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上他的视线之时, 他却不曾回避, 也不含从前季常带的调侃,只是真诚地回望她。
俊雅的眉目里,满含着披心相付的意味。
她鲜少见这样的诚挚之色, 又适逢在车内如此狭小昏暗的空间,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渐渐升温, 连带着自己双颊亦缓缓烫了起来。
她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悸动了。
她有些羞, 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避开了他的目光, 而后微微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那你……那你也万不该伤了自己。”
他见她终于不再对他冷淡相待, 心底蔓延起一缕惊喜, 顺势道:“我被关的这两日,得知从前那闯你府邸之人, 应是北燕王爷派去的。他一早就察觉了你的身份。后来受完刑, 听闻他给你设了局, 才恳求通判,带人去寻你。”
“我……很怕你出事。”
说到这儿,他想起方才她与周辞心平气和的模样以及周辞临行时的叮嘱, 猛地想起了什么。
“我是不是……来晚了?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不是良善之辈, 你当心被他利用……”
眼见那双清隽眉目渐渐染上愈来愈多的担忧之色, 她弯唇笑了笑,打断道:“我不是稚子, 自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凝起眉心,等着她的下文。
“说起来,你此次再赴北境,是为我当时同陛下所说的合作一事。如今我们不必合作,待你把伤养好,便回京吧。”
他默默看了她半晌,“你还在赌气。”
“我没有赌气。”她平静道。
“持盈,你明明知晓陛下从未打算放过北燕。”他的神情庄重起来,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虽极力压抑着气血,口中还是弥漫出些许的血腥味,“那时他允你去无名处,本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看他日后的筹备。”
日后的筹备……
持盈想起她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亲眼看见的那些新奇战备。
难道季自那时起,就已经有与北燕一战的念头了吗?
可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已经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她看向昏睡在一旁的思虞,知晓再说下去,便不宜让她听见了,掀开车帘瞧了瞧外面,回身同他岔开了话题:“快到府上了,我给你腾一处院子,你先好生将养罢。”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府前,还未待他再说什么,她便冲外面喊道:“快来与我搭把手,把这姑娘带回府上,挑间阳光好的屋子好生安置。”
身后又是一阵稍显急促的咳声。
“你不打算同我说清楚吗?”
他还在追问。
她没有回头,心中叹了口气,随着思虞一同下了马车,吩咐下人将他带去另一处院落,再请医师来瞧一瞧。
待处理完思虞那边的事情,她终于站在了他的院门口。
他总归是要与那人有个交代的。
她想。
她又何必为难他呢?
医师忙活半天,终于带着药箱出来,见她守在院外吹风,忙道:“姑娘,你怎么在外头站着?”
她绾了绾耳边的碎发:“我透过窗子瞧见你们在忙,便没想着进去添乱,如何?他伤得重不重?”
“没伤根本,可这伤……也不算轻。”医师摇了摇头,“不过那些只是皮外伤,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我觉察他体内有数种药物的痕迹,又不知他从前服过什么,不敢擅自配内服药,怕相冲,姑娘您留人守着便是,今夜若没有高热,便无大碍了。”
“好,我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余光瞥见医师身上沾着的血迹,便知他当真受了不小的苦头。
直到目送医师走远,她才轻轻推开房门,走进他的房内。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血气混合的味道,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安静地伏在床榻之上。
下人在收拾医师留下的残局,刚端起一盆浸红的血水,抬眼便见了她,刚要张口问安,却见她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会意颔首,悄悄走至门口,阖了房门。
原先忙碌热闹的屋子顿时落入一片寂静,唯有烛火爆开的声响与她照在窗上微微摇曳的身影。
他似乎累得睡着了,梦中似乎带着满怀心事,紧紧蹙着眉,倚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犹豫着还要不要与他继续马车之上的那个话题,内心挣扎许久,觉得不如作罢,让他先好好休息才是。
“阿盈……先别走。”
她刚站起身来,他忽然呢喃出她的名字。
醒了?
她回眸望去,却见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你怎知是我?”
