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这医院凄凉的小年夜里道别,医生又道,你家女朋友是不是太活泼了点?宋云蔚觉得没必要解释,往前看去,邝美琪一条腿挽着裤子,这条腿横架在右大腿上,正沿着地砖上缝线玩格子跳。她还招手,来,咱们来比比。宋云蔚过去给她把咖色毛呢大衣套上,给她的腿坤直了,好了伤疤忘了疼?好点走路吧。美琪说,大过年的,你扫兴。宋云蔚说,那咱就干点不扫兴的。什么不扫兴?吃饭去,我还欠你一顿大餐。
街上亮着暖色的路灯,路灯下挂着红彤彤喜庆的灯笼,沿街每家店铺都是张灯结彩地,勿论关门没关门,全都贴满了金光闪闪大红对联。这个点大多在家吃饭,街上人却也不多。美琪说可惜,我现在吃不了海鲜,不能痛宰你一顿。我的钱包时刻为你敞开,不急于这一时,宋云蔚点了一根香烟说。寒风中,陪她慢慢走。这家伙穿的那件呢子大衣已是乡气老款,领口两片小家碧玉的半圆,扣子还是孩子气的牛角扣。短发长长了几厘米,被衣领给顶得外翻飞起。却不难看。有几分灵秀之气。更有璞玉之姿。邝家老大和老幺站一处,叫人全分不清谁是姊谁是妹。
美琪不断地去拨飞到眼皮上的头发。宋云蔚随脚拐进一家叫卡哇伊的饰品店,美琪屁颠屁颠地也进来,好奇地黏着他。他往哪里去她就往哪里去,如影随形的跟屁虫。美琪问,你要买什么?宋云蔚转身,将一只胭脂红的小爪夹往她头上戴,灵活的手指将碎发扭一扭夹到头上去。美琪对镜自照,还摸了摸爪夹上的小蝴蝶结,稚气满满地咧嘴,好看。
进到麦当劳,暖气和油炸的香气团团地往人脸上扑,倒是排着几个人,店内闹哄哄地放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宋云蔚问她,你确定?美琪满嘴生津,眼里全是期待。确定,不能再确定了。我就爱吃垃圾食品。前头的小朋友正跟他妈闹呢,他妈说最多只能给你点个汉堡,香辣鸡翅?回家我给你做。怀里还抱着个小的,鼻涕流满脸,舌头一伸,还要舔自己的清鼻涕吃。做妈的一面给这小的擦脸,一面随口恐吓大的说,外面的鸡长了两个脖子、六条腿,可吓人。大小孩儿听到美琪的话,叉腰挺脖,不不,我就爱吃垃圾食品!妈,你不能骗人!答应我了的!眼见孩子要就地撒泼,孩子妈连忙从口袋里掏钱,全是皱巴巴油腻腻的零钱,老娘这辈子真是欠你们的!
宋云蔚给美琪找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安置着她,问她要吃什么。美琪眼睛还锁着那母子三人,母亲两鬓风霜,羽绒服里搭着一件极其廉价的黑色蕾丝打底。下面是短皮裤、肉色打底袜和硬邦邦瞧着都冷的地摊玫红色短靴。这个年,她是好好打扮过的。也许才从外地打工回来。在别人看来不伦不类,于她而言已是盛装出行。做妈的给大的换上一件新蓝外套,小的那个顾不上,一看就是家里爷奶套的红色碎花棉服。她总是焦头烂额着,顾上这一头顾不上那一头。孩子把鸡腿胡乱往她嘴里塞,她说我不喜欢,你们先吃。
美琪豪气回宋云蔚,一盘薯条不嫌少,两份全家桶不嫌多。还提醒他,记得买冰激凌,原味的,买一送一呢。冰激凌率先来了,而后全家桶连带着一包麦当劳过年新推出的手办玩具。隔壁桌的孩子不断地朝这边张望。宋云蔚把没拆封的玩具礼盒递给美琪,美琪把那玩具塞给大小孩。大小孩说我不要,又看看他妈。美琪说我是大人,不玩儿这些,丢了浪费。孩子妈说谢谢,搡一把孩子,说谢谢啊!
