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什么也没听到的,因为李仕恩知道这家槿花小馆不该有第二桌客人。
槿花小馆地处偏僻,本只是怀疑它不是正经做生意的饭店,是个秘密接头地――这下好了,确认了,可李仕恩逃了。
赔上两条人命什么也没落着,只大大的打草惊蛇了一场。
李仕恩仿佛是个神枪手,弹无虚发,在大毛二毛倒下后其余两人不敢追了,胡乱开了几枪反击。好像打中了女人的胳膊,只是好像而已,他们吞吞吐吐的也不敢确定。
大毛二毛血肉模糊的尸身还停在太平间,活着的张文李想自知因为偷懒耍滑惹下祸端,吓得全成了结巴。
徐宝来则在听完结巴们的叙述后变了哑巴,因为觉得小张小李怕是要倒霉,不敢乱发表意见,怕连累了自己。
唯有金}天还是正常的。他极少抽烟,裤兜里不揣烟盒,此时就问徐宝来要了一根烟,蹲下身来慢慢吸着。
徐宝来怕,他也是一样的怕。陆清昶亲自上阵领着一群人忙活了大半个月,经了这一晚上前功尽弃了。
若是自己跟着去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是陆清昶早上亲口发话不让他去的,可陆清昶会不会忘了这茬?
就算没忘,他到底也是副官长,副官处的人这般饭桶,他自觉也要负一份责任。
一支烟吸出了他满嘴苦涩,最后他把烟头掐灭了,暗暗一咬牙起身发号施令道:“走,你们两个跟我回去见军座。徐宝来去找人给他们换衣服,头脸也收拾干净了,等天亮发丧。”
徐宝来暗暗松了口气,他是宁愿面对死人也不想回去看军座的雷霆之怒的。
*
陆清昶坐在客厅沙发上,金}天在他正前方站了,张文和李想靠后一点,垂着头缩在副官长身后做罪臣状。
半闭着眼睛坐在沙发里听完了一番汇报兼忏悔,他慢慢睁开眼睛向前望去,黑眼珠转了转,目光绕了三人一圈。
“云峰说得还是轻了,你们连绣花枕头都不是,枕头起码还能让人睡个安稳觉。”
接着他站起来,一把将金}天拨了老远,兜头给了张文李想一人一巴掌,“他妈的一群酒囊饭袋!”
“滚出去!”
张文和李想松了口气,他们做了军座会暴跳如雷扒自己一层皮的最坏打算,此时只挨了一巴掌就很是心满意足。
然后他们捂着头滚了,金}天则在原地没动。
陆清昶对金}天轻叹道:“今晚你不在场,不关你的事。”停了一下,他又要开口说话,仿佛沉默那片刻是为做转折。
金}天等的就是这个转折,于是不等说出来就抢答似的先低了头,看着十分谦卑恭逊:“卑职作为副官长,没能管制好下属副官,亦是为渎职,请军座责罚。”
陆清昶一愣,别说他失望至极已经懒得治小张小李什么罪,就算他要诛他们九族,也连坐不到不在场的副官长头上啊!他自认向来奖惩分明是一位好长官,此时就不明白金}天吓的什么。
“你不要跟我打那些官腔。责罚?连那两个糊涂种子我都没罚,我罚你什么?事情既已经出了,罚谁都没用。”
“我现在是无人可用,也就只有你...”说到这他又叹了一声,心里很是丧气。到了这个位置,他是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的。如果每天都如今天一样,连盯梢看守都要出差错、都要他亲自上阵,不得活活累死他?
