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R着急道:“你当初为取一簇火尚且需要经历九死一生,他现在连自己的涅火都没有,让他独自去寻神火,就算让他找到火种,可能还没靠近,他就已经被烧成灰了!”
青瑶细长的眉梢微蹙,握住煊R袖摆的手指几经松动,最终收紧,说道:“这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机缘。”
她牵住煊R的手,硬是拉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煊R,他已是一只成鸟了,不是刚破壳的幼崽,孩子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一直呆在父母的羽翼下。”
言外之意,是说他对漆饮光的保护实在太过。
煊R回头望了一眼,孔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边,他收回目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实在不想看你再那般伤心了。”
当初就是他没能保护好他们的长子,使他在涅之时溺毙于海水中,青鸾取火归来,本就虚弱至极,又经历丧子之痛,险些跟着身陨魂消,煊R至今心中有愧。
他不想看她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他也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可事事总是不能如他所愿。
青瑶听到身后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声,回身抱住他,将他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哄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
煊R低头靠在她肩上,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有肩上渗入一点温热湿意,青瑶道:“好了好了,再哭会被你的臣属看见的。”
煊R蓦地抬头,睫上有赤红的火光一闪而逝,将什么泪意都蒸发干净了,他冷凝着眉眼,威慑的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殿宇内外的侍卫都自觉地低垂着头,才哼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随便乱看。”
周围的侍卫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确实不敢乱看,乱看的话,是会被主君烧秃羽毛的。
第90章
沈丹熹踏入画壁之后, 并不只是作为旁观者那样旁观女娲炼石补天的过程,她像是变成了那画壁上的女娲,亲身站在了炼石的熔炉前,幸而时时都有一双手轻柔地托举在她的手背上, 引导她该如何捻火炼石。
熔炼五色石并非易事, 当初女娲熔炼五色石耗去了七七四十九日, 沈丹熹跟随女娲磕磕绊绊地学,耗时只会更久。
她须得时时刻刻调动自己的灵力,精准地掌控每一分火力, 控制五色石的融合, 不能有半分松懈, 但凡有一点偏差,都无法熔炼成功。
沈丹熹在画壁里进行练习, 失误了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难以想象当初女娲在熔炼五色石时,是如何做到一次就成功的。
这位上古女神已经陨落了, 画壁里所残留的只是一段图腾影像, 她无法与她进行交流,只能随着她的指导结印控火熔炼五色石,当又一次失败后, 周围的景象消失,她再次出现在画壁外。
老实讲, 沈丹熹天生仙胎, 天资聪颖,资质非凡, 不论学什么都快,哪怕是再繁琐再复杂的法阵咒术, 她都能研究明白,她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挫败的时候。
相比起后世愈发繁复的手诀和法阵,上古时代所施展的法术要简单粗暴得多,甚至也许连“术”都称不上,熔炼五色石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法阵,一个大石垒出来的熔坑,一团炽烈的神火,丢入熔坑的五色石。
她要做的,就是把神火推入熔坑,以神力催发它的火气,将熔坑里的五色石烧化。
说来如此简单,沈丹熹听老君炼丹,也觉得简单,无非就是按照次序将药材丢进去,守在炉子边扇扇火,待到时间到了,便能开炉取丹了,可真要上手去操作,便会知道天难地难。
沈丹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炼丹和炼器的天赋,哪怕是女娲手把手地教导她,她还是炸毁了好几次熔炉,别说什么补天的五色熔浆了,那炸毁的坑底乌漆墨黑,实在难以辨别出是什么玩意儿。
女娲熔补的那一片天域,五色虹光飘逸,瑰丽至极,若真要将这一团乌漆墨黑的什么玩意儿补上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上,沈丹熹单是想想,就丑得无地自容。
她站在画壁前,白皙的面容被爆炸时扑面而来的火烟熏得焦黑,向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因日日受着烟熏火燎都变得干枯毛躁了许多。
沈丹熹一时倒顾及不上自己的形象,当她走回画壁前,重新回到鸾鸟叼来神火,准备开始炼石补天的图腾前时,发现就连画壁上的女娲图腾好似都比最初时焦黑了不少。
沈丹熹:“……”她捏起袖子,拭了拭女娲面上的黑灰,实在惭愧。
过了半晌,她才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再次抬手握上图腾上女娲的手,画壁前光芒闪动,她再一次踏入画壁内。
沈丹熹这边不太顺利,漆饮光那一边亦困难重重。
炼石的神火乃是地心火,漆饮光找到了一处活跃的火山,顺着火山口翻涌的岩浆逆行而入,他毕竟有着凤凰的血脉,凤凰一族属于火性鸟,从生到死都与火息息相关,他以妖力裹身,遁入岩浆中,初始倒还能忍受。
只是越入地底,火气便也越盛,单单只是这些流动的岩浆便已叫他有些寸步难行了,而他想要找的,还是深埋于地底能将一切都熔化,造就这一条条岩浆河流的神火。
地底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橘黄色,颜色逼近于正午悬空的烈日,到了这个深度,已是生灵绝迹,目之所及皆是流动的岩浆。