谢谢姐姐!撒泼的孩子变得十分害羞,脸蛋冻得通红,从小没擦过脸霜,一条一条全是冻痕。
美琪跟宋云蔚对坐着,都去舔那根洁白的蛋筒,都去看窗外红色的夜景。人来人往着,都有属于他们的热闹与团圆。美琪借着玻璃反光,打量着男人的脸。无论他有没有打算伪装,那短短瞬间的一缕失意,总在不经意间叫人藏不住吧。宋云蔚鼻梁高挺,薄唇,敛眸下望时,眼尾也为含笑微微上翘。透过淡漠的表层,实质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他知道她关注着隔壁着的小孩,所以他才要了玩具。那如果他想要玩具的时候,会有人想着买给他吗。她还想问,宋云蔚,这个时候你有没有思念的人,或者说,有没有在具体地思念谁。结果她没问。她知道这个时候得不来愉快的回答。如果答案愉快,他就不会成为他乡异客,在年节的关键时期,无所事事地萧条地陪她吃麦当劳。她唯一能回馈给他的,或许只有沉默的陪伴。
美琪!玻璃窗外贴来一张红彤彤的大圆脸,杨贝妮欣喜地跟她打招呼。很快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贝妮把沉重的玻璃门撑住,这种门总是设计得非常严实,应该是防止胡闹的小朋友跑进跑出,男人低头跟进。两声浅谈两句,男人去柜台排队,贝妮拎着礼品袋过来,大红毛巾庸囊地露出一截尾巴来。是贝妮亲自手织的吧,真有心,美琪说。贝妮害臊,我也不知道送他什么,这个实用。她让美琪帮忙相看下男友。是做什么的?工作总是很重要,代表男人的面子和尊严。贝妮说跟我一样,不过是在下面乡镇小学做代课老师。他嫌工资太低了,计划着年后辞职去广州打工。说是.....想叫我跟他一起,两人奋斗几年再回来买房。
美琪听着,心里咯噔一跳,仿佛已经窥测到好友艰难而悲惨的未来。桌子底下,她把贝妮的手紧紧握住,都急出汗来,你都想好了?他靠得住吗?你们才认识多久?贝妮也慌,眼神呆滞着,我...也很迷茫啊,他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早些年也出去打工了,说是收入还不错,年年能给家里打钱。美琪道,你糊涂!他们是没得选,可你有。实验中学排着对要往里面塞老师呢,你好不容易进去,合同也签了,就努力考考编制,也是一份响当当的铁饭碗。别的地方不说,咱这儿当老师的女人还能愁嫁?再说,你不是很喜欢这份职业么。
后面的话就只能咬耳朵说了,一起出去,为了节约开支,是不是得同居?你肯愿意?再不小心怀了,你怎么办?奉子成婚,你未来婆婆还能对你好?连彩礼你也别想要了。再往后我都不敢想,你会二十四小时不得空闲,要么打工要么照料小孩,身材很快走样,也许等你再回来,我都不认得你了!贝妮却仍旧懵懵懂懂地,我爸妈也是一起在外打工的。美琪说,对呀,所以你留在老家,没有人照料你,换来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
男人拘谨地回来,谁也没看,或者说是不敢看,卑怯的表情,对着贝妮说,优惠券在节假日不能用,要不咱们换一家?这个也不健康。杨贝妮拉拉美琪的手,哦,好。起身就走了。一对僵尸似的身影。
没一会儿,美琪跟宋云蔚也从店内出来。风停了,可仍旧存着无形的冷空气像针似的往面孔上扎。宋云蔚停下步伐,指了指左边的高坡,往上去是城中村秦家畈,乱七八糟地建着一堆高矮不低毫无秩序的民房。他说我到了。美琪眨眨眼,你怎么住这里?这里治安不好,什么人都有。宋云蔚扶额,真爱操心,你的杨贝妮还没操心完,又操心我住哪里。暂住,年初就搬了。
他的手扶过来,搭在美琪肩上,理理她的大圆领,刮一把她英挺的鼻梁,小鬼,不至于像你想象得那么糟糕。我看杨贝妮不算很糊涂,你要给她点时间。麦当劳好吃吗?
