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点了点头,“他说他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唐瑞雪气息啡唬李太太分明说他是失忆了的,小珍又这样说,那他究竟记得不记得?这时李太太将一壶米酒端了上桌,招呼着快动筷子,竟是不好再细问下去了。
饭后小珍主动说要让客人和自己一起睡。
“那怎么行呢。”李太太道,“今天让你爹睡偏房,你到我们那屋和我睡,你的房间我换一套床单给客人睡。”
唐瑞雪正有话想和小珍说,便笑着阻拦:“嫂子您别忙活了,小妹妹既然不嫌我挤着她,我也想和她聊聊天呢。”
洗漱过后小珍在床前留了一盏小灯没吹灭,摸摸索索地钻进被子,又侧过身子来直视了唐瑞雪。
唐瑞雪正想开口,小珍却比她抢先发出声音:“阿福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时候很胆小,不该怕的事情总是想东想西。可真到大伙儿都怕的事时,他又第一个往前冲,根本不认得吃亏两个字怎么写。”
小珍噗嗤笑了一下:“听起来他倒有点傻似的。”
见唐瑞雪没及时搭话不知在想什么,小珍又说:“他走之前告诉我女孩不一定要嫁人,说是有个顶有学问的人这么告诉他的,我开始还不信呢,问他说你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他说也不是任何事都忘掉了。”
小珍以自然闲谈的语气说话,可唐瑞雪听着只觉得像针刺在心尖上,叫她不能不叹出一口气来。陆清昶一定没忘记她,没忘记他们。好多年前有个三年级的女孩子被家里人要求辍学结婚,说是有个条件很好的对象,错过可惜;三年级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懵懵懂懂的很有些动摇,她知道后把那女孩子领回家谈了许久――他连那天自己说了什么都记得。
“他说的没错。”她下床把行李箱打开,从夹层中拿出育英建立时和陆清昶在校门前的合影给小珍看,“这所学校是专给女孩读书的,创办时他出了许多力量,里面毕业的学生有的升学,有的留洋,有的工作。比起嫁人,能选的路就多了好几条,你也可以去上学念书,慢慢想以后愿意做什么。”
“上学,就是阿福办的那种学校吗?”
“对呀。”
小珍眨巴了一下眼睛,又丧气道:“我从小就没上过学,我爹教我认字,认得的也不多――因为我爹也就读过三年私塾。我这样啥也不会的,人家学校肯定不会要的。”
“谁说的?学校就是教学的,若是学生什么都懂还教什么?”
“那...阿福照相的学校会要我?”
“北平沦陷后老师学生们迁去了别处,办起了一个新的育英,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
“那新学校在哪儿?”
唐瑞雪拍了拍小珍的手:“在延安。”
一夜似睡非睡后,唐瑞雪再次上路。
有一辆可以从头坐到尾的交通工具是很幸运的事,但她的忧虑却丝毫不能减少,因为昆明相较福贡太大太大了。
陆清昶也许会留在那儿,也许将那里当做一个中点站,歇脚停留的时间未可知――想到这她感到了怕,她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在到达昆明后她跑遍了昆明的小旅社,然后是茶馆,饭店。想要登报,可她不能在报上寻找一个早死的人。
照片都要被看破了,也有过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甚至有人对着照片审视良久说见过,然后向她要五十块钱给她胡乱指了一个地址,说那儿有个旅馆,在里面看到过这么个人。
她急匆匆跑去发现那地方根本就是一片被轰炸过尚未修复的废墟,她很失望了,就快绝望。
第十七天。
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牵着他的大人看完照片后探脑袋说这是卖橘子的叔叔,我认识。
领孩子的妇人笑道:“小孩子家胡说的,都不大带他出门,哪里就会认识什么生人了。”
说罢那妇人就一手提包一手牵孩子继续向前走了,唐瑞雪追着她问,“请问您带孩子在哪买过橘子?”
妇人不太高兴地斜过来一眼:“怎么还没完了?说了没见过,那么大点孩子说话你也信。”
那小男孩咬着手指头反驳:“我认识呀,在好多人的街上见过,还有好多车车。”
“求您想想吧,拜托您。”唐瑞雪现在是抓着什么都能拿来当救命稻草的,“小弟弟,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样的街?周围有什么样的房子?”
