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
作者:章小笼
【文案】
[他现在是陆师长,家大业大,不在乎这捡来的美人一顿能吃一只肥鸡]
初遇时唐瑞雪想,这是一场各取所需。
她需要他的庇佑,大家搭伙过一天算一天,将来大难临头自然各自飞。
陆清昶以为自己捡了个落难佳人。
自古美女爱英雄,此美人跟了他陆师长,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没想过美人是个小疯子,能吃、能睡、更能买。
后来城破之际,烽火连天。
“蛮荒之地,败军之将。没朱楼碧瓦,没皇城相府,陆某这一去不止二三里,也未必真能有始有终。这样的地界、这样的人,想清楚了,还要跟我?”
她清清楚楚地答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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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热河往事
一九三一年,热河,奈曼旗王府。
王府的小听差穿过前院的一片雕梁画柱的长廊小跑到后院,“禀告王爷,陆师长来了!”
阿古尔在里屋的烟塌上半躺半坐,听到那半大男孩的公鸭嗓不禁就一皱眉头:“来就来。又不是生人,你不会把他带过来?喊这么大声...你王爷我聋啦?”
小听差赶紧摇头解释:“不是小的想扰王爷啊,是陆师长听说王爷在抽旱烟,不愿来后院。他说叫王爷去前厅见他呢。”
阿古尔立即嘀咕了一句不大好听的蒙古语,随即嘟嘟囔囔的下了地往前厅去,“不要脸的臭丘八,我不嫌他身上一股娘胎里带的穷酸,他还嫌上我了?上好的关东烟叶子,哪来难闻味儿……”
阿古尔的全名是阿古尔・纳瓦萨・哈日伊翰,他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族人都叫他小王爷。蒙古王公是世袭制,老王爷不到五十就突发急病仙去了,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小儿子,所以阿古尔十五岁成了奈曼旗的王公。他母亲常年病得下不来床,于是他自己管自己,自己教育自己。阿古尔对自我的教育明显是放纵的――他十六岁学会了吃喝玩乐打小牌,十七岁第一次尝试掷出千金捧花旦,十八岁把玩当成人生主要任务并且认识了陆清昶。
陆清昶二十几岁,出身和来历都不明――外界流传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大约是十几岁时在穷山僻壤饿急了眼,跟了过路的大兵扛枪吃粮。混到二十几岁,不知怎么成了那群兵的头头;直到队伍被政府招安,他做了杂牌军的师长。
阿古尔小王爷是在一场牌局里认识的陆清昶。那天小王爷酒醉上牌桌,厮杀一夜后稀里糊涂的输给了陆清昶四十六间房。小王爷是前朝遗少,有名分没地位――现今皇上都得听这帮扛枪的丘八的,何况他一个蒙古王公呢?
小王爷其实心里很怕这个腰间别枪的师长,不敢不给;可陆清昶那会恰巧不算穷,他说陆某愿意和王爷交个朋友,谈钱就俗了。
小王爷也愿意和陆清昶做朋友。
陆清昶长得周正好看,人也有趣仗义,比小王爷身边那帮还做着大梦的遗老遗少强。小王爷那时候不知道,欲擒故纵是陆清昶擅长的把戏之一。两人一拍即合的后果是陆清昶后来闹穷的时候,软磨硬泡之下小王爷不得不为接济他卖了察哈尔的地。
王府很大,后院和前厅的距离并不算近,阿古尔一路且走且骂行得倒是快;及至他到了前厅,陆清昶端着的茶还冒着滚滚的热气。
“小王爷,你动作倒是快。”
“你来做什么?火急火燎的把我叫来,难不成又穷的发不起饷了来我这儿打抽风?我上次借你的钱可是够买个田庄了……”
“这是哪儿的话。”陆清昶吹了吹手中的茶,轻轻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我这回是给王爷您送钱来了――李主席叫我到隆化那儿开会,他给我的兵封了一个热河护卫军的号,又拨了一批饷。钱虽然不够陆某人躺着花到死,但还王爷上次给我扩军用的英镑,是足足的了。”
“李主席?省主席?他给你发钱?他给你一个杂牌军师长发什么钱?”
陆清昶没嫌小王爷幼稚无知,只敲了敲手边桌子上的小箱子笑道:“杂牌军的师长也是师长,我在热河混了这些年,不是人上人也是地头蛇。不给我的队伍发饷,难道发给菜市场卖馒头的?”
“那…哎,算了算了,晚上你想吃什么?还是叫个戏班子来府里热闹热闹?”
陆清昶一脸的高深莫测,“今儿你且自己热闹去吧,我要回去了,有事。”
“什么大事急着走,陪我玩一晚上的功夫都没有。你不是开完会啦?”
陆清昶站起身来抿嘴一笑,很是矜持:“今天是当真有事,大事。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罢!”
阿古尔撇撇嘴,“快滚快滚!”
