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听到这里,真是想要冷笑了。军长大人是见了自己满脑袋绷带的惨样好心施舍么?
副官长的位置没给旁人…当年陆军长可是亲口说副官处无非是他陆家的家奴班子,赏出去一个家奴的职务,还要别人感恩戴德――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司令官儿!
见金}天无动于衷的好像在发呆,唐瑞雪就心焦的了不得,好像她成了他的长辈,而他是误入歧途的小男孩,她恨不得摁着头让他答应回北平。
眼见包间里的空气都要变沉默了,唐瑞雪垂在桌子下的手就悄悄推了陆清昶膝盖一把。
陆清昶只作不知,垂下眼帘很平静的说道:“如果不想回,不勉强。我在天津住三天,利顺德,你也可以再想想。”
金}天这才嗯了一声,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陆清昶点了点头起身离席,“好,今天就这样吧,我们回饭店,要送你么?”
金}天跟着站起来:“不必麻烦...”
陆清昶已经推门走出去了。
唐瑞雪蹙着眉头跟上,临出门前想劝金}天,可又怕他舍不下天津挣下的家业,自己出口会显得多嘴多舌叫人为难。最终她只仰起头深深看了金}天一眼。
这顿饭后金}天没有去黄家,回了他自己在英租界的家。进门时金沅正坐在餐桌旁吃饭,碗是小盆那么大的海碗,里面装着满满的打卤面。
金沅快十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得很高大结实,面孔也是成人的模样,唯独开口说话时会流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他吃的满嘴是酱,笑嘻嘻地和金}天打招呼:“大哥,你回来啦。那边结了?是不是从今晚开始你就不用在大老板家住了?你吃饭没呀?”
金}天抽了张卫生纸递给他:“今晚还是要去,回来有事和你说。我吃过了。”
金沅抹了抹嘴:“啥事儿啊?”
金}天在他对面坐下,冲他笑了笑:“你先吃,不急。”
金}天专心致志地看金沅嗦面条,心里想起了两年前的大年初一金沅拖着大鼻涕冻得小脸泛青前来找他的样子。
离开天津后他断了与所有旧同僚的联系,只寄了信给金沅,本意是想通过金沅能时不时知道一些她的消息――他信不过旁人,只信这个小崽子。
没成想金沅偷跑来了,哭着喊着要留下,说当兵是副官长带他去的,副官长走了他也不干了。
小崽子也只认他。
看金沅放了筷子,金}天倒了杯水推给他。
“我要和你说的事就是我打算回北平。”
“嗯?”
“我打算回军座那儿去。”
金沅还以为金}天在说笑:“大哥,你说啥呢,人家不是把你赶出来了么。”
金}天偏头望向窗外,见天很蓝,心里也有一点尘埃落定的轻松。
“是,但军座现在愿意让我回去,官复原职。”
她的眼睛会说话,他读懂了。
她想让他回去,他是没法拒绝她的,不能,也不会。
况且陆清昶说完他虽不言语,但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只是在愤慨,最终一定会巴巴地跑回去继续低头弯腰做那个类似家奴领班的副官长。说是没骨气也好,没出息也罢;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这辈子就折在这上头了!
金沅急得向前一探:“他让你回你就回啊!大哥,你是不是这几天累懵了?你现在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北平给他当差?大老板没了不是还有大小姐嘛!况且...况且,我看北平根本都没有天津好!天津多好玩哇,别回了。”说着他停下想了想,“是不是军座现在没人用了,就强迫你回去?”
金}天笑着摇头:“孩子话。军座到哪儿找不着一个副官长,怎会强迫我?是我自己愿意。”
金沅怀疑金}天被鬼魇住了,不然怎么说的话都像发癔症似的?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走后没人看着你了,夜校还是要接着上,不许缺课。我会去同大小姐讲,等你拿到文凭后让她给你安排个饭店经理、商行会计之类的岗位,说出去也是一份斯文职业。你还小,不能跟老四他们学。”
金沅的表情僵住了,足愣了有半分多钟才开口:“大哥,你不要我了?”
“北边都传将来会打仗,无论怎么打,想来战火都烧不到租界里。你要替我看好这栋房子。”
金沅简直快哭出来,“既然传要打仗,你就不要去跟军座嘛!万一...到时候兵不够用,他也让副官处上战场怎么办?听说那炮弹一轰,一大片人就连渣子也不剩了,压根儿来不及跑,比你去接货要账危险多了!大哥,还是你不想帮大小姐给大老板报仇了?那咱们拿着钱悄悄跑了也行啊,走得远远的,到南边儿去...”