心里突然想起了颜旭笙,最初他起家的时候,颜旭笙一个人就顶一个智囊团。细心、胆量、阴谋、阳谋,颜旭笙不说样样顶尖,可每样都沾三分,合起来也就称得上文韬武略了。后来再没有这样让他高看的人,金}天横看竖看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起码,有着绣花枕头酒囊饭袋们的对比,金}天还算一个负责忠心的。
为了负责二字,陆清昶决定硬着头皮把他往眼里放,捏着鼻子提拔他。
他放出和缓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小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晚也不是一败涂地,起码证实之前怀疑李仕恩不是冤枉了他。他们这些人最警惕,有了今晚这一出一定会想着挪窝,他们不会往远走,平津一线的藏身地无非是九国租界。”
“你明天带人往去天津去,李仕恩就是今夜没跑,几天内也一定会动身;车站关卡什么的就不搜了,动作太大劳心费神,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手用。还是直接去天津等着吧!”
金}天面不改色,口中利落答道:“是。”
陆清昶勉强微笑了一下:“到了天津保持电报联络,争取早日把他找到带回来。不早了,你且去歇着吧。”
金}天出去了,没去歇着,去了金沅的房间。
事情无论好坏总算告一段落,他就又觉出饿来。此时厨房已经熄了灯,他不便老鼠似的摸黑进去找东西吃,而金沅处于一个半大孩子成天嘴馋的年纪,拿了薪水别的花销不大,房里却总是备着零嘴点心的。
金沅早睡了,睡眼惺忪地起来给金}天找鸡蛋糕吃,一句抱怨也没有,因为是一个真心爱戴副官长的小跟班。
听完了金}天对今晚事态简略的描述,金沅揉揉眼彻底醒盹了:“可是――外国人的租界又不认中国军长,我们去了也不能动刀动枪, 就算发现了李仕恩也不好办呀!”
金沅都知道的事情,陆清昶能不知道?
知道不好办,还非要人去办!
金}天咽下了最后一口鸡蛋糕,心里几乎恨了这个军座。如果只是要暗杀一个人,那和金沅像上回一样配合着倒也不算太难,可陆清昶偏偏要活的。满洲就满洲,特务就特务,又没务到你姓陆的头上来,关你什么事你非要抓人家?
“不好办也得办,明天我带处里一半人走,你跟着一块。”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难得将心中抱怨漏出一分,因为知道金沅没有一毫出卖自己的心思:“给他当差不像当差,他简直是...恨不得人能化腐朽为神奇。”说这话的时候他带了些委屈,觉得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被逼着无所不能,明明只是一个副官长,却要又做杀手又当侦探特务,至于每月酬劳和逢年过节把薪水比成零头的奖金则被他暂时忘到了脑后。
金沅点点头,对副官长的任何话都是完全的赞同。
第二天上午金}天抓壮丁似的在副官处点了一半人上车,傍晚时分,三辆汽车开进了天津城。
金}天坐在其中一辆的后排,从车窗向外望去,天津卫的街道繁华似锦,天幕上太阳将落未落,橙红色的霞光炫人眼目。沿途世界里的一切都美丽美妙,唯有一个他乌云盖顶。
一过城门,他的右眼皮就狠跳了几下,他以为这绝非好兆头,于是忧心忡忡地沉下了脸,仿佛座下汽车将要开往的是幽冥地府。
*
一个半月后,金}天的猜测应验,他的右眼皮不是无缘故跳的,这一个多月当真是事事不顺。
陆清昶指的大方向没错,他们遍寻九大租界,费了许多功夫,腿都跑细了一圈,总算在法租界瞄到了李仕恩的身影。
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多,金沅刚吃过午饭回到落脚的小宾馆,并给副官长带回了一碗热粥――他们近来时常换着不起眼的小旅店藏身,不知为何,明明是来抓李仕恩的,李仕恩成日在光天化日下冒头,他们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一方。副官长这几日上火,嗓子疼到咽不下干饭,所以金沅特意嘱咐店家把粥煮烂一些。
