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志把车停好,同样时冒雨跑回,哟,云蔚,饭做好了吗?这是我的租客,他自豪地给美琪介绍。宋云蔚从口袋里拿出手写的清淡,递过去,你对一对账单。老秦果然接去,扫了一眼,应该不错。宋云蔚把零钱还回去,那你们稍等片刻,十分钟就好。
琳琅满目的菜色不断往大圆桌上端。美琪想帮忙,老秦说不用不用,怎么能叫客人动手,又给她介绍眼下这张桌子,整块的云南大理石磨的,我专门从那边运回来,费工费力地,我这人很讲究生活品质的!
碗饭都摆好,宋云蔚拿纸巾擦拭完筷子上的水渍,才递给美琪。美琪望他一眼,又望一眼。老秦道,一起吃点吧。他本来是客气的话,哪里愿意叫别的男人当电灯泡、盖他风头?美琪也接上,忙这么久了,一起吃点吧。老秦没法,就叫人坐了。宋云蔚果真也坐了,但也识趣地没多嘴。
整顿饭局一直是老秦在叽里呱啦地介绍他的房子、水产和生意。美琪想喝的汤,是宋云蔚添的,她想吃的菜,也是宋云蔚夹的。不过是把鼻音和偶尔嘴巴的空挡,奉送给志得意满的老秦,嗯嗯,您说的是,您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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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琪跟老宋,有点甜丝丝吧。
第16章 人情
农历二月十四,也就是三月末,宜嫁娶、祭祀、出行、冠笄、立券。这是邝廖两家正式婚期之日。距离也就一月有余。邝美丽在定亲日早已收获满满一皮箱的现金,当日就存到户头上去。这日又由未婚夫陪着,去把现金取回家。
廖振生纳闷,你取这多钱干什么?美丽说我有急用。廖振生脸色不大好看,虽说彩礼都算女方婚前财产,可当着未婚夫的面,就把彩礼挪作他用,总归心里有些滋味。他说,我听说了,你家厂子就有困难。美丽顺势讲,是,振生,就是为了厂里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现在这世界上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爸爸决策错误,这是一时之错,工厂还得运转下去。他是我爸,我不能袖手旁观。说得廖公子十分愧疚,默默着,跟着美丽回到邝家。
皮箱翻开,崭新的钞票散发着诱人又富有冲击性的画面。
邝建国低喝一声,怎么能用这笔钱!他把箱子退回去,抱歉地望向廖振生,女婿,全是我不对,这个关键时候让家里难堪,让你们难堪。但我做爸爸的,一万个没有道理女儿的彩礼贴补家里,那我还是男人?美丽红着眼眶,又把皮箱推回,爸,振华是你毕生的心血,也是靠着振华,你才把我们姐妹俩拉扯大。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忘恩负义,做个不孝女!邝建国坚定地把钱推回,不不,这钱该用在你们小家庭,万一以后振生也想做点生意,没有启动资金,怎么办?
美琪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旁观战,手里捧着红枣姜糖茶。
这茶是宋云蔚手工自制,贴心地用小封袋给装好。饮到肚腹,暖意流动。这局充满戏剧性的家庭伦理大剧,就看谁更加情真意切,谁更加受不住道德舆论的压力。美丽犯不着拿现金回家,一张银行卡的事,只是现金更具冲击力罢了。
亲亲父女俩没有商量过具体细节,但双双心知肚明此举用意。情况最差,邝建国接了这笔钱,也算是在女婿明面上过了一趟,叫他不会落下心结。最好,姓廖的心疼老婆,预备另外出资帮助。美丽此举,一箭三雕,既向父亲表了衷心且出让大利,也向未来老公树立了至情至性的人设,还能让老公助家里一臂之力。