走到最后,漆饮光妖力耗尽,只得凭着肉身抵抗越发炽烈的炎熔火气。
一开始只他的发梢被烧得卷缩起来,轻轻一搓就变为了灰烬,身周各处都燃起了一簇簇火苗。
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被丹青之术涂染的翎羽在这一片明黄色的岩浆地底,格外美艳而绚丽。
但很快的,他身上这一根根经由沈丹熹亲笔涂染的翎羽也开始焦枯燃烧,火焰顺着孔雀纤长的尾羽一点点蔓延上来,吞噬了尾羽末梢赤金色的眼状花纹。
漆饮光回头看了一眼,脚步终于顿了一顿,他振臂挥袖想要扑灭火焰,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喘气都带着火星子,哪怕他摁灭了尾上的火,不到一息,那火又会重新复燃起来。
他的尾上还有六支羽毛落着沈丹熹的标记,如今妖力枯竭,他已无法保全所有,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留下一支,就算只有一支也好。
漆饮光闭了闭眼,睫毛上的火星微微一颤,化为幽微的灰烬飘落,他将身体里仅剩的妖力全都灌入了一支还算完好且漂亮的尾羽上,妖力为这支尾羽裹上一重潋滟的光晕,驱散开想要焚毁它的火气。
与之相对的,漆饮光周身的火焰猛地大涨,只一眨眼,他的身形便淹没在暴涨的火焰中,俨然已化成了一个火球。
火球当中,唯有一支翎羽保存完好,始终不受火焰所焚。
画壁之中,沈丹熹隐约感应到了属于自己的灵印破碎,大约是因画壁隔绝外界,她的感觉并不真切,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心悸,让她疑惑这是不是错觉。
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灵印每一次破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才骤然起身,“漆饮光。”
她一共在他身上就留了七枚灵印,标记了七支翎羽,在密阴山时取了一支,现在只剩六支落有灵印的翎羽。
就在方才,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就有五枚灵印破碎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沈丹熹心浮气躁,转身想要踏出画壁,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鸟鸣由远而近,一团明亮的烈火从半空落下。
火光之中有振翅之音,火星飞溅向四面八方,一只青羽鸾鸟浑身缀着烈火走到她面前,仰头嘶鸣片刻,从腹中吐出一朵明亮的火焰来。
这是沈丹熹第三次从这只鸾鸟口中接过神火,前两次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掌控这团神火,如何催逼火焰熔炼五色石,并没有留意到当火焰从鸾鸟口中吐出时,顺着鸾鸟尖锐的鸟喙滴落在焰中的鲜血。
血珠落入火中,顷刻便湮灭无踪,火焰愈发炽烈了一些。
沈丹熹顺着鸾鸟滴血的鸟喙往上看去,对上鸾鸟柔和的眼眸,壁画雕琢的这只鸾鸟线条实在简单,没有多少细节,以至于直到此时沈丹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这只鸾鸟可能是谁。
她没有见过羽山凰主的真身,但见过她的人,第一次是在那一座人间的城池,刚破壳的孔雀险些吞了一城之人,被她与沈擒下后,凤凰二主前来请罪。
沈按照她的意思,向凤凰二主表示,要将漆饮光带回昆仑教化,那位脾气火爆的凤君当即便皱眉瞪眼,火冒三丈。
是凰主思索过后,点头同意了将漆饮光送入昆仑。
后来,凰主也常来昆仑看望他,每次都会携带许多礼物送与沈丹熹,以感谢她对漆饮光的关照。
凰主和漆饮光的性子完全不同,明明是一只火性鸟,却温柔得像是一捧水做的,沈丹熹从这只鸾鸟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和凰主身上一样柔和的力量。
她明白劫钟的另一响应在谁身上了,也明白漆饮光现在在哪里了,想要重新修补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便需要有人为她取来新的神火。
沈丹熹捧着手中火,定了定神,她应该相信漆饮光,相信他会同这只鸾鸟一样,为她衔来神火,她只需要用心地完成她的任务就可。
铅灰色的乌云笼罩在东海之上,绵延千里,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昏暗无光,比起狂浪不休的海面,天上的云层反而安宁一些。
天庭派遣来东海寻找五色石的天官们全都无计可施。
虽有诸神以神力封天,但天幕塌陷的一角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往外扩大,天道失序的后果越发严重,东海上的封印也越来越薄弱,被镇压在海底的蛮兽力量日益强盛,天道对它们的束缚之力已如纸一样,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破开。
可就是这样如纸一样薄弱的封印,偏偏就这般苟延残喘地覆盖在东海之上,却始终不曾彻底破开。
海兽持续不断的沉鸣声穿透厚重的鳌龟头颅,传递入水晶宫内,从最初的兴奋到如今已经完全陷入癫狂,镇压的力量减弱,却又始终无法真正获得自由的感觉更加令人疯狂。
浮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从鳌龟口中出来,离开东海,上了天庭。
不知是不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天帝陛下已经算到了他的到来,浮璋从步入天门之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凌霄殿。
天帝金身法相镇守在塌天之地,真身亦离不开凌霄殿,他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穿透皮囊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真容。
按照天理,上一代龙神死,下一代龙神生,浮璋死去的时候,蓬莱岛龙渊之中就该有一枚新的龙蛋复苏,可这么多时日过去,那龙渊谷中一枚枚龙蛋还如顽石一般林立,没有任何一颗有复苏的迹象,天帝便知,这位下界的龙君还没有死了。
东海下镇压的海族,唯有曾经的四海之神鳌龟还残余有避开他的神力探寻的能力,天帝问道:“浮璋,你终于肯走出东海,离开鳌龟的庇护了?”