然而金}天睁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把碗一推,不喝。不是他闹脾气搞绝食,也不是病得严重吃不下饭,他知道自己纯粹是急的。他斗不过李仕恩,知道李仕恩就在租界里,还光明正大的到处活动,可始终是寻不到机会把人绑回北平。李仕恩太狡猾了,时时刻刻都一面警惕八方一面搞反侦察,单是隐蔽自己这方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陆清昶刚给他发了一封电文,内容介于埋怨与斥责之间。
近日天津卫有一赌场异军突起,开业半月有余便十分火热,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盖过了城内所有老牌赌场。这家赌场有个极具迷惑性的名字,叫做“花名会道馆”,赌博方式不是牌九梭哈,赌徒们称它为“押会”。是一种很能诱惑与欺骗人心的方式,足够骗得人倾家荡产。所谓“押会”玩法就是设有七七四十九种不同名目的赌牌,也称花名押码;每个花名都起的文雅,代表一种象征,赌徒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猜测或是纯粹的眼缘进行选择。比如某连输数天的赌鬼昨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突然走大运发了大财,那么就押“否极”这个押码,喻为“否极泰来”。
花名会道馆内有一个方正大盒子,每天正午时分按时“开宝”,会开出一个花名。押中者可按一比三十赢钱。如果押一块钱,中了就赢三十元,押中五十元可拿走一千五百元,吸引力非常大。一时间城内百姓纷纷成了赌徒,大家都知道赌博不好,赌场更是不正经地方,可“花名会道馆”无论是其名字还是其玩法听着都不腌H,倒更像一场有趣的猜谜游戏,竟有许多十几岁的学生也捏着零用钱跑去下注。
有的人为了保险,会用四十九元把所有花名全买一遍,当然必中一个。最后开宝得了三十元,下注者光顾着沉浸在以小博大的兴奋中,却忘了另有十九块已沉入了花名会道馆,自个儿还是包赔。
花名会道馆开业半月余,城内赌红眼的人多了,偷摸抢劫的案件发生率明显上升,陆清昶人在北平坐,都听说天津卫的巡捕房要忙不过来,正向上面请示希望能从北平警察局拨一部分人去帮忙。
由此可见,花名会道馆影响恶劣而深远,短时间内就危及了城内治安;可没法管,因为人家开业手续齐全,是拿了正经经营许可的。
事情到这里,和金}天还没什么关系。
关系在于陆清昶从黄钰清那里听说一件事。
黄钰清作为天津地面上的一个大混混,也在几家赌场有着股份大发横财;现下花名会道馆一家独大,他赚不到钱了,成日在家恨得牙痒痒。他是如此,其他赌场老板们也是如此,于是众老板妒火中烧到一定程度就团结起来,一起谋划着要用道上的法子“暗中做掉”花名会道馆的老板。
花名会道馆的老板据说是个女子,名号柳如烟,很神秘,极少露面。往日天津卫也没听过有这号人,似乎她从天而降,就是为了在天津卫翻江倒海,大挣断子绝孙的丧良心钱。
可青帮大佬们有道上的办法,费了一些时间还是查到了她的踪迹并拍了一张不大清晰的侧影照片。黄钰清看到这张照片时宝贝女儿黄胜男刚好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这张照片;她不大关心父亲的烦恼,只随口评价说这娘们长得还不错,单看这个侧脸挺像陆清昶那个打人很疼的老婆。
过了两天,青帮人士们磨刀霍霍马上就要下手时,柳如烟居然给每位都送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款子,意思是拿钱买命。并说自己不会把花名会道馆在天津永恒经营下去,若诸位能容忍一时,便会按月得到一笔款子做补偿,大家和气生财;若不能容忍,自己这方也会做出反击,并列出了老板们家小的详细信息,调查的俨然比老板们对她更仔细。老板们混迹江湖多年,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物,察觉了柳如烟不简单,审时度势便一起安生了。
安生之后黄钰清有了闲心,离开天津去北平小住几日,除了冶游八大胡同品鉴佳丽之外还抽空去陆家和陆老弟吃了顿饭。席间陆太太也在,他突然想起了女儿对柳如烟的评价,当闲话讲了出来。他是千杯不醉的酒桶,陆老弟被他劝着灌了不少酒,有了醉意,就说不可能,绝没有和自己太太相像的女子,因为瑞雪是天下罕有的美丽,一定是独一份的。陆太太没喝酒也红了脸,站起来要去捂丈夫的嘴。