妇人警告她不要再跟着了,而小男孩回头最后告诉她:“有蓝色的,没有房子的房顶。”
昆明的房子都是灰扑扑的,即便战前有颜色鲜亮的小洋楼,遭过轰炸后也全刷成了不惹眼的样子。…没有房子?听起来是童言无忌,若说房顶被炸毁了房子还没塌倒是可能的,怎么会没有房子却有房顶呢。
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唐瑞雪嘴里念念着,有很多车的路…蓝色…对了,是公交车站的棚子!那是一种灰蓝色的!顶棚给候车的乘客遮阳挡雨,类似房顶――这就是没有房顶的房子了。
第81章 故事的开始
唐瑞雪紧张到了兴奋的程度,她在路边买了一张昆明城内的地图,留神着市场和公交线路的关系;大后方的公共交通很发达,几乎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个小工程。她在路边一个包子店坐下,为了坐下摊开地图要了一屉包子,却忘了吃。末了她用指甲盖在地图上掐出了三个站点,它们都靠近各类小商品交易的市场。
市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小贩,唐瑞雪挤在络绎不绝的行人里传递着照片。
在太阳偏西的时候,有位看一个香烟摊的女人对她说道:“这个人我在大观楼南边摆摊时见过,他贩广柑在那儿卖。不过那个小市场傍晚就散啦,我现在都不去,不像这儿可以摆到晚上,你要是找人可得抓点紧。”
“谢谢您。”唐瑞雪郑重地鞠躬,对席地而坐的女人,也对堆放着劣质散烟的大匣子,随后把一卷钞票一股脑塞给女人,匆匆跑开。
她气喘吁吁地到达小市场,她错把苹果看成广柑,她留意着每一个身影。无论哪一个步履匆匆的人回头,她都期待看到他的脸。
太阳越来越沉,大观楼关闭了,行人要回家商人也要回家,市场圈定的这一片地界商人越来越少了,没有卖广柑的,甚至连卖水果的都走光了。
说起来是绝不可能的,但唐瑞雪觉得自己闻到了广柑清甜的香气,催促她回身向车站奔去。
一辆公共汽车正沿着公路缓缓向前,即将提速,她从后挡风玻璃看到了他。
这时车上有人“呀”了一声,“有个女人在追车!”
许多人听到这一嗓子都本能的回了头,他们听不到奔跑的女人在说什么,但看口型多半是让等等、停下之类的。
有人不解道:“等下一趟不就是了?追着跑成什么样子,天大的事也不至于啦。”
陆清昶终于慢旁人半拍的回望。
她那么瘦,脸上有一种疲于奔波的暗淡,看到她的样子时陆清昶意识到自己非常愚蠢。
他在公共汽车上大喊停车,司机当然不会惯着缺乏素质无理取闹的乘客。
车上有许多具身体互相挤压着,气味复杂,车窗总是开着的。于是他拼命向窗边挪,先把空背篓卸下向外一丢,防止竹编的框子会在跳车翻滚时碍事。
周围的乘客察觉了他的意图,七嘴八舌惊呼起来。
“天杀的!”司机猛地踩下刹车,回身骂道,“跳车是闹着玩的吗!窗户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摔死球了谁担责?”
司机打开了车门:“麻烦行行好快点滚下去吧!”
唐瑞雪没有想过再见时她的欢喜和悲伤会到达什么层级,但她其实已经假定了自己一定是悲喜交加的。
她错了,这一刻仅有空白。没有紧紧贴在一起的拥抱,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甚至都没有另一只手来碰一碰她的手。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她仰起脸,他低着头,人们从他们身边路过。
唐瑞雪看到他的眼睛眯起了一点,睫毛遮挡了他部分目光,但她依然辨别出了熟悉的情绪,那种样子代表惊奇的事情突然降临,让他又要哭又要笑的事。
“是子至吗?”她在心里询问自己:“我又见到他了?”
唐瑞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你认得我吗?”
陆清昶点了点头,连带着靠近眼角的疤痕都泛了红,“瑞雪。”
她长舒了一口气,久违的感到了放松。
“累死了,我要吃饭。”
“…好。”
“答应我一件事。”
“好。”
“我们以后哪也不去。”她再次强调,“就呆在一起,哪也不去,你保证。”
“我保证。”
“哪也不去”,就两个人,呆在一个一般大的城市、一片不大的街区、一间更小的房子,慢慢地度日。这种又无聊又珍贵的生活,在说出口的时候,两个当事人都是真心希望能够像僧人入定一样专注地过下去。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在一个八月里的炎热天气,这个承诺随着一段广播打破了。
裕仁发布诏书,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街上有人在欢呼,有人放鞭炮庆祝,整个昆明都被喧哗而快乐的气氛包裹着,还有许多数年没有回过故乡的人喜极而泣,哭着不断重复我们能回家了。
陆清昶关掉广播,唐瑞雪去把店门关上,这间小铺子静了许多。
唐瑞雪拉了一把椅子到陆清昶身边坐下,两人一时间无话,片刻之后又都微笑了。
“终于看到这么一天。”陆清昶轻声说道,“瑞雪,我真高兴。可是梅卿他们都不知道。”
唐瑞雪握住他的手,“会知道的,天上的人一定比我们先看到。”
少焉,她想出一个实际些的话题来驱赶伤感,“昨天李师长说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相较外面的热闹,他二人表现出的平静是有缘故的,在广播报馆宣布消息之前,昨天下午他们已经从李云峰口中得知了胜利的到来。
