身魂分离的症状,他用尽全力一脚跺下,脚下巨龙扭转身躯,尖利的五爪朝着沈丹熹抓去。
沈丹熹被扑面的威势压得气血翻涌,一时无法扯出他体内魂魄,只得松手避让。她身下的龙扭转身躯,将她卷入腹下,用背脊扛住了另一条龙的尖爪。
两龙交锋,力量对撞,龙吟声响彻云霄,从镇山令中荡出,传遍整个昆仑。
镇山令内两方相持不下的神力几乎将整座秘境搅得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草木成灰,阆风山地脉分裂而成的两条长龙,在沈丹熹和殷无觅二人的掌控下,愈战愈烈。
两条地脉皆各有损伤,不断有残破的龙鳞,伴随血肉,从天上泼洒下来。
镇山令在龙吟声中一阵阵嗡响,化为阆风山的哀鸣。
阆风祭台忽而一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地裂从阆风山的祭台下飞快延伸出去,深入山体当中,澎湃的灵气从地裂里呼啸泄出,仿佛是神山的哀叹,震得祭台下的神官东倒西歪,站立不住。
阆风山中群鸟皆惊,扑簌簌地飞出,山中传来轰隆隆的山石崩塌声。
镇山令中发生的一切,终于开始在现实中上演了。
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踉踉跄跄地上前,急道:“主君,不能再任由他们继续这样争斗下去了!阆风山会被这两股分裂的力量撕裂的。”
“主君,合玄圃和樊桐两山之力,一定可以镇压住阆风失控的力量,至于那两方神主印……”樊桐山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请主君决断,镇压封印住一方神主印。”
阆风就是因为神女和殷无觅这两方无法兼容的神主印而分裂,以至于神山之力失控,地脉一分为二,互不臣服,虽不能直接抹去其中之一,但可以合两山之力镇压住那一半的力量,定能平息这次危机。
沈静默地站在祭台上,因神躯衰老而略微下垂的眼睑动也不动。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秘境当中的两人,并未回头,只道:“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神山之力的山主,一个连山中生灵都未完全认可的阆风山主,你们会心甘情愿臣服于她之下么?”
更何况,未来还要执掌这偌大的昆仑神域。
沈的这一句反问,叫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都无言以对。凭心而论,阆风山之所以为三山之首,盖因阆风山中山脉神力乃是三山之中最强,有赤水和黑水两水发源于阆风。
他们愿意臣服的,自然是一个能完全掌控神山之力,实力和修为都远在他们之上的山主,而非被强推上位者。
先时,殷无觅过了山主试炼,得了阆风山镇山令认主,虽有人依然对他不满,却也认可他的实力,不曾公然反对过。
直至传出他乃是靠着神女仙元修炼得道,成就仙身,之后又有阆风山哀鸣,众人开始质疑他的能力,请求重开山主试炼。
沈身为昆仑之主,又岂会不了解,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即便今日他选任了他们其中一人,阆风山中未曾归顺的另一半力量,终究会成为隐患。
更会在台下的神官心里埋下一颗小觑她的种子,在下位者不服从上者,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更大的灾祸。
沈转过身,朝台下神官道:“请诸君入阆风山中,护住山中生灵,勿要造成太大伤亡。”
山阶上的神官将领领命而去,化作道道流光遁入阆风山中。
阆风山镇山令秘境中,两条山脉所化的巨龙仍在彼此撕咬,沈丹熹却从阵阵龙吟声中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是她一路走来,一直都能听见的,生灵的哀嚎。
她的心神一震,注意力不由地从当前的交锋中抽离,这才发现,这一座群峰相叠,绿木成涛的神山,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黄沙从两条地脉的交战地不断往外侵袭,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将一切都湮灭成灰。
残存的飞禽走兽四处奔逃,可到处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让它们躲藏。
这些飞禽走兽,没有灵兽的力量,无法自保,也半点不引人注意,就像尘埃一样,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它们。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抚摸那一只梅花鹿时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软,眼睫乌黑而长,双目纯净,朝她看来时,满眼都是信任和依恋。
那些围聚来她身边的飞禽走兽,皆是如此,对昆仑的神女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和,它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们,能保护它们。
和当初的她多像,她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过,会有人来救她。
龙吟声在耳边淡去,沈丹熹越发清晰地听到各处的鸟唳兽鸣。生灵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组成了阆风山的哀鸣。
沈丹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候,薛宥还在,是这座阆风山的山主。她每一次来祭台上捣蛋,总会被他抓个现行,沈丹熹气恼地骂他是不是跟屁虫,随时都跟在她后面,才会她一干坏事,就能被他发现。
她分明已经向阆风山中的所有灵兽都下了禁言令,他不应该知晓才对。
薛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小殿下,你自己听听,这阆风山中一只蝴蝶飞过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状,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只蝴蝶,捧到耳边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以为是他在戏耍自己,不高兴地哼道:“它就是只普通的蝴蝶,又不是灵兽,怎么会说话?”