廖振生左右为难,老婆家中大难,他真能袖手旁观?再说了,他也不是在钱物上斤斤计较之人。廖公子三个字,在台州不是白叫的。这也是权力的一种展现。于是三方博弈的结果,在此刻,得到了最优解。廖振生插手,将皮箱锁起来,交给美丽,对邝建国道,爸,咱们马上就是一家人,我来想办法,不要太见外!邝建国还担忧,你爸妈知道了....会怎么看美丽?不行不行!行!廖振生果断预备走人道,他们不会知道,美丽一辈子的幸福,我会给她!邝建国圆润的胖脸抹上一把热泪,女婿,你放心,我做爸的,早给美丽备好陪嫁,必定让她风光出门。
廖振生把美丽送去单位,车上享受了美丽感激柔情的深吻,后独自滞留车上,香烟吸了一根又一根,一时叫他拿出百来万,还不得向父母伸手,不容易!狠狠地把头发抓了抓,又对着后视镜整理表情,台词备了又备,打出电话去。电话那头是宋云蔚,他说怎么了振生。廖振生问你在哪儿,我来接你。有事?嗯,有事!那等等,回头我给你电话。
宋云蔚正坐在小院里给熬过冬的硬土松壤,脚上瞪着十元一双的胶鞋,锄头挥洒有力。老秦坐在廊下饮茶,继续道,老兄,你跟小邝不成的。宋云蔚哦了一声,不置一词,又道,老秦你是不是误会了。秦立志喝不惯淡茶,改而掐开一瓶甜腻消火的王老吉,嘴里叼上香烟,噗噗噗地大吹烟雾。我也就是说说罢。你也就随意听听罢。邝家的厂子我瞧着早不如之前风光,要风光,小邝她爸也不会开口就提彩礼。你知道他们家要多少彩礼吗?这个数。呵,说卖女儿都是好听的。要放以前,这数配的上,要放现在,呵,我还不是瞧着小邝可怜?我这人就是心软,小邝孤苦伶仃地,又没人疼。用脚都晓得,回头她爸得把彩礼拿去给她妹置办嫁妆,能嫁给廖家,能不搞风光点?
宋云蔚越锄越慢,丢开锄头,蹲下去处理几缕杂草根,这时候不弄,开春就会跟其他植物争抢营养。
老秦见他无动于衷地,又下了狠话,瞧你来了咱台州一年多了,也没见折腾出什么水花。正经工作没混上半点,一点零钱都用来买吃买喝,口袋里穷得响叮当。人家做生意的最势力,邝建国更是顶一顶二,他这种喜欢应酬四路八面狐朋狗友的,花心思最多,他能看得上你嘞?你是有优点,会弄点花花草草搞点吃吃喝喝,还挺会服侍女人,可人家要找的是乘龙快婿,不是你这式样的,你可明白,老兄?
宋云蔚搞得差不多,去水龙头下洗了手,又换了鞋,拍拍老秦的肩,朋友有约,我先出去一趟。
老秦对着他清淡潇洒的背影叽里咕噜地,又呸了一声。瞧不起这软骨头的玩意儿。宋云蔚前脚走,邝美琪裹着红色喜庆的长袄进来,手里还拎着拜年礼节。老秦一瞧她就欢喜,起身迎接,悖怎么这么客气。美琪也不掩饰了,老秦 ,我有事跟你说哩。老秦眼珠一瞪,又摆摆手,不急不急,来先坐下来喝点热茶。热茶是宋云蔚早沏在功夫桌上,是福建一等红茶。美琪徐徐地品了一品,知道不是大老粗老秦的手笔。老秦摸着肚子道,小邝,你可别是瞧上咱家宋兄弟?美琪一口热水喷了出来,大澹怎么会?不是那回事!
老秦占据主场优势,嘻嘻地笑,不是就好。我跟你说,你们认识没多久吧?他进来台州,可就一直租在我家里。这人吧,的确不坏,可是呢,他就是典型的要女人养的小白脸。好多女人主动找上门哩。美琪听着心里难受,血管跟堵住似的,借着喝茶动作缓一缓。哦,他女人缘挺好的。那可不是?老秦道,身体瞧着也不太好,估计那方面够呛,所以没人跟他跟的时间长。昙花一现哩。男人长得再漂亮,不会赚钱还肾亏,可不就会讨好女人嘛。
美琪听不下去,起身,正色道,老秦,真跟他没关系。我现在根本没考虑谈婚论嫁,厂里事忙不过来,我压力大。我不想匆匆忙忙就定下大事。老秦也恼了,同样起身,各自跟美琪平齐的高度,显得不是很有威势,所以他把声调高高扬起,我跟你爸可是说好的,我相中了你就得嫁给我。六十六万彩礼我也准备好了,婚房婚车也不叫邝家出,你们家再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冤大头?美琪浑身战栗,心寒不止,冬天似乎遥遥无期。他说了不算!美琪道,要不,你嫁给他好了!