浮璋双手平举,郑重地俯身行了一礼,态度还如往日一般恭敬,回道:“陛下神机妙算,当已知晓下神的来意。”
天帝道:“你有何诉求,直说便是。”
浮璋静默了片刻,便也如实述明了自己的请求,他道:“海族当年追随堕神,的确有罪,但若非我族四海之神断四足助女娲撑起四极,世间也难有安宁,功德在当时虽难以抵消全部罪罚,但我族被镇压东海至今,已数万年,也该到刑期结束的时候了。”
浮璋与星主不同,他对另一个世界并无征伐的野心,也并不希望这一方世界真的天塌地陷,他一直想要的便是改变海族的现状。
如今天道将要崩陨,劫钟鸣响,降下补天的天意指引,浮璋手握着这世上唯一的五色石,便有了与天帝协商的资本。
天帝就算已明知五色石的所在,可惜他本尊与麾下神主为了封住天塌的一角,无法离开天庭,剩下的仙神想要进入东海,从鳌龟腹中取出五色石,却是难之又难。
一月过去,那些天官就连海底都到不了,海族当年的强盛,可见一斑。
浮璋道:“我只要陛下降下旨意,赦免海族之罪。”
天帝身为天地共主,是这方世界天道的执行者,只有他的旨意可赦免海族。浮璋登上龙君之位五千年,每隔十年便要上天述职一回,早已明晰天帝的态度。
陛下镇压海族的心意之坚,绝无可能主动下旨赦免,只有将他逼至别无选择之时,海族才有重开灵智、重见天日,重回往日辉煌的机会。
比如,现在,即将天崩地裂,历史重演之时。
凌霄殿中寂阒无声,天帝神情沉敛,良久后才摇了摇头,说道:“浮璋,非是寡人不想答应,而是寡人无法办到,海族的罪罚是女娲亲自所定,当年追随堕神祸及两方世界的海族罪神一日不亡,海族的罪业便一日不消,即使是寡人的旨意也无法逆转,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将自己也拉入海族过往的罪业漩涡当中罢了。”
浮璋皱眉,终于撕裂了他恭敬的表象,顶着天帝威仪扬眸直视上座,想要从天帝的神情中辨明他所言是否属实。
天帝垂着眼,静静地由他打量,不焦亦不恼,他这般气定神闲,反叫浮璋心头愈发沉不住气,他垂在袖中的五指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
疼痛刺激得他清醒了一些,他毁不掉五色石,也不可能将它永远捏在手中,真到了最后时刻,三界仙神齐攻向东海,恐怕鳌龟也抵挡不住,他也并不想真走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浮璋将天帝所言在心中反复琢磨了一遍,咬了咬牙,面上仍维持着冷静,问道:“照陛下所说,只要海族罪神尽亡,海族的罪业便可消。”
天帝颔首。
浮璋道:“好,但请陛下拟旨落印,保证海族罪神亡尽之日,罪业消止,从此之后,海族的新生儿皆可同其他族类一样开灵智,得自由。”
祥云成片,浮空流动,遮掩住了天穹深处那一处塌陷之地,九重天上的魔气已经被清除得差不多。
云渺换下了平日穿着的罗裙,身上披着软甲,她取下了所有繁冗的饰品,只腰间还挂着一只锦囊。
前来凌霄殿向父君汇报事务时,正好碰到一人从凌霄殿中出来,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容,却有着一身她所熟悉的海洋气息,是一名女子。
她是海族人?蓬莱新的龙神?
对方看了她一眼,睫毛微敛,与她错身而过。云渺往前走的脚步缓缓停住,疑惑回头,腰间的锦囊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束口的红绳松动开,一缕淡粉紫烟从内溢出,凝结出一道人影。
这一道粉烟出自月老祠,只进入过浮璋心口,验过他的真心所向。
云渺诧异地睁大眼睛,心跳剧烈地搏动几下,乌黑的瞳孔中所映照出的人影面容逐渐清晰,当日没能看清的面容,她现下终于看清楚了。
是一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仿若悬立了一面水镜在身前。
浮璋头也没回,越行越远,快要出了天门,身前的粉烟便也随着他的离开骤然垮下,流散在地面上,云渺疾步追出去一段距离,似想到什么,又骤然停步,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捡起地上锦囊。
她原想将地上流散的粉烟重新敛回锦囊,最后却又改了主意,五指一握反倒毁了手中锦囊,地面上丝丝缕缕的粉烟最终飘散干净,再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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