好吃!美琪点头,恋恋不舍地。你吃好了吗?吃好了,宋云蔚道,邝美琪,新年快乐。宋云蔚,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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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欠款
邝建国在大年前第五天就走了。走前好歹给振华服装厂账上拨了点钱,用来应付部分工资和奖金。邝美丽抱怨,老爸你怎么来去如风?大过年的还往外跑?她爸说,要账不就是趁着年前要?这时候去要,天天堵上门去喝喝茶,多少能收回来一点。本来还想带你姐去,不过她很有可能半路上将我气死,想想还是算了。老幺,年初一记得上廖家拜年,多拿点东西,没钱找我要。要是我没赶得及回,你就去你二叔三叔家走动走动,其他旁的,没时间的话也不用去。
于平常家庭来说,年关正是其乐融融团员之时,于邝家来讲,全是各自为政着忙得团团转。廖振生他妈很是提携即将入门的儿媳妇,播音室晚八点的黄金档让邝美丽给老金牌做助手。等开年了,还有一轮镀金提高班,名额也已提前定给她。廖振生一方面感激他妈的安排,一方面又苦于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美丽,只得借着日日接送的时机,在停车场内一亲芳泽。
好一阵,美丽推开未婚夫,对着宝马的后视镜补口红问,你跟前那个姓宋的呢?廖振生的手还放在美丽大腿上,啊?他?他怎么了?你看上他了?美丽媚眼横飞,嗔怪,他是个什么来路?廖振生把手收回去,车窗打开,点了根香烟。他啊,有点迷。我们是在成都碰上的。那时我跟车队去去稻城亚丁,再转去大理。半路遇到一场泥石流,好巧不巧,把路给拦住,我的车也出了故障,跟车队被泥石流给截断。他的车就在后面。修车一把好手。花了个把小时,给我弄好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我们就搭伙着去找地儿住宿,起先我还以为他是托儿,越看越不像。他这人比较清心寡欲,明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又非要来个自驾游。像个孤魂野鬼。我只知道他家是安徽那一块。他从来不提家里。可能有事儿吧!
美丽听他说了一大串乱七八糟地,始终也没听出重点来,他这人靠得住吗?有车有房?
廖振生贼兮兮地笑,据我所知,宋云蔚一穷二白!不过人是靠得住的,不坏。
美丽补好妆容,正色道,他不会对我们家邝美琪有心思吧?
那不会!廖振生斩钉截铁,他对女人不感冒。美丽提他的耳朵,你怎么知道?你带他去鬼混了?廖振生连连求饶,坚决说没有,顶多是夜总会招了陪酒小姐,但他已经坚决改过自新,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比你更迷人?老婆大人!
送完未婚妻,廖振生转头就要就这事儿跟宋云蔚打油夸,宋云蔚那头信号极差,且寒风呼啸。他说,我下乡了,有事儿回头再说。廖振生对他赫然起敬,有些人你都无法跟他下流无耻,赤裸裸的冒犯。倒不是担心宋云蔚生气,而是对他又敬又爱。那些八卦不聊了,问,我还以为你年后才去铺摊子。宋云蔚那边信号卡壳,忽闪忽闪的杂音,半分钟后才说不是,过年去外地打工的都回老家了,这时上门正好。廖振生感慨,你要搞地推,雇人去推就行,犯得着自个儿寒冬腊月凄凄凉凉地出门干活?宋云蔚顿了一秒道,反正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挂了电话。
美琪没时间思念任何谁,邝建国既然能出去要账,就有人能上门来要账。振华公户上空空如也,余留可怜兮兮的千把块,连油钱都不够,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一坐就是大半天。从盐田过来的布料生产厂家老倪,从太丰过来的老周诸如此类,全是服装厂的上游老板。他们不会比邝建国更好打发。美琪只能陪笑、陪聊、陪吃,连带着哭穷,求理解,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旦回款,就给他们打过去。
第一个上门拜访的老倪说,我知道你们今年困难,可我们也困难呀,一家老小就靠着这款子过年。这样吧,多少给点,让我回家好交代。第二个上门的老周说,这年头谁家不是资金紧张?我对你们振华真是仁至义尽啦,欠款一拖再拖,我的钱也是在外面拿了高利息的,月滚月的,谁耗得起呢?甚至有人包里揣了刀具,不拿出来,就是冒个角,以尽无声威胁之力。美琪日日头大如牛、无法喘息,做梦都是在面对这些难缠的债权人,做梦都想着,年初回款后,一定要好好歇上几日!谁的电话都不接,就睡觉,埋头大睡,睡死她!