然而捂不住,醉了的陆清昶吵嚷着一定要黄钰清给手下打电话,让人把照片寄来北平他看看。黄钰清不介意和陆老弟闹着玩,笑哈哈地真打了这个电话。
第二天下午,醒了酒的陆清昶已不记得昨天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开了天津发来的加急信封,看完之后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唐瑞雪斜了他一眼,伸手把照片抽了过来:“我看看,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还是比我俊了百八十倍,给你看得都坐不住了...”看罢那张小相片她也愣了,照片上的女子侧脸线条凌厉,鼻梁在女人中算高得英气的,虽然眉目不像,但乍一看确实和她是同一款的长相。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张偷拍的相片上还有旁人,其中离柳如烟最近的是一个男子,叫王得胜。
另有一个站的稍远一些的她不认得,陆清昶认得,是李仕恩。
陆清昶猜测柳如烟就是那夜与李仕恩一起逃走的一男一女中之一,立刻把照片复印发去天津给张文李想辨认,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由此他在电文中问金副官长近来到底在忙什么?这群满洲来者不仅会和在天津了,还搞出了一个乌烟瘴气的赌场以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啃食着天津,其中谋取的暴利一定是去往满洲化作刺向中国的枪炮了。为什么这样的事竟是因醉后的玩笑巧合才发现的?
电文最后,陆清昶给副官长下了最后通牒,说再搞不定的话他就亲自来。他现在要去一趟江宁,往返大约五天时间。
金}天总觉得那句“再搞不定就亲自来”是威胁,他不明白陆清昶犯什么邪非要抓特务。江宁政府都不管的事你一个军长管做什么?你陆军长再大能大得过委员长去?
金}天在心里骂了几十句“疯子没事找事”,又想了几十遍“我不干了不伺候了”。
最后他气得眼睛更红了,把放凉了的粥碗端起来,他仰着脖子往下灌。
金沅在一旁看着,觉得副官长这模样有点吓人,面孔白的发青,缺乏睡眠眼睛通红,把一碗粥喝出了服毒的恶狠狠架势。
金}天确实是抱着服毒的心态决定继续干的,不能不干,不干就见不到她了。一想到她,他平日看着相当冷的娃娃脸上就有了热意,他不是为了那个疯子卖命出力的,他是为了她。
把空碗放下,他喊金沅及其他两个副官跟他出门,说要去花街。
除了金沅,其他两人都“啊”了一声。
所谓天津花街, 类似北平的八大胡同,乃是一个聚集着老鸨佳丽龟公兔儿爷的乌烟瘴气之地。
两个副官不知道副官长为什么突然淫性大发,面面相觑时副官长呵斥一声,“快点走。”
金}天知道两人一脸傻相一定是想岔了,可嗓子实在疼,打算等好点了再向蠢货们解释他方才急中生智想出的应对疯子最后通牒的主意。
第39章 红粉佳人
现在的时髦女子,谁人穿了件好料子旗袍,有双高跟皮鞋或是喷了气味浓郁的舶来香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出来见人混场面,怎么也得置办一身体面好行头不是?
可她这样的打扮,就不是常见的了――鞋尖上镶的珍珠大而圆润、成色极好,大约是东珠了,同样品相的珠子,自己还是在东北受训时偶然见那位明星皇后戴在脖子上过。腕子上的玉镯子也是上上品,颜色翠绿,近乎透亮。
此外,判断一个女人是否常年不愁吃穿养尊处优,只看她妆容无暇的面孔是不够的,要看她的手。舞小姐成名有人供养买单前都是苦日子狠狠熬过来的,脸皮上脂粉招呼着看不出,手上的茧子和细纹却会现原形。更有些苦惯了闲不住的,即便兜里有了大洋,也舍不得请帮工佣人,从花花世界回了自己的小家,还要绑上围裙自个儿洗衣做饭哩!只有像她这般十指纤纤嫩如葱段儿、皮肤透着健康血色的,才是真正的富家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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