薛宥笑着问道:“你天天往阆风山中跑,可知道阆风山中有灵兽几许?像它这样普通的生灵又有几许?”
沈丹熹掰着手指数她见过的灵兽,灵兽数不过来,像这只蝴蝶一样普通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薛宥伸手从她耳畔拂过,“小殿下再仔细听听,你现在,左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灵兽的声音,右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像这只小蝴蝶一样的所有普通生灵的声音。”
沈丹熹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右耳,这些普通生灵的声音竟完全盖过了灵兽。
“灵兽虽然掌控着阆风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风山的根基,在它们身上。”薛宥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霎时抖开翅膀,翩然地从她手心飞离,欢快在两人身边围绕,“小殿下,你也要多听听它们的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见的。”
现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它们的声音就是阆风山的声音,它们在寻求庇佑,亦是阆风山在寻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扬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灵,咬了咬唇,决定赌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长龙的鳞甲,抽离出渡入它体内的镇山令铭文。
铭文从龙身飞离,飞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铭文中的力量回归大地,山林的震颤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灭一切的黄沙停留在原地,给了生灵一口喘息的机会。
被抽走铭文,沈丹熹这一条地脉所化之龙顿时式微,被另一条龙狠狠踩入脚下。它的龙身彻底溃散,力量被另一条龙吞噬,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
殷无觅站在自己这一条愈发威武的龙躯身上,低头朝她看来,眉眼间都是难以遏制的狂喜,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道:“薇薇,是我赢了。”
这一座秘境不过只是阆风山在镇山令中的投影,是一处虚境罢了。
为了救虚境中幻化的生灵,而放弃到手的力量,妇人之仁,昆仑的神女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是用不着动用薛宥留下的那半截弓弦了。
沈丹熹抬眸,对他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讥讽道:“你赢了吗?”
第64章
殷无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瞳孔骤然缩紧,他脚下的巨龙猛地翻涌,将他掀落至黄沙中。
巨龙垂下头来,睁开双目, 赤红的颜色渐渐从虹膜上淡去, 化为璀璨的金茫。随着巨龙的眼睛变幻, 这一条地脉的力量开始脱离殷无觅的掌控。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本臣服于自己神主印下的力量,开始一道一道地挣脱,背叛, 毫不留情地背离他而去, 投入到沈丹熹的麾下。
阆风山镇山令中属于他的半幅神主印正在被蚕食吞噬。
“为什么, 明明是我赢了!”殷无觅心中震撼,却来不及多想, 在地脉之力彻底背弃他, 脱离掌控之前,殷无觅探手入袖口捏碎了那一个装着弓弦的玉匣。
此时不用, 他怕是再无机会使用了。
黄沙漫天而起, 遮蔽了许多人的视线,无人注意到一抹幽光从殷无觅袖口飞出,转瞬便没入了那条地龙体内。
下一刻, 地龙暗红的双瞳彻底蜕变为金色。
两条金瞳地龙拔地而起,同时仰头冲向高空, 在空中盘旋长吟, 二龙身躯绞缠到一起,凌空游动间, 身躯合二为一,地脉力量复归一统。
合一的地龙埋首朝地面俯冲而下, 身躯匍匐没入黄沙,地脉合二为一,回归大地,崩塌的山峦重新拔地而起,大地裂缝合拢,肆虐的黄沙散尽,生出山林草木,山中生灵重得庇佑之所,终于停止哀鸣。
阆风山的哀鸣亦止歇了。
阆风山巅如山峦一般悬空的巨大镇山印内,紊乱的铭文线条各归其位,正中两枚无法兼容的神主印,其中之一渐渐淡去,彻底被另一枚神主印吞噬。
曾经失控暴走的力量如金色的河流,于铭文线条中有序流淌,没入当中唯一的那一方神主印中。
阆风山的震颤停歇,祭台下那一道幽深裂隙合拢,山巅挂上祥云,灵兽的辉光从山林间照耀而出,山风拂过绿涛,带来山中万兽齐鸣。