“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
他面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此旖旎的一句话,也失了本该有的暧昧色彩。
她弯身拿出手帕,想替他拭去额汗,却被他率先抓住了手。
她被他略带凉意的大手骤然包裹,一时有些无措。
“你……”
“不要对我这么好。”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握着帕子的手上,良久,轻轻吐出一句话,“会舍不得。”
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也变成了一根袖箭,贯穿了她的记忆,而后直直戳进了她的心窝里。
弯腰弯得累了,她干脆蹲在了他的床头,并没有甩开他,而是换了只手,仍替他擦去了汗。
“那与我何干。”她嘴硬道,“你总归是要回京的。”
他咳了一声:“回去可比来一次要轻易得多。你知道吗?若不是上次你的那个提议,我……来这里看一看你,都是奢望。”
季盯着她,看她墨黑的羽睫遮住了眼瞳。
他这话说得不假。
他是一国之君,若无事关朝政的紧要事,哪能说离京就离京。
上次他来,是为了探查北燕动向,此次前来,用的正是与尚氏合作的由头。
可还未等他与她谈妥,她便轻飘飘地告诉他,合作结束了。
他若是回宫,再想来北境,怕是再无理由。
“今日车中的那个女子,是二公主。”她温声开口,“她有了身孕,你回京后,转告陛下,不必与之一战了。”
思虞有了身孕?
她自己也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被她留给了他,如今教养得很好。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孩子,打算放弃复仇吗?
他尽力撑起身子,试图倚着枕头把自己垫高些,好同她讲话。
“你因公主有了身孕,便想放弃吗?”
他的声音有些急,连带着咳了好几声。
她抬手去帮他顺了顺气道:“我从不放弃。只是……我想换一种方式,不想再欠他什么了。”
“你与陛下两相合作,各取所需,又怎算亏欠?”
“怎么不算呢?”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我本是想与他里应外合,在供给北燕的武器上动些手脚,届时取胜更易,可今日见了思虞,我忽然觉得此举不妥,所以马车里我才同你讲,我不是在赌气。”
“有何不妥?”
“其一,这是在拿尚隐的名声作赌,他待我有恩,我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其二,两国交战,该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去?可征战的理由是什么?”
“北燕刺杀在先,这便是最好的理由。”
“或许对于君王来说,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它可以拿来开疆拓土,征战四方,可对于百姓呢?对于士兵呢?他们也都有疼爱自己的母亲啊,他们何辜?”
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的理由,并不足以服众,征战或为保家卫国,或为救民族于水火,而不该仅仅为了一个帝王的野心,或者说――”
她顿了一顿。
“我不愿他因我而背上暴君之名,史书工笔言他嗜血残暴之时,我会不安。”
她这一番话,令屋内沉默良久。
他小心翼翼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问道:“阿盈,你的不安,是怕在历史的蛛丝马迹上与他有所牵扯,还是……珍惜他的身后名?你知道的,他一向不择手段,从不顾及别人,不是吗?”
他的心跳随着自己的话加快了节拍。
持盈又沉默了许久,道:“他或许对不起许多人,可却从未对不起国之一字。从前我不能理解他,如今我经历了许多,却也渐渐能体会他的不得已。”
“先帝一生酷爱皇权,为稳其权利,故而善用制衡之术,却从不曾在乎两方制衡之下,致使世家权力越发坐大,百姓苦其久矣。”
“可他即位之后,举寒门学子,除朝堂蛀虫,他做得很好。”
她说着,哂然一笑。
“从前,我也不懂他为何要偏帮周辞。可如今我却明白了,比起朝中根基稳固的北燕大皇子而言,出身不佳且根基未稳的周辞,显然更好掌控。他一早就做了征战的打算,故而在北燕来朝之时便有意拉拢,甚至纵容。”
他默默凝着她,烛火拢在她的面上,给她渡上一层安静和暖的光。
他的阿盈,当真长成了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
“他不是我的好夫君,却是一个好帝王。我自幼与他一同长大,难免耳濡目染,故而就在今日,我也做了同他一模一样的决定。”
她的腿蹲得有些麻,干脆坐在了地上,离他近了些,把声音放得极轻。
“今日周辞围了酒楼,本就是要挟我,莫再与大皇子一路。尚氏一向与大皇子来往密切,他是想让尚隐莫再偏帮。”
“于是我应下,与他合作,帮他扳倒他的兄长。”
她抬了抬下巴,放空目光,盯着烛火,一字一句道,“待事成后,再、杀、了、他。”
季眯了眯眼睛。
他鲜少在女子身上看见这样浓重的杀意,可这样的杀意,每次出现,都是因着周辞。
“思虞怀了他的孩子,而后借着他的势力,理所应当地扶稚子上位为君,潜移默化地易权,不是更好么?”