宋云蔚走下秦家畈的下坡路,黑色宝马已经候在那儿。弯腰钻进车内。廖振生递了一杯热拿铁过来,知道你不爱吃甜,只加了奶没加糖。又说具体什么时间搬家?记得提前跟我说。房子已经租好了?租好了。宋云蔚点头。兄弟二人互相点烟。狭窄的车厢里云雾缭绕着,振生,你有话直说,跟我没必要弯弯绕绕。车头前有道红色身影匆匆掠过,大红的长袄,穿起来也不显胖,伶伶俐俐的姑娘。正气得满面通红面色扭曲。怪模怪样地也不丑,像只独角兽,闷头向前冲去。廖振生奇道,她怎么在这儿?宋云蔚谈谈烟灰,不知道。振生也没心思去关注未来的大姨子。他把邝家的事几句带过,道,哥,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咱们的闲钱都投出去了。我不能叫美丽太难过。净化器项目不是做的还成?款子过两天就能打出来。说好咱们五五分,可我那份估计不够。你那一百个当暂时借我,算利息,好吧!
宋云蔚摇下车窗,弹了弹烟灰,双眼望向远处,长长的眼尾微挑上去,又落下来。振生很过意不去,他清楚宋云蔚最缺钱,一个男人没车没房还没钱,就会处处受人白眼,谁都会轻视着去踩上一脚,毫无尊严可言。一年多了就住在环境恶劣的城中村,熬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进账,又被他一把薅过去。云蔚扭过头来笑,拍他的肩膀道,当然可以。没有振生的人脉资源,这钱我也不能轻易到手。反正我现在也不用钱,你先拿去急用。说好了啊,利息可不能赖账。
廖振生好好地捶了他一把,好家伙,你刚才把我吓得够呛,差点以为咱俩要掰。宋云蔚揉胸,打趣着,一顿饿跟顿顿饿,我还是分得清的。谁叫你是土王八。谁王八?不不,是我嘴拙,是土地爷。土地爷,要不你给我留个零头,新房房租还没付呢。振生恨不得自扇耳光,哥,你说得我都不想做人了!心里也只,这个大人情算是真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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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老宋答应的根本原因吧。
第17章 决裂
美琪回家跟邝建国大吵一架,邝建国心情本好,拿着计算器和白纸写写画画,把她的话权当耳边风。美琪也不过去,她怕过去清晰地看到邝建国为美丽全方位的筹谋策划,而这策划还得搭上她的一份,搭上她未来幸福的机会。她都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但深知不幸为何物。一辈子总要有个念想吧!如美丽所说做人要实际,但这份实际也要符合她的心意吧。歇斯底里地吵了半天,声音渐低下去,她说爸,你总该为我考虑考虑吧。邝建国啪的一声,肉掌拍桌,十分浑厚,女人嫁汉,穿衣吃饭!老秦哪里差了?你要嫁就嫁,不嫁就滚蛋!一天天吵得我头疼,这么个拎不清的性格,哪个男人会要你!
美琪收拾了行李,又从家中出来,开车往工厂那边去,手中烦闷的一根香烟,模糊出一张宋云蔚的脸。他百无聊赖的模样,他微笑温柔的薄唇。眼中有泪下来。不过一场没有结果的肖想。云端之处梦一样的肖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不久后她终于窥测到命运开头的机关。尽管叫人痛苦,然俗话说,不破不立嘛。钱资到位后,工人们热热闹闹地喜笑颜开,加之供销社被张老板拍下的那块地,已经过了赶工期,工人夜间不再受到噪音污染。
仿佛一切顺利起来。都是假象。厂里的财务经由美琪一手核算,并非说这次的危机渡过,就没有更大的危机。最根本的问题时,如今无法盈利,厂内库存堆积如山,销路上也得靠她一一联络,杯水车薪。邝建国显然尝到“融资”的甜头,天天把谁家企业获得融资,谁家项目得到天使投资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工厂内的人员、技术、设备不更新,所谈这些全是空中楼阁。他还从廖振生那边听说了净水器项目,也想去分一杯羹。走不远。美琪知道。振华的生命可能真的要到头了,振华如今只是邝建国的一张名片,生意好不好无所谓,他现在要的是包装,包装他的能量和产业,到市面上去玩空手道。
就在美丽婚礼前半个月,被她亲手开掉的侯军N瑟地走进车间来,还套着主管的衣服。美琪上前,谁放你进来的?侯军换上新衣服后,人更精神,同时也眼高于顶起来,老板叫我来上班的,还是车间主管。哪个老板?侯军得意,邝家大小老板呀,非求着我回来,说你一个女人难当家。哦,美琪将头一点,早就不意外了,好,你好好上班。侯军愣愣地瞧她转身就走,他在后面喊,找你爸也没用啊,谁都知道你们家你爸才是当家的!