陆清昶没骗人,他今天的确没工夫陪小王爷玩;他急着见一个人。
她是他在隆化城里捡到的。
陆清昶瞧见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土城墙下掰手指头。
她神色清明,口齿清晰;然而清晰的声调吐出来的字句又全是胡言乱语,似乎真是个疯子。
小疯子,长得真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越是披头散发越显得她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
她说她叫瑞雪,姓唐,唐瑞雪。
陆清昶在城墙下瞥见她的时候正急着进城去开会,三言两语让他断定了这是个小疯子。
小疯子是生的美,披尘带土的蹲在城墙下的人,竟然会美得带了矜贵。可惜可叹,美玉蒙尘。漂亮人儿是个开口发痴的疯子,还挡不住他陆师长的脚步。
所以他让勤务兵把她先带回自己承德的家,等他回去。她呆呆的看了他半晌,脚下竟也乖乖上了车。
果然是个傻的。
小疯子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短袖裙子,就那么白花花的露着胳膊;不过倒是不算脏,明显不是个流亡的乞丐。
他想,她在这隆化城里应当是有家的。多半是个乡绅的女儿,太穷的门户不会把赔钱的疯女儿养到那么大。
但谁叫她家里没看好她呢?他捡走她可不是诱拐民女,是救她一命;他今天扮演的角色不是陆师长,是陆大善人。
下车时马靴上的马刺吱嘎作响,他许多年不做少年,如今却又忽然返老还童似的欢脱起来了。他想身边的人真是蠢,叫把人带回来竟真是单单的带回来了;只知道带回来,不知道给她招呼些吃喝。他进屋的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可怜见儿的,脸前连杯热茶也没看。
“你家是隆化哪儿的啊?”他尽量想看起来和颜悦色,但腰间配枪在坐下来时硌了自己。
“…北京。”
他一挑眉毛:“哟。这…北京现下可改叫北平了。”
“…北伐了?”她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对视的那一瞬间又低了下去,像怕他,也像怕被他看透。
他又“哟”了一声,“不简单。这事我还弄不清呢,那你是上过学堂的,兴许还上过大街游过行?那叫什么?新青年?”
“没有…我看过书。”
“言情书网。好,很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们不在这…我想回去,可我找不到。你姓陆,那你叫陆什么?”
“鄙人陆清昶,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字子至。”
她茫然似的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他以为她是觉得自己这名字不够好――村里老秀才取的,照理说也算个挺文明的名儿了;依他的出身,他不叫个“狗蛋”“二毛”之类的就是好样的了。
结果她喃喃道:“我饿,我想吃炸鸡。”
“炸鸡?油炸的鸡肉?”他皱了皱眉头,不是舍不得给她一只鸡吃,只是想不明白她的口味;油炸出来的鸡,那能好吃吗?不过他也不多言语,转身出门让勤务兵快去买一只烧鸡回来。
半个钟头后,唐瑞雪坐在桌前吃烧鸡。她的吃相不好看,也不要餐具,抓起来就啃。
陆清昶坐在一边给她端茶倒水。
终于,她吃饱了,很有克制的打了一个小嗝。
“饱了吗?还有点心,要不要吃?”
“嗯…吃。”
陆清昶看着桌上那只鸡的残骸,疑心她傻的程度还不轻,因为似乎有点不知道饥饱。
“还是下顿再吃吧,歇一会。”他用一句话剥夺了她吃点心的权利。
他不知道她三天水米没沾牙了,他也不知道她人生过去的十九年里除了某次心血来潮的减肥外从没挨过饿;一个从没想过有天食物会成为奢侈品的她,被突如其来的饥饿折磨怕了。
小疯子还是很听话的,不让吃就不吃,也不闹,专心致志的用陆清昶给的手绢擦手。
“这只鸡好不好吃?”
“嗯。”
“那你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能吃这样一只鸡?别的也有,什么肉都有,点心也有。”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了很浓密的长睫毛,“你让我留在这?你是想让我陪你睡觉吗?”