金}天凝视着桌面,“不要说了。我心里愿意,为了她我是什么都愿意的。”
金沅并不知道“她”是谁,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半天不见大哥就忽然变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忠臣,咧着嘴真哭了。
“那你带我一块走,姓陆的要是记恨我当时跑过不想要我,我就给他喂马去。给他家当杂役倒马桶也行,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金沅红着脸涕泗横流地赖着金}天,然而金}天心如铁石,硬是不点头。
第50章 天津一日
唐瑞雪本惦记陆清昶昨日才坐过长途火车,今日又起早赶来天津,想要吃过饭后就赶紧回饭店叫他歇歇。谁知半路看到一家新开门全场打七折的商行,门头很不小,门前摩登小姐太太们大排长龙,她意意思思的,总也忍不住隔着车窗向那儿张望。
陆清昶见状就笑了,叫司机停车,先去过一过太太的逛街瘾。
唐瑞雪面上一红,忽然扭捏起来。因为确实是想去逛热闹购新衣的心盖过了体贴陆清昶的心,她自我反思此举非贤妻所为,于是就有些心虚,拍拍陆清昶的膝盖:“哎,你说我这个人的物欲会不会过分沸腾了?”
陆清昶捉住她那只手送到嘴边行了个吻手礼,然后才回答说:“可能有点吧!”
唐瑞雪想起上月自己才买回家了外套大衣袄子毛线衣毛呢裙等等衣物共十几件,现在还有几样没来得及过水上身亮相,开口声音就愈发小了:“冬装么...款式再怎么更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我选的样子全不容易过时,多买几件往后也可以慢慢穿。”
陆清昶昨晚到家,本拟着小别胜新婚,要好好与太太亲近一番;结果没等来接风的好饭好菜,先等来了唐瑞雪瞪圆的一双大眼睛。及至他赔了许多笑脸,并保证一定把“被迫堕落”的小金弄回来以后,唐瑞雪才算饶了他。
唐瑞雪露出了二分笑模样,说出门饺子回家面,要自己下厨给他做面条吃。
经过一番折腾,陆清昶吃了一顿拖成宵夜的晚饭,紧接着又忙与唐瑞雪述说江宁的境况;斗鸡闸的何公馆内高官云集,他缄默不语地闷声听来许多新消息,见了许多新鲜趣景。比如主张讨伐派的一位戴先生大骂主张和平派的孔先生,平素向来盛气凌人的孔先生因为失去了最大靠山,忽然变了谦谦君子,那一直高于顶的双眼,也降低到了眉毛下方。
最后唐瑞雪评价总结说:“此事到了已经不像国家大事,倒像宋孔两大家的家庭私事了,既如此还不如早早叫你们这些不说话的摆件回来呢。”
陆清昶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些噤口不言的那不就和屋里的摆件儿似的?”
随后这二人便都困得一闭眼就去会周公了,谁也没抽出空多看谁两眼。
因此前景,陆清昶此时看唐瑞雪的眼神特别黏糊,逗她两句,也比平时更加有意思。
于是他又笑起来,并在她手上轻轻咬了一口,舌尖悄悄触碰了她的手背。
唐瑞雪抽回手,又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你成小狗了?不要和我闹。”
陆清昶看向窗外,“快下车吧,进去转转,看看人那么多是有什么好玩意卖。早点逛完早点回去。”
他不止想闹,他还想吃了她呢。
不知这家商行的老板得哪位高人指点,试图用饥饿营销来收获客户,打出了“一对一式服务”的旗号,其意为一个导购小姐一次只接待一位顾客,所以唐瑞雪扯着陆清昶挤在人堆里排了许久队才得以进门。
因为排队太久,唐瑞雪的兴致已经减了大半。
好在商品时琳琅满目的,便宜也是真便宜,试穿了八双鞋,结账了三双提着出门时天光已经暗了些许。
唐瑞雪对着陆清昶说话:“没有比这老板更会做生意的了,排队的人越多越叫人好奇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其实我现在想想,这几双鞋好看是好看,可其他店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款式卖。”
陆清昶打了个大哈欠,完全的赞同:“可不是,等的人都没脾气了。”
这时有辆红色别克汽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因为车体颜色鲜亮,唐瑞雪不由得追着看了一眼。
驾驶座上的车窗没开,影影绰绰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金}天。
唐瑞雪没看岔,驾车的的确是金}天。
金}天通过一张固若金汤的冷脸将金沅勉强镇压下去后立即又赶去了黄家,将那番要走的打算说二遍给大小姐听。
金}天来的时候黄胜男本在喝茶吃点心,心情很好。
翟永仁身边的左膀右臂昨夜已经在码头上被乱刀砍死,翟永仁本人身中数刀落水了,捞了半天没捞到,不知沉了还是跑了。
无论翟永仁死没死,她都觉得自己的仇已经报了。能把横了大半辈子的洪门大佬翟永仁逼得出逃天津,她在天津卫打出的名号算对得起父亲为她取的名了。
但金}天的话粉碎了黄胜男的好心情,她霎时变了脸色:“怎么?你是怕我黄家就此倒了?我告诉你,就是那些码头俱乐部连着地皮都被人起下来卷走了,我也还有钱,下辈子也穷不了!这些天损失是有的,但爸爸留下的好东西多着呢,光把古董珠宝一卖,得的钱便能在河北买几千亩良田。到时候只靠收租子,就够你活成个老太爷再养活五六七八个孙男娣女了!”