李云峰从缅甸战场负伤下来在医院里住了九个月,经过两次手术才把背部中的子弹取出来,期间的险象环生暂且不提,总之他活着立下了战功,总算又做回了师长的位置。他不仅比老百姓们更早知道胜利的讯息,同时还得知有许多要员将动身前往北平,任务是参与处理逆产和审判汉奸。
陆清昶答道:“我们得回去。”
唐瑞雪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虽然现在的情况还不清楚,但万一阿古尔被...我们总能帮上一点忙。”
昆明也有个西山,在此居住的三年里,唐瑞雪在和陆清昶一道经营一家看上去是水果店,同时也售卖花圈的小店之余曾去游览过两次。一个星期后,他们打点行装坐上火车,途径了北平的西山。
北平的境况并非想象里的河清海晏,反之是一种混乱和惶惶不安。中南海设立了北平行辕,官员特务们聚集城内,接收逆产忙得不亦乐乎。不知谁先提出一种带嘲讽意味的玩笑话,说北平现在是“五子登科”,大家抢着接收金子、房子、车子、票子、厨子。因为都在后方过了几年苦日子,吃怕了令人牙碜的平价米和各种罐头,能抢到一个做菜好吃的厨子,对接收大员们来讲亦是十分重要的。惶惶不安来自于抗战期间留在沦陷区的人,真在伪政府里担任过伪职的反而债多不愁了,但那些为了讨生活,或多或少曾听命于日本人的小职员、大夫、教员等则担心被归类成汉奸。
唐瑞雪和陆清昶在六国饭店住了下来。
这天一早,李云峰便敲响了房间门。
陆清昶开门把他让进来:“怎么样,有消息了?”
李云峰叹了一声:“有,但不是好消息。”
“十有八九得被划成战犯。”李云峰坐到沙发椅上,放低了声音,“汪死后陈就算汪伪政府里的一把手了,听说他跑去日本了,上面正在想法子把他引渡回来枪毙。陈这样的都得毙,蒙疆那帮人还有的活?”
唐瑞雪端过来一杯水,同时先一步把陆清昶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可阿古尔和他们不一样啊,当年他让王得胜带给子至的信小金已经寄来了,再加上我这个人证,可以证实他帮我处理了宫子言。这些还不够吗?”
“有物证就好办了,就怕没有物证只凭嘴说。”李云峰端起水喝了一口,“别急,现在逆产还没处理完,肯定还没匀出空来提审。我已经托人打听究竟关在哪了,只要问出来在哪间监狱,我就把证据送去。”
现下唯有耐心等待。
陆清昶默然了片刻,忽然说道:“金}天倒有心,东西全没扔,可见还是想着你的。”
阿古尔当年用蒙文和满语写的信,和许多信笺一起被唐瑞雪收拾带到了重庆,在得知陆清昶的消息后,那些“遗物”都被她抛在了重庆。因为年月太久,本来不报很大能找到的希望,结果金}天一直妥善保管着她留下的所有东西,用航空挂号信一天就寄来了。
李云峰很敏锐地察觉到陆清昶话里满是酸味,立刻便要告辞离去,绝不掺和他们夫妻拌嘴。
送客关门后,唐瑞雪笑着瞥了陆清昶一眼,“奔四十的人了,还要拈酸吃醋,真成老醋坛子了。”
陆清昶皱起眉头,同时略有点心虚,“我还不至于老吧?”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感觉皮肉还没垂垂老矣地掉下来,这才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算个俊俏后生,金}天那小子也就比我小两岁,说不定这几年下来他还没我看着年轻呢...你笑什么?”
唐瑞雪笑得更欢了,“我笑你可爱极了。”
这年的十一月末,阿古尔在北平第一监狱被提审。因为人证物证均有,最终定论他属于自发潜伏人员,当庭宣布无罪释放。唐瑞雪作为证人很高兴,可阿古尔本人却没有露出一点欢喜模样。
陆清昶没有想到,多年未见,和阿古尔再重逢的地点居然是寺庙。
阿古尔在白塔寺剃度出家了,法名净空。
陆清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胜利了,自由了,好不容易可以安稳过日子了,怎么他要做和尚了?他一再追问阿古尔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阿古尔很有耐心的一遍遍否认,“别担心,我没有什么事情。”
陆清昶急了:“那你就跟我走,你还小吗?出家这种事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阿古尔笑道:“等我想出去了,自然会还俗。”
说罢又转向唐瑞雪,“你们来都来了,要不要尝尝斋饭再走?”
唐瑞雪没说话,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是阿古尔不愿重提的。
那天离去的时候陆清昶对唐瑞雪说,“不走就不走吧,反正庙里日子清苦,他这种王爷肯定受不了,大概至多三个月他就会哭着喊着要走了。”
但此后的几十年阿古尔始终没有离开佛门,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事,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五星红旗飘扬上空,万里国土再无战争。一九八四年,净空和尚圆寂,彼时已经没有人记得他曾是一个末代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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