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山中群兽对新任山主的齐贺。
阆风山镇山令的变化,昆仑上下皆可看见。
“阆风山认主!是神女的神主印!”天墉城中爆发出欢呼,声浪遥遥传来,就连阆风山祭台都能隐约听见。
祭台下的神官们,失望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为阆风山镇山令最终归属于神女殿下而感到欣慰和欢喜,虽然诸人心中还有颇多疑惑等待解答,神女殿下的魂相经历,昆仑君的天人五衰,这些无不昭示着,风波早已在暗地里席卷入昆仑。
不过当下这一刻,众人仰望山巅镇山令,心中无不臣服。
昆仑子民的愿力如丝如缕从四面八方汇聚于阆风山来,使得镇山令中的光芒愈发明亮,流动的金光,为沈丹熹披上一重璀璨的冠冕。
昆仑的神女向来如此耀眼,理应如此耀眼。
沈丹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将这份荣光收入掌心。她完全掌控了阆风山神力,成为阆风山之主,体内仙元与山底地脉建立起微妙联系,有种以身为山,以山为身的玄妙之感,仿佛融为一个整体。
阆风山脉当中源源不绝的灵力流淌入她的丹元,让这一枚黯淡的仙元终于恢复往日生机。
殷无觅跌坐在尘灰中,仰头望着上方金光粲然的镇山令,以及镇山令中耀眼到刺目的身影,昆仑子民的愿力,如潮水般从他的身边涌过,涌往昆仑神女,而他就是这一场盛大狂欢中唯一的失败者。
外面的每一声欢呼,都是对他这个失败者的践踏。
殷无觅满怀不甘,眼神中透出一点隐秘的恶意,嘴唇无声张阖,催动着那半截断裂的弓弦――他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攀上云端,走到这一步,绝不想再次跌落下去,这一切还尚未结束。
弓弦融入地龙,与地脉合一,那一缕暗光顺着地脉之力,流入了神女仙元之中。
半空中,神女身上的金光忽而一滞,有异样之物流入仙元,沈丹熹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可想要将其剥离出去已是来不及,那一缕暗红色的幽光便犹如滴入水中的墨,立刻便融入她魂上怨气。
沈丹熹的神情霎时恍惚,她的意识沉入灵台,看见自己魂上缠缚的怨煞之气暴涨,黑烟煞气弥漫在她的灵台神府内,片刻后,忽然急速地收拢,逐渐凝聚成型。
沈丹熹已做好了再一次面对一个骷髅煞影的准备,总归不论它出来多少次,她都会将它打散,将它压制下去。
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骷髅影,而是另一个“她”。
“她”抱膝坐在地上,灰扑扑的脸颊上被眼泪冲出两条水痕,眼神中透出一种无望的脆弱,沈丹熹的目光只是一碰上这样的眼神,便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她了。
眼前的这个“她”,刚被囚入九幽不久,登上过九幽中心的戮神台,独自走过九幽很多地方,挖出过一个又一个灰烬堆砌的坟茔,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外面的情景,亲眼看见另一个人取代了自己。
眼前的这个“她”,还不是后来已经绝望麻木的她,而是心中希冀刚刚开始崩塌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在九幽痛哭出声。
沈丹熹无比清楚,这个时候的她,有多渴望能有人拉她一把,父君也好,母神也好,任何一个人都好。
她不由向“她”走近了一步,对上“她”含泪的眼睛,心神霎时恍惚,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拉她,唯有她自己。
沈丹熹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眼前只剩下这一个“她”,控制不住地朝“她”伸了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散开,露出眉心一道蜿蜒的暗色红痕。
“心魔印。”沈丹熹倏地往回缩手,手指却已经被“她”牢牢握住,心魔猛地扑入她怀中,抱住她,在她耳边低泣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为何要躲?”
沈丹熹一掌将“她”的身形打散,往后退开。
须臾后,散开的黑烟又重新凝聚成人型,沈丹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魔眼尾垂着泪,难过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何总是见我色变?心魔,心魔,我既是你心中滋生之魔,除非你自毁心脉,不然,你又如何躲得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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