金}天垂下眼帘,语气是温和讲理又别有一种疏离在的:“大小姐,老板留下的家私是你的,与我做伙计的无关。你也不要卖古董置地,年月不太平,来日若战火烧来,怕是得不偿失。”
黄胜男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真恨不能扑上去猛挠他一顿,可又怕把他弄恼了。金}天长了一张她向来钟意的小白脸,却不是她能开罪起的男交际花;凭他的本事如今是够格出去自立门户的,就算不谈感情谈利益,她也得把他留在黄家。
思量再三,黄胜男的语气软了下来:“是不是因为我过去爱玩了些,多交了几个男朋友?这样好了,我答应你,结婚以后我让你纳两个――”她把心一横,咬牙改口道,“三个!我许你纳三个妾!不能再多了,这就算我们扯平了!”
金}天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大小姐,这个事情我之前已经回了老板了,我不能娶你。”
“那你为什么还拼了命帮我给爸爸报仇?”
“因为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死于非命,我不能不管。”
“好,既然你还知道我父亲对你有知遇之恩,那我问你,陆清昶对你有什么?他把你赶来天津的!你回去无非做一个副官长而已...副官处又不过手军饷军火,能有什么油水可捞?我叫名是胜男,可终究是个女子,有些事还是少不了要男人来支撑。你留下,黄家的产业将来便都姓金。”
黄胜男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她在茶水苦涩中想起了父亲死前不久曾当着自己的面申斥金}天,因为金}天提出放弃传统灰色生意,关闭一切赌场花场,开正经公司慢慢洗白。爸爸听了觉得异想天开,有点不高兴。
“你之前和爸爸提的事,爸爸不同意我同意。你只要是我黄胜男的男人,你说的话我就都应,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金}天听到这却委屈起来,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什么都不满意!他就想要那么一个人,一天要不到,他一天就是世界上最悲愤可怜的人,全世界都欠他。
“大小姐,我心里没你,娶了你就是害了你,我们过不好。”
黄胜男不耐烦地一摆手:“你心里有谁纳回来便是,我说了许你弄三个人回家,也绝不整治磋磨她们...等等,难不成你心里有四个狐媚子?这可太多了点!我好心让着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二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瑞雪,她穿了身白裙子,我开汽车送她出去剪头发,我们还一起看了电影,也是我第一次看电影,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好。那会儿我们还在承德呢,我是个小副官,她是师长后院养的人。我叫她唐小姐,见了面连话都不敢跟她多说,怕人看了说闲话。”说到这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她长得美,我没见过世面看上了她模样好。后来明白了,不是,我是真心喜欢她,过了这些年,没变。”
黄胜男一时没反应过来瑞雪是谁,明白后目瞪口呆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惦记人家的老婆,想给姓陆的戴绿帽子?我看你是糊涂了,陆清昶岂是好开罪的?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好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你偏要已经嫁到别人家的...”
“他知道。”
“啊?”
“因为他知道,所以赶我来天津。”
黄胜男安静了下来,感觉金}天平时话少,此时却是语出惊人一句比一句更出奇,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一会,黄胜男自觉理顺了一些自己的思绪,才又开口道:“你说陆清昶知道才把你贬来天津,这说明他一定没有爱戴绿帽子的瘾,一定不乐意旁人眼热他老婆。你说我这么理解对不对劲?”
“嗯。”
“那你怎么知道他这次叫你回去,不会在北平剐了你呢?”
金}天斩钉截铁地摇了头:“那不能,他不会的。”
“你怎知他不会?”
金}天不说话了,理由他也说不清,但就是不会。玩阴的,陆清昶会,但不会用在家里人身上,陆清昶说他过去是家里人,此次回去恢复原职他们便又是一家的了。他看不上陆清昶,讨厌陆清昶,嫉妒陆清昶,但也承认陆清昶对比世上大多宵小之徒还算个正人君子。
屋里静了许久。
黄胜男目不转睛地看金}天,盯着盯着一把抓起茶杯砸到他身上,“滚吧,我就当你死了。”
金}天接住了茶杯,弯腰轻轻在桌子上放好,“大小姐,多保重,往后如果有事可以发电报到北平找我,能帮的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黄胜男不再看他,提高嗓门虚张声势:“将来我招个又好又听话的上门夫婿到家里来,要比你更年轻好看的...哼,我要么找个电影明星,要么找个十八岁的小年轻,不对,我找个十八的电影明星!你万一哪天不走运被姓陆的毙了,我也不给你烧纸,到时候你就蹲在阴曹地府后悔去吧!”
第51章 最后平静
在天津流连了三日后,唐瑞雪打点行装要返回北平。
来的时候只有她和陆清昶以及一个司机,是轻装上阵,回时却增加了金}天和金沅还有天津洋行中的大包小件好几袋子。这五人数包一起上了火车,要了三间包厢,唐瑞雪是拉着陆清昶安稳坐定了,独占一间包厢的司机也将小门一关自得清闲。
35/58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