陆清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愣头青,但他真没见过这样的――哪怕外边的货腰娘,也没有谁把“睡”字挂在嘴上。她是疯子,又傻又不傻,她什么都懂;也许还带点开天眼似的慧根,一下子看透了他。她这样直白,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耳根子犯了红,有种叫人戳了脊梁骨的尴尬。
“我看姑娘你孑然一身,想着你无依无靠…这事情讲的是一个两厢情愿,绝不趁火打劫强人所难。”
“那你说话算话。你养着我吧,我一个人活不下去。你留着我有用,别的地方我能帮你――我知道好多事,神仙告诉我的,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真的。”
小疯子,自称姓唐名瑞雪,年方十九。北平人,出身不详,家人离散。
陆清昶不知道一个女子是如何身无分文的从北平流亡到热河的――况且她还是个挺美的女人,流年不利,到处都是土匪贼寇,她怎么走出的那么远?所以陆清昶压根不信她那套说辞,神仙?她就是疯子。
陆清昶什么也不想了。她长了他心目中的好眉眼,但满嘴胡言乱语,不是个哑口无言的好疯子,扰了他的兴致。养着她就养着她,反正他现在是陆师长,家大业大,不在乎她一顿能吃一只肥鸡。
回想几天前,唐瑞雪时常忍不住去掐掐自己腿上的肉,非常用力、非常狠心、非常疼痛。可绕是如此,她依然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才十九岁啊!二十一世纪的三好女青年,人生才刚刚开始,睡梦中猝死后也不得往生,那阴差说着什么搞错了,她便眼前一黑,再睁眼就穿着睡衣躺在土城墙角下。
一天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已不再原来时代的事实――不能不面对现实了,她又饿又渴,同时还很冷。作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绝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唐瑞雪决定给自己找找活路。
她分别向馒头铺老板、面摊老板以及一家散发出香甜气味的点心铺的老板发出了请求,统一的,“可以留我在这里帮忙吗,不要工资也行,给饭吃就行。”
这三位老板,虽然做着各不相同的生意,他们的店铺也散发着各不相同的香气让唐瑞雪暗咽口水;但他们用同样在唐瑞雪听来有些奇怪的方言告诉她,他们虽然招工,但不要女人。这个小城的一只脚迈进了新世界,另一条腿还在前朝的封建社会中挣扎。这里的男人虽然不再蓄发,却不大接受女人不在家绣花。
唐瑞雪蹲回初来时的城墙根儿,并开始怀疑自己会死于饥饿。
就在她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到疲惫不堪的时候,那个男人高高大大的站在了她面前。
他不是从天而降,他来自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一身戎装,缀星的领章在太阳下晃了唐瑞雪的眼。
他用很清晰的、接近唐瑞雪印象中普通话的发音问:“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唐瑞雪抬头看他,不得不说,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剑眉星目,有两道很深的双眼皮;让她很奇异地突然联想到高中美术课上描画过的大卫石膏像。
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是好是歹,不知道。
但唐瑞雪知道,这也许是老天有眼,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第2章 陆师长其人
这是唐瑞雪住进陆家府邸的第三天。
陆清昶成日早出晚归,这三天里她没再见过他。她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每日坐在后院小楼干瞪眼时都能很准时地在凌晨时分听到前院陆师长大驾归来。他这厢日日饮酒晚归,唐瑞雪那厢日日叫苦连天――她疑心自己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吃好喝的牢坐。可是没办法,有吃有喝总是好的;这世道,她自己挣不来那口吃喝。
陆清昶的名字她毫无印象,肯定算不得什么名留青史的大人物,可他的富贵也在方圆百里内数一数二。
据这几天的观察,她发现这个家里除了她以及一众帮工阿婆外,没有其他女人,想来陆清昶也不是什么好色无度的地主老财。
她也试图从每天端饭送茶的阿婆嘴里打听打听这位陆师长的来路,可结果基本一无所获。这个人好像是个突然发迹的丘八,从前在承德乃至整个热河都是查无此人,当有人听过他的大名时他就已经是陆师长了。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仆人甚至不清楚自家这位军爷到底是不是本地人。
这所大宅院里,在自己之前也没住过什么人。她自然无意去做什么陆清昶的姨太太外室之类的,但她真不知道陆清昶是个什么性子,他能让她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如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
唐瑞雪在陆家后院枯坐着胡思乱想时,陆清昶正在本地最好的酒楼里连吃带喝。
陆清昶今天宴请的是南边来的一位商人,商人初来北地行商,目标乃是倒卖关外特产――生意不好做,他想和本地军头陆师长合作。
陆清昶有人有枪,可以为热河出产的货物保驾护航,防止受到土匪的掠夺。而商人有门有路,可保证货进了天津卫后立刻变成真金白银。于是这二人一拍即合,恨不得就马上就地来个热河二结义。酒饱饭足后,陆清昶连说带笑地送这位老兄上了车,同时在心事落地的喜悦中想起家里那姑娘。
于是他坐上汽车,向司机吩咐道:“今天不去营里了,直接回家。”
陆清昶到家时,唐瑞雪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看天。
“晒太阳呢?”
唐瑞雪正在神游天外,冷不丁地被打断,愣了愣才发现来人是这个三天以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陆师长。“嗯…我也没什么事情做。”
“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早饭没有吃,午饭吃了羊肉包子和红烧肉。”唐瑞雪本来想说你家的厨子虽然不吝啬油水和肉食,但根本不懂什么叫营养搭配,几天来除了土豆就没见过其他蔬菜――如果土豆也算蔬菜的话。但想了想她还是没说,这话开口实在有挑三拣四的嫌疑;白吃白喝,不该话多。
“早上怎么不吃?不合口味?”
“不是的,是我中午才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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