“陛下他坐享渔翁之利,难道不比征战舒服得多?”
她说着,唇角弯起一抹纯净的笑容。
可因着她方才的一席话,纯净里难免夹杂着许多他不曾想到的复杂。
“阿盈,你为何要执着于此?”
这样太累了。
背负着一切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过往的一切像一只无形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其中挣扎,抉择,若非有她,他怕是早就熬不下去了。
他宁愿她继续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子,只需做她愿做的事情,开心度日。
他的眸底渐渐泛上些心疼。
“为何要独自一人承担?京城那边万事俱备――”
“若我告诉你……”她出言打断道,“若我告诉你,在另一个世界,与我们如今一模一样的世界里,那个和亲的女子是我呢?”
“或许我过得比思虞姐姐还要再惨一些,她如今可以求救与我,而我那时,举目无亲,寻不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所经历的,我悉数经历过,她不曾经历的,我亦承受过,甚至比她要难捱千百倍时,我也不必执着吗?”
她近乎宣泄一般,将心中所想悉数吐露出来,眼角不知不觉间竟滑落了一滴泪,而后迅速撇过头去,不愿给他瞧见。
“你就当我为救万千女子于水火罢。”
他知道,他都知道。
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能与她感同身受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是她,他无法切身经历她曾经的无助,便不该去质疑她的做法。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
“我闭上眼睛了,所以……让我给你擦一擦泪罢。”
她自臂弯里抬起眼来,见他果真闭了眼睛。
“为何要闭眼?”她有些不解。
他拇指拖着她的下颌,食指自她柔滑的面上划过,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湿润,熟练地仿佛做过了千百次一般。
“我视为明月的姑娘,不愿意让我瞧见她阴暗的那面,那我便不看了。”
他缓声说着,时不时带出一些气音,像是在极力忍着痛。
“她希望我看见的她是什么模样,那就是什么模样,她不愿意给我看的,我便多等一等,等到她愿意把所有的样子都给我看。安静的,活泼的,聪慧的,娇憨的,野心勃勃,运筹帷幄……她怎样都好。”
她眼尾的泪再止不住,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可是世人都言,十五月圆,才是最佳的赏月之时。”
“欣赏又不同于喜欢。无论是明是暗,无论阴晴圆缺,他都会喜欢她,找到她,小心护着她。”
他仍耐心地为她擦去泪珠。
她凝着他,心中滋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是独处的夜令她慌了神,还是方才的话令她乱了心。
“地上凉。”她稍带哭腔道。
他的手微微一怔,“那你……”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我可以坐到你身边吗?”
听她说完这句话,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阿盈啊……
你如此,要让我如何舍得离开这里呢?
可他没有犹豫,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坐在了床沿。
除却危机时刻,她从未离他如此近过,隔着一层薄薄衣料,她甚至能感觉到体温烘着的草药香气缓缓渡了出来。
他试图往床榻里挪一挪,好给她腾出宽敞些的位置来,谁料刚移了腿,疲累的酸楚连着皮肉的疼痛当即令他倒抽了口气。
而后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便落在了他的后背,令他浑身一凛。
“疼吗?”
“不疼。”
他毫不犹豫地道出这两个字,还特地抬高了些声音,似乎迫切地想让她相信。
不仅不疼,反倒为他驱散了些不适。
她坐在床边,他背对着她,便看不见她的神情。
不知为何,这样的未知反倒令他有些不安。
“阿盈,我瞧不见你……”
他下意识说出这句话来。
他怕她难过时,自己不曾察觉。
相处的时日有限,他不想再错过她的一分一毫了。
“你想看着我?”
她俯视着他,若有所思。
他刚从鼻腔中轻应一声,她便褪了鞋袜,又将外衫搁在一旁,迈进了床榻里,躺在他身侧。
“好了,现下便能看见了。”
她刚哭过,声音有些瓮。
他一怔,刚转过头来,却见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医师和我说要守夜,可我也累了,想躺上一会儿。”
四目相对时,他觉得应该是自己疼糊涂了,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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