美琪头也不回,往办公室里去,邝建国难得来到厂里巡视,翘着两腿架在茶几上,耳朵上夹着电话爽朗大笑。他在外头是好老板、好大哥、好岳父、好朋友,借着廖家的势混得风生水起呢。美琪把两串沉甸甸的钥匙丢到茶几上,还有工牌、厂服,她说邝建国,你把电话挂一挂。邝建国锁着眉头挂掉电话,低吼,老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美琪说,侯军在我就走。邝建国不耐烦,你能不能不要成天找我麻烦?侯军的事是误会!你二伯跟我讲过了。美琪说,我没瞎,年前他们闹罢工,侯军就在那里撺掇。有那回事?他问。美琪说你问你家宝贝女儿,再去看监控。邝建国沉思,片刻后打马虎眼,算了,都过去了。一家人就要齐心齐力,才能把生意做大做强。
美琪说,我跟您不齐心。您也跟我不齐心。机械地重复,他在,我就走。邝建国耐心告罄,一把摔了烟灰缸,烟头和烟灰飘了美琪满裤子。当年你妈怀你测出是女儿,我就说要打掉。她偏不打,好了吧,给我们邝家生了个妖魔鬼怪!美琪久久地去平复胸腹中剧烈波澜,终于稳下声带,说出口后竟然还带着颤音。爸,你可以跟我断绝父女关系。邝建国起身,给了她一耳光,逆子!滚吧,这么多年要不是你,我早发达了,你进厂后厂就没赚钱过,你是灾星!美琪笑,她感觉自己的笑似曾相识,好像正是从宋云蔚脸上复刻过来,灾星就灾星吧。我贴给厂里的工资,以及我这两年没开的工资,麻烦你结给我。
美琪回家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好收的,无非是两套换洗衣服和毛巾牙刷。开车到实验中学,在车上睡了一下午,直至太阳西斜。好久没睡过这么毫无负担的一觉,清静,还有阳光。有人轻轻敲响玻璃窗,贴过来一张春暖花开的面庞。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怎么睡在这儿?是宋云蔚。美琪彻底醒过来,心情复杂,她把车窗降下来,哦,我等贝妮下课呢。宋云蔚弯着腰配合她的视线,又拿手指了指,心情不好?美琪连忙照镜,原来梦中真哭了出来,眼尾还挂着泪痕。又赶紧揩了,缩缩鼻子,是吧,最近有点心烦。宋云蔚看看表,请你和贝妮吃饭?美琪说不用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宋云蔚看她一眼,平和深邃的眼中有什么滑过去,嗯,他点点头,好。迈腿走开两步,又回来,下次不要停在路边,不安全。美琪低下头去,难过着,也说好。一抬头,宋云蔚已经走开,走到斑马线边上,他还穿着她送的羊毛衫,美琪扒到窗外大喊,你搬家了吗?宋云蔚回眸,像一缕青烟,挥挥手,意思是叫她别操心。绿灯亮,他施施然过去了。
晚上美琪挤在贝妮的木板床上,她睡里头,两人挤得紧紧地,被子下牵着手。你跟他分手啦?分了。贝妮道。听声音不算难受。美琪说,那就好。这段时间忙得头皮发麻,忘了问你。贝妮弄她的胳肢窝,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清闲过?我要是你爸,怎会糊涂将你放手?别提他了,美琪说,翻过身去,对着贝妮明显消瘦的脸蛋,你不会怪我多事吧?贝妮也翻过身来,她掐她一下,美琪也掐她一下,乐呵呵地闹。怪什么呀,贝妮说,我后头回来认真考虑了几天,你说得没错,我喜欢宝宝,我不能让我以后的宝宝过跟我一样的日子。留在这,努力工作努力考编制,找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有安安稳稳,寒暑假可以带孩子去春游、去省城游乐园,教她唱歌画画。那你呢,她问。美琪又翻回去,双手交叠胸前,我还在想,快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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