熬至年初八,到了仿大牌女装约定发货的时候,邝建国打来电话,说不用发了,对接的批发商跑路了。
美琪头皮阵阵发麻,差点栽倒。为什么跑路?邝建国早已从暴怒到心灰意冷,他们家挨了官司,说是什么侵权,不愿赔偿,出去躲债了。那怎么办,美琪问。她爸反问,怎么办?货在那里又没飞,你在本地销掉!美琪手脚冰凉的挂掉电话。怎么可能?先不说这款式有没有人要,光靠鸡零狗碎一匝一匝地卖?卖到破产?工资怎么办?欠款怎么办?
那几天她都不知道怎么过的,神魂不在地熬到元宵节,厂里工人陆陆续续来上班了。瞧着大家年后滋润喜气的模样,美琪连做样的笑都挤不出。一个身材佝偻的男人等在保安室,看样子已经坐了好一会儿,地上丢了几个烟头。那人说,厂长,我是老徐。哦,老徐。美琪脑子慢上几拍,终于想起老徐是霞姐那相好。过年好呀,今年回家了吗?老徐摇头,不太会说话的模样,拘谨地拿手往裤子上擦,然后拎起桌子下的一个蛇皮袋。这里装了点地瓜、橘子,还有一只鸡,鸡已经清理过,他低着头,鬓角发白,从头到手只要看得见的地方,横生的层层叠叠的老褶子。别客气呀,美琪心里难受,我还欠你工资呢,你反而给我送礼。不值钱不值钱,老徐喏喏着,霞叫我送来,她到新厂了,那边还行。厂长,我这就走了,要上班了。
美琪看着他的背影,说不上来的心酸,要是他知道振华马上就要欠债倒闭了,大半年的工资即将打水漂,会怎么想?
又有一群人团团挤在办公室的过道里 ,谈天说地嘴上吐烟,邝美琪是吗?美琪麻木的点头,挤过人群,去把门打开。七八人乌泱泱地随后挤进来,有人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摇得皮椅咯吱咯吱响,黑色纹身从他脖子延伸上来,大喇啦地质问,客人上门连口水都没有?美琪说有,拿着水壶去接水,哗啦啦地,冰水冲到手腕上来,袖口湿了一大截。此刻她头脑空白一片,给热水壶插上电,又预备去拿门背后的扫帚,先把地上的灰扫一扫。
几个男人不耐烦地瞧她走来走去,打头的呵斥,哎呀,你别忙了,咱们谈正经事要紧!美琪回魂了片刻,从茶几抽屉里拿出香烟来,软包的芙蓉王,一人分了一包。那人笑着接过烟,两下撕开,点上深吸一口。轻啧道,这烟有点潮了。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地纸,喏,我们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过意不去,可这也没办法。你爸在我们这儿贷了款子,现在逾期三月有余。利息滚了二十万。说好年前结账,这下好了,被他给跑了!好在跑得了人跑不了庙,你们厂还在。说吧,大小姐,这钱准备怎么结?
美琪将那张轻飘飘的却价值千金的纸拿了过来,天地颠倒着,人也麻麻的,好像情绪已经屏蔽。签名的确是邝建国,瞧笔迹八九不离十。那人说你别以为这是造假,我们犯不着拿个假的借条来,吃亏的是我们,你们家能拖这么久,是因为你爸做人还不赖,知道关照下小的吃吃喝喝。可再怎么不赖,这钱够兄弟们玩一辈子了,大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龙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腰里还别着什么,两方见面,颇有些戏剧性。原来是成哥,小龙笑哈哈地去搂男人的肩。成哥皮笑肉不笑地,怎地,你还要拿家伙跟我干仗?小龙说怎么会,咱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以为哪里的瘪三来闹事。成哥锤他一把,我们这是文明讨债。你看我对你姐做了什么?这不都是客客气气?
好了,今天先来给你打声招呼,成哥起身,对美琪道,你准备准备,明天我再来。
人去楼空,美琪将桌上散乱的香烟捏起一根,点燃。
小龙问,怎么回事?大伯给他们拿钱了?美琪道,应该是,你先不要给你爸说,嘴巴闭严。小龙瞧她的样,萎靡至极,着实心疼,姐,他说,你别着急。我跟成哥也有两分情分,回头我再求求他。美琪说,有用吗,没用的。小龙道,起码时间上能再缓缓吧,等大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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